老天作证,在这世上想占施泰因·阿赫伯爵的便宜,就像让他闭嘴一样难。
“亚薇,既然你铁了心要参加法师大会,我觉得,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这些年轻法师的八卦。某种意义上伯爵确实天赋过人,任何小道消息让他听过一遍,他就能添油加醋讲出二十个版本。而且祖宗八代有几个情人几个私生子,他都绝不会搞错。
“这几个人呢,啧啧,实力虽然还行,但是都欠我钱,比较好解决……”伯爵越分析越离谱。“咳咳,让你夺冠是不太可能,但是拿个好名次还是有些办法的。”年轻的金发伯爵故作俏皮的眨眼。“我可以想办法让这一伙儿人直接退赛。亚薇,你觉得怎么样?”
“……”女骑士打了好几个寒战,但拿人的手软,也不好直接驳他面子。“瑞卡尔,我觉得这样就可以了吧。”
“亚薇,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哦……”伯爵兴致勃勃。“我知道了,你一定是饿了。你想吃什么?我立刻吩咐他们准备烛光晚餐,你不用担心,就只有我们两个!”
“……”女骑士的脸色更加难看。“这就不用了。我还有一些资料没看完。”
鬼知道现在和他吃过一顿饭,脑子恐怕就只剩下十里八乡祖传的糗事。
“哦,那真遗憾。亚薇,你不考虑一下吗,我真的可以帮你……”伯爵非常满意地看着自己和女骑士的并排签名,十分飘飘然,琢磨之后从法师协会把这张单子要回来。“毕竟就凭我俩的关系……你说是吧。”
阿尔薇特皱了皱眉。他俩确实孽缘不浅。小时候她没少逼迫他给自己抄作业和打掩护。他不记仇就谢天谢地。
就在这是,书房的门被敲响了。他们已经聊了太久,到了掌灯的时刻。
“老爷,那个……霍恩小姐正在门口。”
阿尔薇特如蒙大赦,立刻站起来。“那我就不打扰了。你们先聊。”
霍恩家也是一脉古老的领主,但不必施泰因阿赫家这样会经营,这几代家主都没有什么作为,每况愈下。到了希尔芬这一代,家主糊涂,弟弟还好赌,偏偏还有一大家子亲戚虎视眈眈,打算把希尔芬嫁远一些卖个好价钱。希尔芬作为长女,并不希望这些蛀虫把家里败光,最好的出路就是和相邻的施泰因阿赫家联姻。
伯爵家不仅威望甚重,对付那些贵族的泼皮无赖也十分有一手。毕竟他嘴皮够油脸皮够厚。黑吃黑这种事讲究的就是一个无耻。
“原来您今晚已经有约。难怪打扮这么正式。”女骑士促狭地笑了。“没想到十年不见,你们关系这么好。”
她还记得当年这俩人水火不容,每天为了争她下午跟谁玩争得头破血流。她为此头痛得不行。不过这种欢喜冤家,长大多半是要回心转意的。
阿尔薇特露出恍然大悟的欣慰。
“亚薇,你可千万不要误会!”穿得花枝招展的伯爵气得追出来。“都是她纠缠我,跟我没有关系!”
书房门在此时推开,盛装的红发少女提着裙摆,背后站着提灯的黑发秀丽男孩。
“瑞卡尔,你怎么能这样说一位淑女呢。”女骑士侧过身,为红发少女让路。
“承让。”红发少女这一次看见女骑士,情绪并没有太大起伏。她一眼便看见女骑士手上的纸卷。“原来您的志向是戈恩达尔大会啊,王城守卫们真是自作多情。”霍恩小姐展开丝绸折扇,翩翩掩住半脸。“真是一场好买卖,恭喜您了。”
女骑士脸色不太自在。“希尔芬……这件事有点复杂。”
“阿尔薇特大人,请原谅,我不是来拜访你的。”红发少女行了个标准的礼,从女骑士面前错身而过。“我和伯爵还有一些事要谈。”
伯爵正要大声反驳,却被女骑士瞪了一眼。
“抱歉打扰你们了。”女骑士瞥了一眼看起来很登对的盛装男女,“请容我告退。”然后贴心地带上门。
“你怎么样?”
“塞弥,亏你来得及时。”阿尔薇特和黑发男孩穿过庄园的长廊。男孩手中提灯昏黄的光晕照在女骑士苍白的脸上。窗外乌云密布,隐隐有雷声传来。“我赶路回来,还没来得处理……”
从刚才起,女骑士就一直捏着手臂。那里有一道怨灵造成的伤口。
“亚薇!那你还要去见那家伙……”
男孩盯着女骑士手中盖满夸张印鉴的纸卷。这张有他们共同签名的纸卷散发着让他非常不悦的气息。
他不喜欢看到她的名字和别人一起出现。名字蕴含太多的魔法。
“问题不大。”女骑士摇摇头。她不想因此惊吓到伯爵。“要是让他知道我负伤,只怕不肯给我签推举函……”
女骑士咬着银针,在烛火上撩过。
她脱了护腕,衣袖也剪开,小臂处有几道指甲大小的伤口,没有流血但很深。最可怕的是,这几个伤口像眼睛一样,在肌肤上不停开合。
直到高温的银针靠近,那几道伤口依次发出短促的尖叫,逸出绿色的烟雾。抽动的伤口才恢复了平常。
她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扭过头。“塞缪尔,麻烦你帮我把线拿过来。谢谢。”
托着银盘的男孩从外间走入。他紧紧抿着漂亮的嘴唇,看着那几道狰狞的伤口。
女骑士衣衫半褪,洁白的背脊上爬着不少旧伤。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阿尔薇特之所以能成为王国着名的女骑士,不仅因为天资过人,更因为当时带着他流亡,打败了大大小小的魔兽和偷袭者。论对战经验,年青一代里没有能和她比肩的。
女骑士的身材并不如一般佣兵健硕,肌肉筋骨紧致流畅,就像她出剑时一样,每一处都没有赘余,只是为了纯粹的胜利。人人都称赞她为金色骑士阿尔薇特。只有男孩知道,那是他们用来掩人耳目的包装。
当女骑士在强敌前挥出致命一击时,耀眼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怎么了?”女骑士随意挽起披散的长发。烛光透过卸下盔甲的棉纱衬衣,身形若隐若现。“这点伤口,应该吓不到你。”
男孩眨了眨眼。“我帮你缝伤口吧。”他将另一盏烛灯放在架子上。
“也好。你的手艺可比我好多了。”女骑士放松地笑了,将手臂翻转过去。
男孩捻着银针,盯着那几处皮肉翻卷的深红。他从未如此希望什么东西从这个世上消失。
“放松一点,没事。”感觉到他的紧绷,女骑士反而安慰他。
男孩点点头,偏长的刘海轻轻浮动。他的手活儿很细致。“这是怨灵的伤口,你……去找他们了?”
“哦,你说那几个盯上你的异乡人啊。”女骑士随意地摆动腰带。“没有直接对上,但他们确实带着目的来的。除了能操纵怨灵的法师,恐怕还有更高级的巫师。这阵子你小心一点。”
“嗯。”男孩垂着头。“缝好了。”
“缝得真好,小塞缪尔,太厉害了!”女骑士笑着揉了揉男孩的头发。“真是帮了我大忙!”
“这没什么。”男孩咕哝。“你要是真想感谢我,就解开我的封印吧。”他忽然攥紧了拳,深色眼瞳灼灼地看向她。“凭我的法力,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我们也不用躲躲藏藏。我发誓,我会让那些伤害过你的人都消失!”
