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恭让老老实实地坐了,伸手抚平了大腿至膝盖上的衣摆,直了直身子,隔着几案又施一礼,以谢赐座。
他的语速由缓而起,一边在心中斟酌一边说着:“感想……辽东的百姓,实在是太穷了、也太野蛮了。录入户籍的工作,虽然因为人手奇缺而进展较慢,但是总得来说没有多少阻力,总是按部就班。但是重建房屋的工作,就有些麻烦,一是县衙没钱,二是百姓自己没钱。衙门考虑到财政上的困难,便采取了分摊的办法,也就是衙门出大头,从朱氏商号买入建材,私人出力加上一小部分钱,先凑到钱的可以先改造……”
陆鸿当即便猜到了事情的结果——事实上,结果很明显,用眼睛也能瞧得见。
就好像他刚进责州所见的,几百幢新建的房屋,与外围一如既往的茅草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结果只有上民抢先改造,住进了新屋,下民仍旧住着茅草屋是罢?”陆鸿笑着问他,并且叹着气摇摇头。
他叹气摇头的原因,是因为在这件事情上,责州官员们努力的方向全都错了!
虽然他们的出发点是很好的,为了让这些百姓的住房条件与中原百姓看齐,不惜耗费成本、衙门出资从商人手里购买建材。
但是他们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中原百姓的房屋是衙门出钱盖的吗?是买来的建材吗?
他们都是自行向大自然取材,树木、生土、茅草,这些东西从来不用花费一分钱,只需要人民们代代流传下来的智慧和经验……
一席话听得温恭让不仅茅塞顿开,也羞惭无地。
他们这些读书人,可不就是坐惯了空中楼阁,不知生产之事吗?
“还有,辽东的人口太密集了,反之耕地略显不足,加上长期被五部盘剥之后,根本没甚么余粮,想要实现自给自足甚至能够额外供给军队、上缴赋税,那还是任重而道远。”陆鸿有些沉重地说,“所以,我已经向朝廷上疏,请求将安东百姓分批填充箕州、营州、平州、蓟州、檀州等地,因此没必要全部改造房屋——退一步说,高丽人原本就住惯了草屋,改建房屋这件事论起来决不是当务之急!你再说说
百姓们怎么个‘野蛮”法?”
温恭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并且向陆鸿告罪一声,立即摊开一个小册子,取了笔飞快地记了两道。
他做完这件事后,便接着话头儿说道:“仓禀不实而不知礼仪,无非就是为了分田亩的事情,百姓不大能听得进道理,和官上闹过几回。丈量是早在平海军时期就完成了的,虽然经州衙和县衙核对之后略有出入,不过总的来说相差不多,不超过两成……但是分田的时候遇到了不少问题:由于之前平海军已经分过一回,当时因为战事紧张,只大致地分了一部分,便拉着人马开战了。现在县衙接过这个工作,发现疏漏了不少中民和上民,再想分时手中已经无田可分了……”
温恭让还算是客气的,说平海军丈量田亩与实际核对“相差不多”,后面又加了个“不超过两成”……
一成多的误差对于田亩这个敏感的东西来说,已经是个极大的数字了——假设总亩数一万亩,这一成多的误差就相当于一千多亩!
在业态县这个原本土地就紧张的地方,一千多亩约莫可以分拨给百余户,现在可想而知,肯定有许多人因为没分到足够的田亩而闹事了。
不过这些不能算是平海军的问题,江庆带着三千人来,已经出色甚至特别超额地完成了任务,陆鸿不能再要求他们更多!
因此这个烂摊子还是得着落在现任官府的头上!
“闹事了?”陆鸿问,“有没有出人命?”
温恭让点点头又摇摇头:“是有些闹事的行为,不过好在距离春耕还有不少时日,这件事还在持续当中,没有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陆鸿看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显然是并没有半点儿好的解决办法,并且一直为这事发着愁哩!
他笑了笑,说道:“我刚才说了,会想办法迁一部分百姓去别处,你也可以提前做这个工作:宣传下去,朝廷会在迁入地配给房舍、口分田与永业田——这绝对比守在业态县分到得多几倍——加上一年的口粮和粮种,并且免除三年租庸调,免期可视情况延长,其他一应与中原等同。有主动愿意迁走的,已经分了田地的拿出来给别家,没分的正好也不用再分;有没分到田地、又不肯搬迁的,你们可以多做工作,尽量说服这些人……”
温恭让一边连连点头,一边快速做着笔记,脸上也渐渐浮散出几分轻松的神色来。
如果按照这个办法做的话,那么这件让他头疼不已的大事情便解决了一大半!
“还有,你得督促下面的人,哪怕是工作当中有缺漏也没关系,吸取教训就行。但是一定要做到公平、公正、公开,百姓都有一个通病: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个你做地方长官,一定要牢牢记着。”陆鸿板着脸给温恭让打了个预防针。
毕竟千古以来,在这种分田、分地、分钱的事情上,总是容易滋生出以权谋私的腐败之事……
最后他见气氛有些沉重,便半提醒半开玩笑地说:“不管怎么分,你可不能把田地全散给百姓了,官田该留的还是得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