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陆鸿们的命运自此是走向了低谷。包括原本以团练兵身份升入行营后备的李长山等人,也被一股脑儿划进了民夫的队伍里。
这些原先本分老实的农民或是勤勤恳恳的手工匠人,如今通通成了廉价的小工——官上说了,这些人原本是征调去沭河大营里待命或是在青州行营后备的,跟着府兵卫军每日一训,随时都有可能抽补进军籍,因此饷银是按照普通卫军每日三十五文饷银六成发放的,即每日二十一文,同时免掉家中课税的三成。
这些钱都是由沭河大营和青州行营来出。
可是如今这些人并没有能够到沭河大营或者青州行营去报道,而是被截留在了青州,名册也交给了青州都督府,因此沭河大营无法再承担他们的饷钱……
而青州行营呢,因为来到青州只能算是民夫,行营并没有民夫这一块饷钱的预算,征发民夫一向是青州府的事情……
所以只能每人发三文钱一天的补助,就这还是从大兵头的牙缝里抠出来的……
这年头风调雨顺的,人人都愿意在家伺候那百把几十亩的田地,秋收的时节老天爷总不会亏待了他们,因此上想找个好手艺做大匠人的出钱就能请来,但是要找个做小工帮短忙的出大价钱未必能寻到靠谱实在的人手!
今年开春保海县里陈老爷家修葺老屋祠堂,想请三五个短工,结果愣是将价钱加到了十五个钱一天,伙食管饱,并且承诺每天晚上歇了工一人给卤个鸡蛋、三大块红烧肉另四两自酿米酒,这才招足了人手……
恁娘的!
这是甚么狗屁倒灶的事儿!
王正在都督府干了一天的窝囊活,当晚就和三流子在营房里骂开了——他们歇了工晚上仍旧走十二里路住到城外的大营里去,然后去灶上领些卫军吃剩的死面饼子外加汤汤水水……
王正毕竟年少气盛,骂完了便踢倒了一个火盆,红薪残焰连带着星火溅了一地,恰巧被巡逻到的卫兵抓了个正着。
这些如狼似虎的兵直接扒掉裤子用刀鞘在屁股上抽了十下,直打得王正鬼哭狼嚎,皮开肉绽,然后出来两个兵裤子也没给他提上就拎着后领口一路滴着血拖到军医营去了。
陆鸿把那些鼓噪的人全都拦在了帐篷里。
虽说他这个伙长干不成了,可是他“陆队正”的威名在三河镇响当当,在上河村征丁的时候那大官也已经指派过,这帮人得听他的,虽然那个大官到了青州当晚就离开去沭河大营了……
陆鸿默默地跟在王正后面一路把一只鞋和一条裤腰带拾了起来,一直跟到了军医营里。
值夜的张军医见了伤员,也不管是犯事被罚的还是上阵受伤的,直接挥手让那两个卫兵退下了,自己便提了药箱来治伤。
这些医官都捏着当兵的性命,因此这些兵头对军医多有尊敬,见他挥挥手也就默声退了出去。
陆鸿向那张军医拱了拱手便在后边帮着拾掇。王正龇牙咧嘴倒吸着凉气,光着屁股趴在凉床上,强笑道:“鸿哥,嘶……对、对不住,还叫嫩受、受累了,嘶……”
陆鸿笑笑没言说,把纱布往屁股上一贴,顺带揉了一把,王正疼的两腿连蹬带抽,哑着嗓子叫道:“鸿哥轻点……”
那张军医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也忍不住笑了笑,说道:“上阵打仗这点伤算个啥,肚皮被人划开,肠子流了一地的都有!”一边说着一边将绷带扎好。
陆鸿再一拱手,道:“多谢,敢问医官尊姓?”
那军医摆手笑道:“不必谢我,免尊姓张,张迪。”
“陆鸿。”
两人颔首告别,陆鸿便背着王正回营房去了。
走出了军医营,陆鸿抬头看天,只见月朗星稀,万里夜空竟似穹庐,一片深邃高远的黑色笼罩着凄静的大地,仿佛天的那边还有个无法捉摸的世界。
王正也学他抬头看着,只是半晌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便忍不住问道:“鸿哥,看啥呢?”
这一出声顿将陆鸿惊醒了过来,他左右看了看,偌大的营盘静悄悄的,只有蝉鸣蛙叫间歇着在黑夜之中更增几分静谧。
哨楼上的几个卫兵已经向这边望了过来,陆鸿怕再生事,便急赶两步回到了帐里。
黄宝和三流子早就在门口候了半天,看见他们便连忙出来把王正接了过去。
帐中其他的民夫都已经睡下了,只有小五子仍坐在铺上,一见他们四人进了帘门便冷着脸躺了下去。陆鸿都看在眼里,只得摇头苦笑,不过心下毕竟有些宽慰。
几人轻手轻脚地忙了一会,将王正安顿好之后才各自睡下。
民间白露时节有“三候”之说:一候鸿雁来,二候玄鸟归,三候群鸟养羞。意为此时正是北雁南归、鸟兽藏食过冬的节气,北来之风已然吹遍了江淮以北。
上月一场暴雨过后青州气候便已转凉,可是今夜却一反常态地燥热难当。
帐中的民夫们个个敞着怀,躺在茅草垫的铺上,有些贪凉的索性将地上的茅草尽去了,直接背贴在干硬的黄土地上酣睡。
这些个庄稼把式在都督府撒了一天的汗,这会震天响呼噜声伴着梦呓、磨牙和打屁声搅扰在一起,闷热的空气里混合着茅草的燥味以及汗臭脚臭味道,充斥在帐中……陆鸿再也睡不下去了。
他起身将帐帘子卷了起来,就枕着手臂躺在门洞后面,呼吸着大营里吹来的徐徐晚风——这里的气味总是比里头要受用的多。
他不知何时睡了过去,似乎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见他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眼前的汽车在高楼大厦间穿行不息,头顶灰蒙蒙的天空笼罩着大地,他正站在柏油马路的十字路口,犹豫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