烛花轻轻爆裂,两人墙壁上的投影此消彼长。
“塞弥,谢谢你。”女骑士用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托着男孩的脸。湛蓝的眼像五月最晴好的天气。“我是一个战士。还不需要一个孩子来为自己复仇。”
“可我不想一直做一个孩子。”男孩咬了咬唇,烛火的影子在他背后轮换。“亚薇,我可以帮你的。我可以帮你赢得戈恩达尔大会的桂冠。我可以达成你的愿望,不论是城门守卫,还是什么协会。你也不用担心那个伯爵的纠缠。”
男孩的眼瞳在半明半昧的夜里,仿佛人心最深的一道漩涡。
“亚薇,向我许愿吧。”
十二之歌·
“亚薇,向我许愿吧。”
晚风浮动纱帘。清凉的月色像水一样漫进来。妖精一样漂亮的男孩立在高窗前,捧着烛台,“告诉我你想要什么,然后解开我的封印。我一定会满足你。”
阿尔薇特沉默地看了他片刻,不知想到什么,脸上浮起些许笑意。
“你比以前长进多了。再过几年,不知道要骗到多少女孩。”女骑士曲着腿,继续往手臂的伤处涂抹草药。“为什么要许愿?你现在不是也帮我包扎。这对我来说就是最困难的事。”
她孩子气地做了个鬼脸。
“笨蛋亚薇。”男孩无奈地叹气。
日后,人们会排着队恳求我垂怜。而我把这种殊荣赐予你,你却只当我是个普通孩子。
女骑士睡得很沉,呼吸逐渐绵长。
男孩却没有睡意。他睁开眼,轻轻拉过斗篷裹住全身,从庄园的小门溜了出去。
街道的石砖反射着鳞片一样高高低低的月光。绝大多数的灯光都熄灭了,偶尔有守夜人的烛火在摇曳。
他知道那些人将在哪里聚会。亡灵法师常常在墓地聚集。最好是那些穷困、横死或囚徒的乱葬岗。
魔法就是交易。不论与活人的交易,还是与死者的。
那些尖帽法师果然已经无声地站在土堆前。男孩还没有开口,他们就突然躬身向他行礼。
“向您礼敬!魔法之主!”
男孩微微眯起眼。他原本是来找他们算账的。
女骑士所受的伤口,他都发誓要百倍奉还。
“我不认识你们。”
“那不重要。”瘦骨嶙峋的法师撑着法杖。“我们等了一代又一代,跨越风暴之湾和灰石海,只为迎接您的归来。”
“可您却被可恶的埃茵人封印了。”
“看守您的那个剑士武艺高强,普通的法术对她无效。好在您亲自前来……”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男孩皱眉打断他们。“我不会跟你们走的。更不允许你们伤害她!”
霍尼格贝登的法师们似乎有些意外,发出刮擦声一样私语。
“主人,您受到了奸人的蒙蔽!这些埃茵部落的渣滓,为了一己私利,一直霸占您的力量长达百年,导致整个世界的魔法脉动逐渐枯竭。那个女人肯定也不能例外!”法师跪在他面前。“如果我有半句虚言,就让我的血从此流干!”
仿佛有什么片段,极快地从男孩脑中闪过。但是当他试图回忆,只有女骑士淡金色的长发飘拂。
“那与我何干。”男孩俊秀的脸庞浮现出一丝冷酷。“我和她有契约誓言,不需要你们插手。我警告你们。”
“契约誓言?那真是出于您的自愿吗?”法师轻轻反问。
——女人垂危的嘱托,少女忍住哭泣,颠簸的马蹄声,还有城门前的伯爵掏出一封盖着金色火漆的信件。守卫对视一眼,侧身让开,然后等到红发少上前,又无声地挡在她面前。
“霍恩小姐,请回吧。”
“为什么他就能进去?”虽然见惯这个家伙手眼通天,红发少女不甘地跺了跺脚。
金发伯爵整了整领子,冠冕堂皇地回头。“回去吧。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你不是之前嚷嚷着,绝对不会原谅她么?”
“那怎么了,总比你想总跟在她背后摇尾巴强!”
“哦,借你吉言。”年轻伯爵说着掏出镜子理了理头发,施施然走进高塔。
高塔狭窄的楼梯旋转而上,透着不见日光的阴冷。
“大人,到了。”
“谢谢。”伯爵拿出一个钱袋打点了掌灯的看守。看守十分识趣地退下。
听到大门合上,年轻的伯爵立刻向前,几乎贴在铁窗上。“亚薇,亚薇!你怎么样?”
圆窗在牢房内投射一个井口大小的亮斑,勉强能看到简陋的石室。穿着法袍的女骑士抱着膝盖蹲在一角,闻言身形微动。“瑞卡尔,你怎么来了?”牢房昏暗低狭,稍微高些的人都站不直。阿尔薇特弓着身窸窸窣窣走近,有些苍白的脸仿佛密林间露出的银月。“我还好。”
仅仅一天未见,年轻伯爵透过栅栏紧紧盯着熟悉的脸,上下细看确认没有什么伤处,才缓缓松了口气,排出些胸腔满溢的担忧。“吓死我了,你真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伯爵快速梳理了一下思路。“亚薇,昨天的比赛发生了什么?你不会把人砸晕了吧!”
“别提了,我什么都没做。”女骑士哭笑不得。“我连剑都没带,就一根拐杖。”
伯爵微微皱眉。事情似乎比他想象得更复杂。“这就奇怪了……”
“我也觉得奇怪。比赛本来已经结束,突然有一位长袍长老出现,可能是来考察胜者资质的。但是一个参赛者突然跑到长老面前,询问自己已经升任长老的族亲近况如何……”
伯爵的面色逐渐凝重。
“前来的长老不知说了什么,那个参赛者突然大叫起来,说什么‘不可能’‘她应该在神殿侍奉’,然后就被一道光打中,拖了下去。接着神殿来的人施了一个大范围的遗忘魔咒,所有在场的人都昏倒了,除了我……”女骑士抓了抓头发。“然后他们,就把我抓走了。”
“……”伯爵无奈地捏了捏鼻梁。“好吧,你还真是什么都没做。亚薇你这个笨蛋,就不能学别人一样昏倒么!”
“啊,啊我没想到。骑士就算战败,也不能倒下!再说,这条裙子是新的……”
伯爵用鼻子重重哼了一下。“这不叫裙子,这是法师袍。”
“现在怎么办?”女骑士有些茫然。“我听到他们说,遗忘咒语对我无效。一个咒语只会被更高级的咒语或施法者压制。要么我曾经被施过一次高级遗忘咒,要么我身上有更强大的持续性魔法。但比神殿使者的魔法等级更高的,只有十长老。我想不明白……对了,赛弥尔他还好吧?”
“他好得不能更好了!”听到那个名字,伯爵有些烦躁,原地踱步。“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亚薇,不论他们问什么,你只要装傻,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
但愿十长老并没有注意到她……
“哎,瑞卡尔,你脸色不太好。”女骑士突然凑近。“你没休息好吗?”
“谁,谁没休息好了!”伯爵像是被看不见的鞭子抽中,白皙的肤色陡然涨红。“我怎么可能为了这种破事整夜没睡写一大堆信还约见!我只是刚好路过!”
“——哦,这样啊。”女骑士拖长声音,眨眨眼。“还以为你是特意赶早来的呢。真——遗憾啊。不过还是要谢谢你,顺路——来看我。”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笑。”伯爵耳朵更红了。“亚薇,你冷不冷?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他脱下斗篷,透过栅栏塞进去,用眼神催促对方披上。“提审最早安排在下午。你一口咬定自己是个报错名的,没有魔力所以有魔法抗性……我都打点过了,他们不会为难你。”
女骑士在对面一阵点头,忽然脸色凝住,低声说。“有什么东西……有什么来了……”
“你在说什么?这可是囚禁法师的……”
“——趴下!”女骑士厉声喊。
塔身忽然一震,上面几层传来一阵爆炸声。碎石和烟尘一蓬蓬落下。一个尖声的叫喊豁然传来:“这是个陷阱……戈恩达尔大会……长老选拔……全部都是陷阱!”
几个守卫推开门,快速爬上来。在他们之上,还关押着在大会上质问长老的参赛者。
外面有一阵阵乌鸦的怪叫。伯爵走到附近的窗户,隐约看到一伙尖帽子的法师闪现又消失。
“果然,这是有预谋的……”他的心开始下沉。探望的时间到了,他还想再嘱咐几句,却听栅栏里的女骑士颤声问道。
“他说戈恩达尔大会……是个陷阱?”
女骑士的保释很不顺利。
“霍恩小姐,你别来探口风了。”焦头烂额的伯爵不耐烦地拉开马车的帘子。“用我领地今年最迟的苹果作证,她如果不乐意,我能有什么办法?”
“那……是因为她的姐姐吗?”红发少女绞着手。
“对啊,连你都能想到,为什么要来问我!”伯爵没好气地正了正帽子。“她一个魔法白痴参加那个破魔法大会,本来就是凑数的……面上卖个乖又不会有什么损害。她非要问关于她那位已故的好姐姐的事!现在不是我不愿理捞她出来,我长这么大,头一次觉得说话都累!是她自己守着那个小黑屋不愿意出来!”
“她……怎么会和魔法扯上关系呢。”红发少女欲言又止。
“她不该扯上的关系还少吗?比如您,我亲爱的霍恩小姐,年轻女士的好奇心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回去享受美妙的午茶吧!这种事情的进展,我自然会派人通知你的。您每天亲自来蹲最新消息,来我家比我都勤快!这要是让人知道了,还以为我们有什么特殊关系。”伯爵披风,哼了一声,又是摇头。
“亚薇……”他幽黑的瞳孔,映衬着阿尔薇特皎洁的面孔,手指攥紧。“跟我走吧,我是来救你的。”
“别说傻话。”阿尔薇特微微皱眉。“这里很危险,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快走吧。”
“不,我不要!”男孩仿佛面临着剧烈的心理斗争。“你才是,为什么要把自己困在这里?你明知道只要和我交易,我就可以满足你的任何愿望!”男孩因为激动,眼尾微微泛红。“你保护了我这么久,难道不是为了这笔报酬么?那就向我索取吧。虽然我讨厌人类,但我不介意……”
说着,他口袋中掉出一对贝壳。这是他在那个无聊集市买到的。这种施了魔法的小玩意,能够让普通人远距离相互传送语音。只是他还没来得及送出,阿尔薇特就失踪了,让他后悔不跌。
“这、这是碰巧捡到的……”
“塞缪尔,谢谢你。”女骑士隔着铁栅栏,覆上男孩的手。微微颤抖的手,让她心里涌起一种熟悉的悲伤感。“能再见到你,也挺好的。”
“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愿意解开我的封印?”男孩眼神逐渐幽深。“罢了,阿尔薇特,不论你有什么顾虑……我可以答应你,不再要求你解开封印。”他深深出了一口气,眼神晦涩又磅礴。“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一直以孩童的样子在你身边。我们就像以前一样,到处游历,永远在一起,不好么?”
女骑士的眼神水一样透过他。
“曾经……有人告诉我,这世上已经没有‘永远’的魔法。”她说得很慢,不像一个回答,也是对两人共同的回答。“塞弥,我没有打算欺骗你。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法师。总有一天,让所有的人刮目相看。我并不希望你因此而被束缚。”
无力的绝望感像水一样漫上来。就像每一次他最熟悉的魔法失效,或者比那更痛苦。他动用了自己所知的一切,威力和祈求,都不能怀抱他所想要。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直接和我一起走呢。”
一定是他的魔力不够强大,是人类的世界贫瘠匮乏,使得他的言语不够真实。
“孩子,别担心。”女骑士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细细叮嘱。“即使伯爵放过你一次,恐怕也难说。你快离开这里,别等天亮,一直向西走。”她忽然想到什么,补充道,“那些人不敢轻易伤害我。只是我这次参赛,伯爵是举荐人。如果我就这样潜逃,他会背负很大的责任。我不想给他增添更多负担了。”
男孩眼底闪过一道反光,甩开了栅栏。“原来,你是为了那个公子哥儿而拒绝我!”不甘此刻化为汹涌的愤怒,恨不能将一切烧穿。“你是不是只在乎他的看法,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你在胡说什么。塞缪尔,除了我姐姐,这世上我对你——”
“哦对,还有你的姐姐!”男孩怒气冲冲,像一只龇牙的黑猫。“你口上说什么最重视我的誓言,其实还有这么多人排在我前面!”
“喂……”
“我讨厌人类,轻视我,愚弄我。”男孩戴上兜帽,宽阔的帽檐遮住上半张脸。他退了一步。“阿尔薇特,你会后悔的。”
“主上,看来您……已经得到了答案。”
城墙的一角,有一个荒废的祭坛。一群高瘦的尖帽巫师围住祭坛前披着兜帽的男孩。
漆黑无光的后半夜,最后一点月亮也落下了。就像男孩心里残留的那一点柔软。
他将可以窥见过去的小圆镜随手抛出。
在高塔与阿尔薇特见面之前,他就已经知晓了大部分的真相。千年之前,埃茵部落的十长老用禁法困住了他的真身,改造了圣树,以他古神级别的魔法权能作为通路,抽取整个大地的脉流供给王城。
更准确地说,是供给那些老不死,维持着他们长生不老。而作为代价,无数精通魔法的法师被选拔,被残忍地献祭,以维持束缚魔法之王的枷锁。
除了那个他们了。难怪她来问我……”说着,他似乎更加忿忿。“这种破事,有什么值得关心!可恶!”
伯爵少爷是圈里的贵人,他的关注可是稀罕事。于是无所事事的人们也围过来,指指点点。
希尔芬被卷入漩涡,手足无措。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惹到这个从无交集的小少爷。
“请恕罪,阿赫少爷。我不知道是哪里冒犯到……”
“别给我装,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小少爷专横地闹着脾气。“我警告你,以后不许——”
“喂,你们在做什么。让开让开!”
忽然有一道鞭子破空的声音,伯爵少爷都打了个激灵。周围的人看到来人,也识趣地散开。
还是上次的小骑者,她挥着马鞭走过来,长靴登登作响。
希尔芬心头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紧了。不知为什么,她非常想要。希尔芬这才想起,上次她出门也戴了这个家族徽章。没想到那女孩胆子虽大,眼神却很细。回去之后竟然还不忘和这个少爷打探。想到这里,这个阿尔薇特和阿赫少爷的关系,似乎也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差劲。希尔芬闷闷地想。
“你好呀,霍恩家的小姐。我们上次见过的,在河边。”小阿尔薇特向她打了个招呼。
“喂!”伯爵少爷脸色憋红,出声打断。“这不关你的事!”
“我的事情,当然我自己做主。”阿尔薇特扮了个鬼脸,忽然牵起希尔芬的手,左躲右闪地跑了起来。“再见!小少爷。”
伯爵少爷气急败坏,想要亲自追过来,却被周围待命的仆人为了个水泄不通。阿尔薇特大笑着,灵活地将希尔芬从人群里领了出来。金色的阳光落在女孩飞扬的短发上,令人眩晕。
“好啦,这里就安全啦。”阿尔薇特回眸一笑。
突然的奔跑让希尔芬呼吸急促,几乎要将她四分五裂。她大口地喘着气,接着对面递过来一杯葡萄果汁。
“慢慢走着,不要突然停下。”阿尔薇特很有耐心。“习惯了就好啦,别害怕,很好玩的。”
红发女孩攥着那杯果汁。喉咙仿佛有一把火在烧,牙根都在发痒。
“希……希……”
“嗯?你不舒服吗?”
“希尔芬。”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我叫希尔芬!希尔芬·霍恩!”
小阿尔薇特愣了一下,然后绽开一个明亮的笑意。在这个微风吹拂的午后,明亮得几乎透明。
“好啊,那我就叫你希尔芬。”她歪着头看过来。“我叫阿尔薇特。以后阿尔薇特和希尔芬,就是朋友了。”
***
从此希尔芬的生活天翻地覆。阿尔薇特就像草原初春的风暴,无拘无束,毫无征兆地敲碎了她所有的“不能”。
她们之间有了一个秘密。阿尔薇特很快摸清了她家和她的房间:只要爬上一棵苹果树,就能顺着一根枝条敲开希尔芬的窗户。无数家人烂醉如泥的下午,阿尔薇特就爬来敲她的窗。敲三下就是在问她有没有空。大多数的时间,希尔芬不敢出门,阿尔薇特就坐在树上陪她聊天,然后摘几朵苹果花。阿尔薇特熟读所有精彩又惊险的故事,哪怕这些故事很多都不完整,她也能讲得活灵活现。
没有人会发现这个秘密,家人只是隐约觉得这个女孩似乎长大了。
阿尔薇特的传说却变得更快。希尔芬听说她在众人面前,差点拔出了城门前的圣剑。多么神奇的一对姐妹!姐姐是天才法师,戈恩达尔大会最年轻的强力参赛者;妹妹更是神奇,拔出了传说中千年前的长夏之剑。一时间,人们交口称赞老伯爵独具慧眼和精心栽培。虽然阿尔薇特栽培的时间,都用在了田间撒野。
“几位剑术大师都想教导她,真没想到。”族叔毫不掩饰对少女阿尔薇特的赞赏。“你知道吗,那孩子身上有一种神奇的感觉,好像她下决心,就没有什么做不到似的。”
是啊,是啊。希尔芬抱着茶杯。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有她这样的人,能把没走过的道路都照亮。“那么,她以后……”
“也许会成为一位出色的骑士吧。”族叔寄予厚望。“就看她想要加入哪个骑士团了。”
希尔芬缓缓抬头。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可族叔显然已经忘记,几年之前在这个庭院,也有一个女孩说过这个愿望。可惜不是每个落地的愿望都是种子,大多只是尘埃。
“是吗,那真为她高兴。”她在托盘放下茶杯,轻轻地说。
阿尔薇特大约忙于训练,很久没来敲过她的窗户。
希尔芬经常虚掩着窗,听到一点声音就向外望,可惜都是风或者枝条拍动的声音。落空的希望让人格外困倦。希尔芬仿佛经历了一个短暂的夏天,接下来的长冬变得更让人难熬。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希尔芬已经听到长辈在谈论她的婚事。那种言语像是绵延的雨点,将整个客厅笼罩在密不透风的潮湿里。
不停重复的绣工做得眼睛酸疼,她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被敲窗的声音惊醒时,还以为是一场梦。
“希尔芬,你在吗?”
她揉了揉眼,仓皇推开窗户。金色短发的少女就像午后的阳光,斑驳地漏进摇曳的笑意。
“你……我还以为,你不来找我了。”
“哦,最近是一直在训练。”阿尔薇特吐了吐舌头。她也长高了一些,手脚变得更加修长。“练剑也挺有趣的……唉,你怎么了?”
希尔芬看着她,眼泪不停往外涌。阿尔薇特吓了一跳,以为她受了什么欺负。
“他们要把我嫁出去……嫁给有钱的中年商人。”希尔芬终于哭诉出来。“我不想……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不是不想承担家族的责任。但是不是这样,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阿尔薇特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人知道那一刻她在想什么。
希尔芬靠着阿尔薇特的肩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渐渐平息。阿尔薇特突然说,“希尔芬,我们出去玩吧,我带你去骑马,怎么样!”
“出去骑马?这……这可以吗……”
“对啊,为什么不行。我记得你,守卫会放你们过去的。带着大家去他的领地避难,你认得路的……”
希尔芬无法摇头。是的,她认得那条路,无拘无束的风曾经伴随着她们,在原野上奔跑。
跑过低矮的篱笆,开花的果树,跑过所有有人和无人涉足的小道。
——“希尔芬,快跑!”那一天,少女阿尔薇特将她扶上小马,一只手制住气急败坏的伯爵少爷,一边对她大喊。“你不能留在这里,快走!别担心我,我随后就来找你!”
“不,我不能……”
“快走!”阿尔薇特高喊一声,白马听令,嘶鸣一声,仿佛是在告别,然后挥动蹄子。“带着大家,快走!”
人群在希尔芬眼中倒退。她的眼泪像珍珠一样撒出一条弧线。
金发少女扛着长剑,浑身浴血,孤身站在城门小小的豁口中。
听到部队的声音在走远,阿尔薇特的视线已经模糊,却也是欣慰的,她冲着夜晚喊道。“风的精灵啊,请庇护幸存的人们!还有红发的,霍恩家的希尔芬!她会带领人们,走出黑暗和长夜!”
这是她的骑士,英勇不凡,一往无前。一次次在她最黑暗的时刻赶到。
只不过到最后,白马给了她,披风也给了她;荣誉给了她,生命也给了她。
“阿尔薇特!”红发少女在马上大喊。“我祝你,战无不胜!”
后来,霍恩家的希尔芬的名号,一直在生还者口中传颂。和协助疏散的施泰因阿赫家一起,建立了新的王城。
队尾的人们回忆说,那位不像骑士的女骑士独自走进屏障,挥舞黑剑和来袭的怨灵战斗。孤身奋战的女骑士,在城门念着一段歌谣。
【我是……瓦尔基里的后裔。】
【她们骑着白马,和大神一起飞驰过这片大地时,王国还没有名字。】
【她们寻找最烈的美酒,最好的刀剑,和最英勇的武士,】
【在永恒的圣殿,为终将到来的末日而战。】
“答应姐姐,永远不要使用魔法。”
“好啊,姐姐,这是一句预言吗?”
“是的。”维尔忒诺没有说出预言内容。她不希望妹妹和自己一样,永远笼罩在命运的阴影下。
我亲爱的妹妹啊,我看到你灿烂的生命,将会因为一道魔法而终结。
***
希尔芬带领着幸存的王城城民,连夜赶路,终于进入了施泰因·阿赫领地。
原本关闭的防守看到伯爵的徽章,只得放行。因为伯爵特别叮嘱过,只要是一个骑着白马的女士拿着这个徽章,就必须让她通过。
得到边防急报,夜不能寐的伯爵立刻赶来。然而见到的并不是他所等待的那个人。
“老爷,我们也没有办法。”守卫低声解释。“因为您嘱咐过。但是这位女士坚持一定要所有人都过了关,自己才肯进来。而且这位是霍恩家的小姐,不是传闻说你们……”
面色苍白的伯爵走出来,看到一群疲惫的流民。一天之前他们或许还是王城优渥的居民,如今已经没有人在意身份。阿赫领地似乎对此有充足的准备,让人们逐渐安心。
“是伯爵!伯爵来了!”逃难的人们面带感恩。这是他们递过来。
伯爵死死盯着他的披风。这个华贵的披风已经被血渍染得暗红。“哦,你受伤了。”他不抬头,干巴巴地说。
“不是我。大人。”希尔芬低声说。“你知道……”
“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伯爵颤抖地接过披风,不顾脏污地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从中挤出一个缺席者。
这是他留给她的希望,也是留给自己的希望。如今这个希望却交给了王城最后的人们和希尔芬·霍恩。
“活下来的人,恐怕都在这里了。”霍恩小姐简略描述了事情经过。“亚薇她,选择留在城门抵御怨灵。”
“开什么玩笑。”金发伯爵抬头,木木地说。“那是上千年的怨灵!就凭她一个人,怎么可能……你们,你们怎么能让她一个人留下……”
“伯爵,是时候坦白一切了。”霍恩小姐示意周围侍卫暂避。“作为交换,我可以告诉你亚薇的秘密,上次我没能告诉你。”她闭了闭眼,郑重地说。“其实,阿尔薇特和她姐姐维尔忒诺一样,可以使用魔法。”
年轻伯爵猛然抬头,仿佛受到重击。“不可能,我从未听说过这件事。”
“你还记得她从小戴着的项链吗?那上面的石板是她姐姐给她的限制器。就像每一个未成熟的法师一样。”
“但是限制器在法师十岁时就会解除,阿尔薇特的项链一直戴到十六岁!“
“您记得可真清楚。”希尔芬刺了一句。“限制器是为了平衡不成熟的法师,以免法力失控反噬。但要是万一,一个人的法力极其强大,以至于必须戴到成年呢?”
——如果塞缪尔在现场,一定会想起阿尔薇特曾对他说过的话,虽然他一直当做一个借口:【一直维持着孩童的外形,是因为你的魔力非常强大,所以生长期比他人都要漫长。】
“不……怎么会这样。”他绿色的眼珠不停颤动,逐渐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亚薇……如果亚薇她也会魔法……”
——人们都说伯爵少爷讨厌那对新来的姐妹。其实这里有一半是真的:小少爷确实讨厌维尔忒诺,那个冷淡的魔女;他向来独占伯爵夫妇宠爱,觉得老伯爵对维尔忒诺分外重视,让他十分不悦。至于那个妹妹,可恶!她粗野的眼里竟然没有自己这个伯爵少爷,只知道成天姐姐,姐姐地叫。
后来弥留之际的老伯爵交代了阿赫家秘密的任务,他才恍然大悟,同时暗自庆幸。幸好维尔忒诺已经离世,亚薇和这件可怕的事情算是无关。
可是每次看到阿尔薇特湛蓝的眼睛,他都备受折磨。他害怕有一天,自己最钟意的人会发现自己手上沾着姐姐的血。害怕他们即使走在一起,也要无时无刻受到审判。毕竟他们这个家族的荣耀,就是用看不见的、经年累月的从犯来达成的。他们为长老和王族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才能在王城周围站稳脚跟,历经这些风风雨雨。活着就是胜利。老伯爵总是这样教导他。荣耀总属于勇敢的死者。
他从来没有一双干净的手,去牵那一对自由洒脱的翅膀。
“那么从一开始就搞错了。圣树的祭品,可能并不是她的姐姐。”
伯爵捂着额头,少见地虚弱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霍恩小姐皱眉。“亚薇让我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而且,她姐姐也知道这件事,但是从不让她使用魔法。”
“太荒谬了,这太荒谬了。”伯爵下意识地后退,直到后背抵上墙壁。“如果是那样,可能阿尔薇特,原本真的可以去参加戈恩达尔大会。”
命运女神有三位,过去,现在与未来。
只不过当她们现身之时,末日也将来临。
***
“阿尔薇特,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作为唯一的亲人,姐姐总是溺爱地纵容她。幼小的阿尔薇特的世界,因此没有任何束缚。
“我不想长大。”小小的女孩捂着眼睛,和姐姐撒娇。“我想永远和姐姐在一起!”
因为捂着眼,她没能看到姐姐那一瞬间的表情。
“傻孩子,众神的时代已经远去。这个世上……已经没有‘永远’的魔法。”
大约看过太多命运,在阿尔薇特幼时的记忆里,维尔忒诺总是从噩梦中惊醒。
“姐姐,命运很可怕么?你不要害怕。”小小的阿尔薇特仿佛有一种感应。她会摸索着,抱住黑暗中发抖的姐姐。“等我长大,就做最厉害的骑士保护你!”
好啊,我们亚薇一定要平安快乐地长大。姐姐总是这样笑着说,从未透露噩梦的内容。
那时,大约有泪水落在她的头顶。
阿尔薇特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像姐姐爱护自己一样,守护好姐姐。从此她每天骑着小马,风雨无阻地陪着姐姐去王城的魔术工房。
魔法会被更高阶的魔法制服或覆盖。再度拔起圣剑的时刻,阿尔薇特被姐姐所施下的遗忘魔法才尽数失效。
时光回到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在神殿撞破十长老机密的姐妹,在侍卫的包围下跳进了圣树根须的空洞。
阿尔薇特拔起圣剑时就见过这课大树。只不过幻象中的大树一度十分繁荣,此时已经彻底枯萎,挂着白骨累累,叮铃作响。
等她醒来时,正靠在姐姐怀里。
得知十长老阴谋后的姐姐很快就镇定下来。后来阿尔薇特想,或许姐姐早就看过了这段可怕的阴谋,才如此地痛苦。
她们待在大空洞的底部,这里有一根最粗的根须,几乎可以让马车经过。一片黑暗之中,有点点绿色荧光在飘拂。
“这是……哪里?”阿尔薇特揉揉眼。
“这是生命之树的源头。”姐姐温柔沉静的声音传来,完全没有责备妹妹突然跳下的举动。“亚薇,你读过生命树的传说吧?”
“嗯,当然!”虽然瑞卡尔总是嘲讽她不务正业,但那些传说故事都响当当地存在她的小脑袋里。“生命之树,是众神的根源;生命树可以用根须吸取游离的魔力,结成青春的‘金苹果’,只要吃下那果子,众神就会不老不死,”她转头想了想。“不对啊,如果金苹果一直存在,众神又怎么会远去?”
“你说得全对。”维尔忒诺轻抚妹妹的额发。“因为生命之树被人族污染了。但是,还有一个远古的魔神并没有离世,就被封印在这树下,作为‘养分’给十长老提供不死的魔法。”
“天哪!”阿尔薇特快速筛除人选。“难道,是长夏之剑的好友,‘魔法之王’?”
“是的。恐怕他就是最后的魔神。远古魔神极其强大,强大到超乎我们的想象,几乎是概念的化身,就像光明和死亡本身。他们也不会彻底死去,但是因为没有确切的名字留下,只是和自己所代表的‘概念’同化。不过,这位魔法之神有些不同。”
“他掌管魔法,他本身就是魔法。”阿尔薇特背诵着歌谣的片段。“只要还有人相信魔法存在,他就永远存在?”
“没错。十长老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将他作为‘不死’概念的化身。只可惜,魔法之王虽然中了他们的圈套,但是也不会那么轻易任人宰割。十长老狡猾地拿去了不死,却忽视了‘不老’,所以他们将以比衰老更可怕的姿态活着。”维尔忒诺轻轻叹了一口气。“也许他们也想要夺取全部的魔力,却失败了。人类的力量很难杀死一位真正的魔神。我刚刚看过了下面的记载,十长老将魔神架在祭坛上,分别用水和火杀死魔神三次,但三次都失败了。水和火的精灵都是魔神座下的使者,它们不敢伤害自己的尊主。十长老并不甘心,他们又找来当世法力最强大的人,用极其痛苦和残忍的方式献祭,用祭品强烈的求生愿望和临死的怨忿折磨魔神的灵魂,让他无法移动半分。久而久之。连圣树也被这种罪恶污染,彻底枯萎。”
“这真是……太可怕了。”女孩发了一个寒颤。不知为何,这深深的地下令她的感官都变得敏锐。黑暗中仿佛有双眼睛在看着她。
“你还记得‘女神的裙摆’吗?那并不是保护王城的护盾,而是整个封印本身。必须要有城市一样大的封印,才能成为那位魔神的枷锁;而十长老一直留在圣树周围,才能享用圣树残留的不死魔法。”维尔忒诺顿了一顿。“如果有一天,这道封印被污染,那么整个王城都会生灵涂炭,沦为地狱。”
维尔忒诺不动声色地描述着。阿尔薇特那时还不知道,姐姐正在给她讲述十年后的结局。
“难道,不能有什么办法吗?”阿尔薇特眨着眼睛想。“我每天都骑着小马进城,我喜欢大家,不希望这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姐姐抱着她,“没有。”她的声音终于有一些发抖。“魔法之王被封印后,世上的魔法也在衰减,几大精灵王要么消退,要么回归。如果要净化这么巨大的怨恨,恐怕需要和封印魔神同等的力量。但是魔神自己是不可能去做的,他本身也是受害者,而且出名地睚眦必报,他积攒的怨气,恐怕只多不少。”
她们在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阿尔薇特有些困顿,迷迷糊糊地问姐姐,“天亮了吗?”
“还没有。”姐姐紧紧抱着她。
阿尔薇特在半梦半醒中,感觉有无数树根像姐姐的手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紧紧勒住。
【混账,就凭你们,也敢觊觎本座的魔力?】
【长夏之剑呢?叫他滚来见本座!卑鄙的人类,你们都是恶心的同伙!】
【陛下,这是您亲口答应的赌约,可不能反悔。您的语言就是魔法的根基。】有人类的声音响起,平滑得就像地上游弋的蛇。【即使是全知全能的您,也有未知的魔法。】
【那不可能,眼睛能够看到,舌头能够品尝,心中弥漫恐惧的魔咒,本座都已经拥有。】魔王冷笑。【作为魔法之王,魔力的源泉,本座在此宣告!本座被封印之后,这世上的魔法将日渐衰弱,人类将逐渐失去太阳照耀。这个世上也再没有‘永远’。你们虽然不死,却难逃老朽!
直到千年之后,本座会被真正的勇士唤醒。那时就是你们和这个虚伪城市的死期。】
阿尔薇特从幻觉中回神时,周围已经燃起了幽绿的火焰。
维尔忒诺赫然站在她身前,正在拼尽全力为她抵挡十长老的魔咒。
“既然知道了圣树的真相,你们两个也不能留了。”长老森然的语言在地穴回荡。“你们姐妹正好做个伴,一起成为新的祭品吧!”
“不,我绝不会……”向来温柔的姐姐,竟然有如此冰冷的语调。“我绝不会让亚薇死在这里!!”
怎么办,怎么办。阿尔薇特六神无主。只凭姐姐一个人,根本不可能抵抗一个长老的魔法,更不要说有十人。她嘴上一直说着要保护姐姐,却拖累姐姐到如此危险的境地。惊惶之中,她想起那个魔神的故事。
她跌跌撞撞,沿着树根一直向下。就像那天的圣剑一样,树根仿佛也在指引着她。或许因为圣剑和圣树是同级的魔法产物,而让她携带上了神秘的因缘。她在一处奇怪的根瘤处停下,从表面虬结的根须开始,徒手挖掘起来。
“这一定是个噩梦。不论是谁……只要能救救我姐姐。”她哭着念道。“不论是什么力量,请救救我们。”
她的手臂一定被粗糙的树根磨破了,血迹斑驳。眼泪和汗水不停滴下。但她没有停下,直到根瘤的深处微微发出了银色的光亮。阿尔薇特探得更深,竟然抓住了一只手。
那大概是一只孩子的手,细嫩,但是冰凉僵硬,根本不像一个活物。阿尔薇特吓了一跳,但仍然死死抓着那只手。忽然之间,她有了一个念头。
“各位长老,请立刻住手!”金发女孩高喊。“我找到了魔法之王。如果你们不住手,我就将他从千年的沉睡中唤醒。”
这个变故,让对战的法师们将信将疑。“区区一个没有魔力的平凡女孩,怎么可能唤醒他?别编啦,勇敢的小妹妹,这个故事不适合你。”
阿尔薇特握着那只冰凉的手,浑身都在发抖。
“我没有骗人,我是瓦尔基里的后裔。”她脱口而出。“我曾见过这棵大树,树叶是金色,枝干是银色,根须是铜色。树的左半边是晴天,右半边是雷雨。从树根走到树冠,需要七天七夜。太阳和月亮在树枝间穿梭,可以看到树冠是白天,而树根在夜晚……”
她不受控制地用古代魔语念了出来,而且越念越快。整个树根仿佛一个沉睡的巨人,随着她的声音开始颤动。
“不,你怎么会……”维尔忒诺焦急的声音传来。“快停下,亚薇!停下!”
阿尔薇特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在发亮。姐姐给她的项链突然像火烧过一样烫,死死勒在她的颈间。
那是用来限制她的法力,同时也隐蔽她的法力天赋不被外人发现的法器。后来人们总以为她是个法术白痴,唯有战斗是她的天赋;其实恰恰相反。她天生拥有魔法,只不过一直被隐藏;除了为她带来敏锐的感知,剩下的剑技都是她持之以恒的汗水换来的。
滚烫的项链勒得她说不出话,身上的光芒才渐渐地淡了。
“不对劲,这孩子能够和圣树共鸣!”十长老迅速反应过来,“没想到啊,快抓住她,先用她献祭!”
维尔忒诺飞身扑过来,几道可怖的魔咒打中了她的后背。但姐姐没有丝毫停顿,摇摇晃晃地走来,美丽的脸庞上尽是绝望。“为什么……为什么改变了这么多,还会是这样……”
那一刻,阿尔薇特隐约明白了反复纠缠姐姐的噩梦是什么。不可言说的魔法,不可回避的命运,就是她自己注定的灭亡。
作为最合适的活祭,她会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在这个祭坛上。
阿尔薇特的身体晃了晃。刚才的幻觉和念诵,仿佛消耗了很多体力。
可赶来的姐姐没能抱住她。那只冰冷的手忽然反向握住了她。她想要收回,却被紧紧攥着,最后她使劲挣脱着,竟从根瘤的缝隙中,拽出一道扁平的黑影。
那道黑影像是用纸片剪裁成的人像,轻飘飘地,却有弥漫着难以言喻的不祥之气。吸收了她的精气后,黑影逐渐竖起来,色彩和形状一点点从空虚的人影中涌动,隐约变成一个孩童的形状。
【呼唤本座的人,是你吗。】
有一种怪异的傲慢声音,从她的意识流入。
【还以为会是更加厉害的武士。什么嘛,只是一个小女孩。】
阿尔薇特瘪瘪嘴,立刻回击。“可是,你不也是一个小孩啊。”
黑影仿佛受到耻辱的一击,短暂地颤动了一下。【放肆!本座才不是——】
“放开她!”维尔忒诺尖叫了一声,挣扎着爬到妹妹面前。“不要……不要伤害她……”
“姐姐!”阿尔薇特想和姐姐团聚,却仍然被黑影拽着手。“放开我!”她回头报以怒视。
【真有趣。】黑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一对被死神看中的姐妹。】黑影僵硬地转动了角度。【哦,还有我的老朋友们。真是好久不见……】
远古的魔神没有名字,也不具备善恶。愤怒,玩味,种种情绪并不会进入它们的灵魂,只是从它们的权能中倒映。它无所谓帮助,只有交易和复仇。
“别慌,魔神并没有完全苏醒,这是是他的自我意识,只要杀死那个女孩!”
维尔忒诺却突然用法杖,刺入自己的心口。
“我是维尔忒诺,瓦尔基里的后裔,命运的了望者……”血液大片地从心脏流出。“我愿以年轻的生命和灵魂作为祭品,更改命运的流向……”她伸出优美的手臂,捏碎了阿尔薇特的石板吊坠。
“第一,解放我的姊妹、阿尔薇特的全部魔力,以此封印魔王除了意识之外魔力!”
阿尔薇特来不及说话,她仿佛被卷入了一股飓风,有什么飞快地从她身上流出,仿佛一条条雪白的溪流,重新汇入干枯的根须。
“第二,用阿尔薇特的性命作为抵押,以此唤醒魔王。如果阿尔薇特死去,魔王就会重获力量,彻底苏醒!”
十长老们骂了一声。如此一来,他们就不能轻易对那个女孩下手。这个女孩具备唤醒魔王的能力。如果贸然杀死她,刚刚被封印的魔王就会全面复苏。
黑影抖动了一下,【你这个……狡猾的魔女!】魔神发现自己的力量已经被切断,一道新的枷锁已经形成。它恼羞成怒。【不过是区区一个人类,一条性命,竟然也想阻拦我?】
维尔忒诺冷冷一笑,暗红的血迹正从她身体流出。
“伟大的陛下,您的赌约还没有结束。即使您衰减了这世上所有的魔力,仍有一种最厉害的魔法,您未必可以比过。毕竟,预言是我的天赋。如果您杀死她,将会永远受到诅咒的惩罚。”命运的巫女微微一笑。“第三,我要封印你们的记忆。魔神陛下,在拿回全部力量之前,你不会记得今晚发生的任何事。而阿尔薇特,我希望你……无忧无虑地过完余生,再也不要想起这个可怕的夜晚。”
“姐姐……不……不!”女孩大声哭了起来。“我怎么能和姐姐分开?我一个人,该怎么活下去啊。”
“别怕,亚薇,我亲爱的妹妹啊。”维尔忒诺只有看向她时,才会恢复温柔怜爱。“这就是命运……哪怕你可以多活一天,都是值得的。”
树根忽然被魔力催动起来,将阿尔薇特和那个黑影一起包裹起来。这是维尔忒诺最后的魔力。
“亚薇,快走……骑上你的白马,远远地离开。去过你想要的生活吧……”
“不,我不要走,姐姐!”
“别犯傻,孩子。你不是一直想要做最厉害的骑士么?答应我,从今往后,竭尽全力保护那个男孩……就像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
——【我看到你的未来……骑着一匹白马。】
【你站在一棵大树下。】
——【这样啊,那我将会是一个英勇的骑士喽。】
他们被树根抛到了神殿之外时,天色还未亮。
阿尔薇特给昏迷的黑影带上兜帽,跨上马。十长老的拦截命令已经发下,最早的守卫们已经当值;接下来,就是她和时间赛跑的时候了。
多么熟悉的一条路啊,每天天色微微亮的时候,她就牵着小马,托着姐姐的背包上路。石板路上凝结着前夜晶莹的白霜。
而现在的她,就踏在这条用姐姐的鲜血和生命铺就的逃生之路上。跑吧,马儿,快跑。为了尽头的自由,为了背后的死亡。
泪水滑过脸颊,但她来不及伸手去擦拭。她还要看清前方的道路。
“我们,是瓦尔基里的后裔……”她哽咽着,在清晨安静的王城街道上奔跑。“她们骑着白马……和大神一起,飞驰过这片大地时……”
背后的黑影挣扎着动了动,或许正好奇地看着千年后的世界。
“这片王国还没有名字……”
黎明即将升起。维尔忒诺的魔咒也即将生效,她和那位魔神,都将忘记今晚发生的交易,磕磕绊绊地一边生活,一边逃亡。
人们已经习惯了她疾驰的马蹄声,只不过这一天早了一些。
但对王城的人们来说,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
“喂,人类,你既然这么卖力地保护我,我也不会亏待你。”黑影刚刚从妖兽手中逃脱,看着女骑士在一边包扎伤口,似乎有些无聊。
“这只是我的誓言。”森林中的女骑士平淡地说。“我向一个人发过誓,要保护你。”
黑影发现她说的是真话,有些惊奇。“遵守誓言的人,可真是少见。这样吧,作为对你的嘉奖,我可以为你完成三件事。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什么都可以。完成之后,你就要解开我的封印。”
女骑士淡淡地瞥了它一眼。“是么,第一件,我给你起个名字吧。不然找你实在麻烦。”
远古的魔神本没有名字。
“名字?我不用这个东西。”黑影恍然觉得这是一个十分陌生又平凡的东西。毕竟人类的一切对它来说都是平庸的。“就这么简单?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那就叫塞缪尔吧。”女骑士根本不理会它的抗议。将护具放好,再背上擦洗过的长剑。盔甲轻轻地发出金属声响。
誓言,是语言的魔法。
“你再考虑一下。”被莫名其妙起了名字,它隐约觉得这对它的身份和能力来说,都是一种侮辱。
“这是一个被遗忘的天使的名字。”女骑士突然伸出手,捏了捏男孩的脸颊。“以后我就这样喊你。”
黑影,或者说,男孩呆呆地站在森林中。
语言,是咒语之外的魔法。
清亮的小溪从他脚边潺潺流过。是的,他已经有了白皙的手足。精致漂亮的五官从黑影中浮现,他惊异地看见一张早已被遗忘的男孩的脸,深黑的头发微微卷曲着垂下。或许隔得太久,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自己的样貌。
忘记了,自己并不是一团扭曲的黑暗。
太阳升起了,树林间有嘹亮的鸟叫声,像一群顽皮的孩子在吹响风笛。
“休息好了吗?那就上路吧,塞缪尔。”
“人类,你为什么还不许下第三个愿望?你是不是根本不想解开我的封印?”
“才三个愿望,真小气。”女骑士笑着保证。“你放心,我一定会令你自由的。”
***
塞缪尔看着一片狼藉的城市。这个埃茵部落最繁华的王城,即将是个无人的废墟。
他的记忆还没有恢复,不记得千年前这里是什么样貌,但是当他走在街道上,仿佛有清脆的马蹄声,在记忆中噔噔作响。
那大概是阿尔薇特第一次带着他,连夜逃离的时候。这么一想,这个地方便也不那么可憎。只可惜,现在的他还不记得如何和她相遇。
他只依稀记得,黎明升起时,有无数刀剑对着他,剑尖闪过寒冷的锋芒。而他小小的身躯被少女的背影所遮挡。少女单枪匹马,不停地挥动一把已经开裂的长剑,仿佛不知疲倦和恐惧似的,穿过一道又一道关卡。
刀剑和光明都没有降临到他身上,唯有金色的短发,晨曦一般轻柔地拂过他的脸颊。
塞缪尔感到很奇怪。这几天阿尔薇特不常在身边,他反而不停地回想着过去的片段。明明是惊险的磨难,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珍贵而美丽,好像怎么都想不够似的。就像最神秘的魔法,时而觉得那个人很近,又觉得遥远。
近的感觉近乎甜蜜;远的时候,让人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致。
那时候,年轻的魔法之王还不知道,这种感觉被人类称为思念。
忽然他就厌倦了怨灵的复仇。他想念起阿尔薇特带着他四处云游的日子,有着不停歇的任务,辛苦又低廉,艰难战斗之后人们会在宴会上碰杯大笑;或者仅仅坐在马背上,女骑士策马奔驰时仿佛可以长出翅膀,像一种飞翔。
也许他应该容忍她上一次不敬。对于自己中意的交易,他总是宽宏慷慨的。
“可是,她总是顾忌着别人,她过去的朋友,讨嫌的公子哥。还有很多很多无关的人。”塞缪尔又低沉了。“她明明和我有誓言,为什么又想着别人?不行。她必须长个教训。然后我才能原谅她。反正王城已经毁掉了,她也用不着做什么守卫。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离开那些纠缠不清的人,重新去各处冒险。反正,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隐约他觉得还应该做一些别的事情,更亲密的事情。就像魔法和代价、言语和意义一样,紧紧连结在一起。想到这里,他发现自己的胸口变得很热,仿佛就要长出一颗心脏。
他一刻都不能等了。就算亚薇留在那个愚蠢的高塔上,谁知道伯爵会不会趁着自己不在,做什么手脚。只要想到那个恶心的伯爵会和她说话,甚至看她一眼,他都怒火中烧。
无数怨灵在他身边呼啸而过。长夜将尽,已经听不到人类的哀嚎,这个地方已经是一片无人的地狱。他最后看了一眼枯萎的大树。“实话说,你们比我想象得还要厉害。”他发表感言。“哦,真是罕见的亡灵法师。原来是你的杰作啊,维尔忒诺。”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贝壳。这是他在那个市集上买的小玩意,能让没有魔法的人也能远程通话。原本有一对,另一只在女骑士手里。
他正要点亮这个魔法道具,谁知道具先亮了起来。是对方先发起了的通讯。她一定也想着我了。
塞缪尔开心极了。
“塞缪尔……”女骑士的声音从贝壳里传来,像是雾海的回声。“王城……很危险,你好好地逃出了吗?”
塞缪尔感觉心尖一颤。糟糕,我又想原谅她了。“唔,我这里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
嘈杂的声音传来。塞缪尔不知道,这是王城中最后一个人类在奋战的声音;不知道这是一个战士竭尽全力,仍有所牵挂的声音。
长生不死的他不知道,那是人类最后即将告别的声音。
“亚薇,王城的战斗就快结束了。周围的人也都逃走了,”男孩双手托着贝壳,轻块地说着。“现在没有人会妨碍我们了。我来接你吧!”他又想了想,觉得这样显得自己太不稳重。“但是怨灵还是很可怕,天亮就会突破王城。哦,如果那样天空就不会再亮了。不过没关系,只要我恢复力量,多少怨灵都能打败。亚薇,这次真的是赔本甩卖了。以后可不会有这么划算的买卖。”
他半真半假地威胁着,满心只想快一点长大,用成熟的样子站在她眼前。
“是么……”
女骑士的声音,就像一声风的叹息。“那好吧,我答应你。”
塞缪尔有些惊愕,他被搪塞了太多次,以至于不再相信,放任霍尼格贝登的法师来复仇。但是转念一想,这次阿尔薇特妥协也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救其他人,哪怕是其他所有人。他还是被旁的人比下去了。这让他有些恼怒。
他觉得自己很奇怪。魔神的信条是想要就应当争取,否则就尽数毁灭。可是此刻他既希望女骑士服从他恳求他,又希望她温柔地和他讲讲话。
“阿尔薇特,你说的是真话吗?”他语调冷下来求证。“我警告你,不要妄想欺骗我。欺骗我的代价,你支付不起!”
他站在已然成为废墟的神庙广场上。无数冤魂厉鬼呼啸着从他身旁飞过。
“塞缪尔,你啊……”女骑士的声音有些无可奈何。“罢了,明明长得可爱,脾气却这么不好哄。我为什么要欺骗你呢?”
毕竟和一个真正的魔神相比,人类的寿命短暂许多。即使她什么都不做,那个封印也是注定会解开的。
“我原以为……一切不会这么快就到来。”女骑士轻轻咳嗽着,混着液体喷涌的声音。“可是守护这件事,就是……要拼尽全力啊。”女骑士的语调和以往有微妙的不同。“姐姐在眼前死去实在太可怕了,人人都称赞我是英勇的剑士,其实我不断地自我怀疑,是不是我太放纵任性,是不是我哪里做错,是不是我不够努力……才会导致姐姐为我而死。”
对着这个熟悉的旅伴,唯一的共犯,女骑士终于敞开心扉。那是她看似明亮的生活中挥之不去的阴云,是一场无法终结的寒冬。
“塞缪尔,我还没有说过感谢你吧?这是真的。如果没有你,失去姐姐之后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也是因为要保护你,我才能变得身心强大。第一次把你从魔兽手下救回来,我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我发那个誓言。如果还可以保护别人,我就不会拘泥于悔恨,能继续前进。那时我在心底发誓,我一定会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失败并不可怕。战胜遗憾的唯一办法,就是下一次,拼尽全力。”
银色的项链在血色之间闪耀。
“塞缪尔,其实我们每个人,都背负着枷锁。有的是被迫,有的是自愿……然后一直向前走。”
魔王的封印,伯爵的使命,希尔芬的家族,姐姐的预言,还有她的悔恨。
“久而久之,什么都会同化。枷锁也成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在我们行走的每一个脚印里。枷锁越是沉重,越向往摆脱。你说,我为什么要骗你呢?”
“马上……你就会恢复所有的能力,只不过以后,我不能继续保护你了。”女骑士的声音断断续续。“……别担心,这些怨灵,我一定会铲除的!”
“你在说什么啊亚薇。”塞缪尔有点困惑。他抬头,看到所有的怨灵仿佛受到感召,正在向某个城门的方向飞去。“没有关系,等我长大了,自然可以保护你,你不保护我也没有关系的。”同一时刻,他感觉自己正在变得轻盈和畅快,就像大坝开闸,奔流的魔力正在从各处涌来。世界正在向魔法之主展现本来的面目,他的语言正一步步走向真实。
原来女骑士没有骗他,解开封印这件事是真的。“亚薇,我感觉到了。封印正在解开!哦对,你还没有对我许愿呢。尽情地告诉我你的愿望吧!”
这次的沉默稍微有一些长。
“是吗……那就好。”远处的城门不断发出夺目的光芒,几乎撼动了整个屏障。“我的愿望……我的誓言……都要完成了……”
前所未有的,巨大的魔力波动在某一点汇集,然后像钉子一样嵌入紫黑色的魔障。刹那间一切都变得寂静,没有哀嚎和呼啸,没有别离或呼唤,随着一阵地动山摇,笼罩着全城的屏障上弥漫着闪电一样的裂痕,然后轰然碎裂。这是一道魔法史上都罕见的大规模净化术,甚至塞缪尔都有些意外。他没想到,现代的法师还能携带如此大规模的魔力。
久违的天光一点点洒下。虽然只是一点点稀薄的夕阳,却像是冬季长夜后,到来的第一道黎明。
在这个没有生还者或见证者的战场上。
“亚薇?亚薇你在哪里?”或许是由于魔力波动太过强劲,塞缪尔的通讯一度中断。
“你看啊,天……终于亮了。”对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贝壳掉落一只羽毛。“但我……快要站不住了。最后还能和你说说话,我很高兴……你自由了,塞缪尔。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
已经成年的英俊魔王,茫然地站在王城的中心。
他的魔力规模太过庞大,一时没有完全回归,但也足够去搜寻一个凡人。可是不论他用神眼如何查看,都无法在地表确认阿尔薇特的所在。
这让恢复成年的魔王有些烦躁,随即他又想起他们用过的贝壳,改为搜索那个小贝壳。魔法很快得出了结果。
魔王再一次降临那个城门。从现场的惨状来看,很难说这里发生了多么悲壮的战斗。但他并不在乎那些,很快在一片残骸中,捡到了那个传话贝壳。
贝壳上染着暗沉的血迹。就像此刻缓缓落下的夕阳。
远远地传来了马蹄声。不知是什么人这么大胆,敢来探访劫后余生的旧都。
我本来要给她一个惊喜。魔王心想。没想到有人先一步解决了这些麻烦。
他信步向城门走去。在飘荡的硝烟中,隐约看到一道逆光的人影,立在门洞的正中。虽然看不清样貌,但有金色的长发,在随风飘动。
“是你吗?”他走近了一些,绝对这个场景十分熟悉,但好像又不太对劲。仔细看,那人的头发并不是金色,只是光线的错觉。
那是一种近乎银色的浅色。魔王想起来,当极其强大的法师祭出全部法力之后,头发就会退化成这种颜色。比如当年的维尔忒诺。
维尔忒诺?
冥冥之中,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但是首先而来的,是千年被束缚的折磨和痛苦。树根扎入他的身体,汲取他的魔力和怨忿,将他的灵魂困在地底。残存的痛苦让他浑身颤抖。再早一些,他有许多狡猾的朋友和仇敌,那是诸神在一起漫游的时代。
可是如今那些朋友和仇敌,那些令人传颂的往事,都已经化作烟尘,一去不返。在这个面目全非的世界,再没有什么值得报复,也没有什么追忆。
硝烟一点点散去,他才意识到阿尔薇特说的竟是真的。千年来他获得的枷锁都是痛苦,然而只有最后一道封印,是为他隔绝痛苦和孤独。
他感觉头疼欲裂,越发想要赶到那个女骑士身边。
城外有人下马,踉踉跄跄地跑过来。“亚薇……亚薇!”悲怆的喊声将魔王拉回现实。魔王循声看去,正是那个伯爵打头,跑到了人影处。
如今他已经不把这些蝼蚁放在眼里。“别乱叫,她又不在这里。”虽然这样说着,魔王依然信步走了过去。
“是你啊,王城的鹰犬家族。”魔王没少在十长老口中听到这个家族的名头。“你早就知道本座的身份了吧。不过要是亚薇知道,你家收留她们姐妹,只是为了方便做一个祭品,一定很有趣吧。”他冷酷地揶揄着。
然而伯爵就像石化一样呆呆地站着,伸出手,却不敢碰触那段飘扬的长发。
魔王不动声色地靠近。“等等……亚薇?真的是你?”
道路正中的女骑士就像一座守城的雕像,双手按着残缺的剑柄,以此为支撑不屈地半跪着。她的临时护具大多已经破损,浑身是翻卷的伤口,隐约露出底下一点蓝色的布料。
还是那一天,塞缪尔为她参加戈恩达尔大会时,精心挑选的蓝色法袍。
“怎么会这样……”魔王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定是什么骗人的把戏。”
“陛下,你满意了吗!”伯爵浑身颤抖着。这大概是一个养尊处优的狐狸,一生中最勇敢时刻,他满怀悲愤,怒视着传说中的魔法之王。“亚薇……亚薇一直不许我对你动手,不然就和我绝交。她说你是无辜的。可是你呢,你非要把她逼死!”他失声痛哭起来。
就在几日之前,伯爵下定决心荒唐一次,撂下职责独自骑着马去那座高塔,想着把她接出来。他们搀扶着在高塔里摸黑行走,虽然被有意无意踩了好几脚,那种心花怒放的感觉就像在手边,好像一切幸福唾手可得。
“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魔王呢喃着。死亡对他而言如此熟悉,因为死神曾是他的好伙伴;同时也那么陌生。因为从来不曾发生在他身边的众神身上。“我们刚才……还说过话。她和我,说了很多很多话。”
女骑士的面容从未如此沉静释然,仍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魔王伸手,想要抚摸对方的熟悉脸庞,清澈湛蓝的眼睛,和呼唤他为“塞缪尔”的嘴唇。如今他已经不需要踮起脚尖就可以平视她了。可是,就在他的手指贴近的一瞬间,对方的形体就开始涣散,像是沙做的雕塑,瞬间粉粹成无数光点,随着晚风四处飞散。最后只剩下盔甲和残损的剑柄,四分五裂地倒下。
——维尔忒诺曾经告诉妹妹,【如果要净化这么巨大的怨恨,恐怕需要和封印魔神同等的力量。】
“这不是她的实体。阿尔薇特和她的姐姐一样是法师,甚至更胜一筹。我想,后来封印你的魔力并不是她姐姐的,而是她的。从你身上收回了全部魔力后,她才能净化全部怨灵,以守卫这个城市。”伯爵红着眼睛,已经流不出泪。“那种魔法,不是一个人类的身躯可以承受的……她却,一直坚持到了最后。”
没有人知道这个孤独的勇者,在生命最后承受了什么。
但愿她蓝色的眼睛见证了光明,但愿她骑着白马如先祖升上天际。俗世除了无名的荣耀,她什么都没有留下。奋战后的圣剑剑柄和盔甲的碎片已经混合在一起,像是一堆最普通不过的碎铁,难以分辨。
“明明是我先发现的……”伯爵喃喃着。“明明是我告诉你的。”
——喂,瑞卡尔,你听过长夏之剑的故事吗?
——听说过,谁没听过呢。
——那是我最喜欢的故事!传说,每当那把剑出现,就可以击退寒冷和黑暗,春天和光明一定会来临。
——笨蛋,那只是传说而已。不过像你这样的笨蛋,倒是可以去做个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