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明珠对太子“出言不逊”,萧庭柯本来为她担着一份心,生怕她未出阁便得罪权贵,而且这权贵还是未来的天子。然而看李恒后来的态度,竟是不计较,这才放下心来。
摘星阁是私家藏书之处,外人本不宜进入。任云翾得了特许,一则是因为他本人与庭柯性情相投,乃莫逆之交,庭柯不愿与他见外,只当自己亲生兄弟般看待,便告知父亲;二则任家也是武将之中当家人迟迟未“站队”的凤毛麟角,萧家与任家,多少有些惺惺相惜、遥相扶持之意。
至于李恒能到摘星阁,只因他是太子。太子想去的地方,除了宫里那几个人,谁拦得住?萧庭柯则是觉得李恒与自己时常兄弟相称,对这位储君为人处世多少有些了解,日久天长,戒备心也就弱了一层。
按说每次太子到访,该通知女眷回避的,萧家也不愿宝贝女儿与他接触。可毓秀院是明珠出门必经之路,他有时耽搁久了,难免在毓秀院与明珠不期而遇。
一日,明珠看完书下楼,恰撞见碧英先行进来,说太子来了,侍卫家丁们要清楼。明珠心里不爽快:这是我家,你不请自来,还要清楼?出楼便望见不远处哥哥正陪在太子爷身边,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向李恒行礼,又问哥哥何事而来。
庭柯道:“与殿下聊起《弭兵策》,不愿惊动祖父,就往这里来寻了。”
“不巧了,书在我房里呢。”
“萧姑娘爱看这个?”李恒惊奇道。
庭柯笑道:“她一个女儿家,也就能看几句诗词歌赋,这些策论不过是拿着瞎玩罢了,哪里看得懂。”
李恒却知他是故意掩盖妹妹的锋芒,看向明珠,笑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
明珠也后悔自己实话实说,便谦虚道:“殿下过奖了。竹猗无非‘爱读书,不求甚解’。”
李恒笑道:“那你且说说你‘解’得些什么?”
明珠本待装傻,可见李恒一直注目于她,便略一思索,答道:“‘弭兵之法,太上齐心,其下皆兵,其下利器,其下使节,最下以战。’其余的都好,只是把‘使节’放得太低。”
李恒问为何。明珠道:“两国开战,无非为利益冲突,但并非一有冲突就开战,而是当冲突大到一定程度、至少有一方认为矛盾已经不可调和时才会开战。但有时两国矛盾并没有真正大到非战不可的地步却开战了,就是因为外交外事失利,国家没有摆出好的姿态或者使节言辞行止不妥,让两国之间沟通不畅甚至产生误解,将矛盾想象得比实际大了。若外交不善,‘全国一心’可以被外人看做一心侵略,‘全民皆兵’可以被看做‘野心勃勃、随时备战’,‘武器威慑’可以被看做‘恐吓威胁’,‘以战止战’更会被理解成‘胡搅蛮缠、蛮不讲理’。‘使节’真正的作用不是下战书也不是求和,而应是使国家左右逢源、百姓获益,未雨绸缪,将战争消灭在萌芽状态。”联想到前世很多事,明珠一时有些激动。
李恒又问:“依你看,国家外事倒应放在头等位置了?”
明珠道:“非也。‘时时处处有外交’。‘重要’的意思,不是说把所有精力用在这件事,让其他事统统位置让路,而是时时注意刻刻警惕,使之融入诸事之中,利万物于无形。”
李恒听罢,颌首微笑:“这可不只是‘巾帼不让须眉’,几乎是让须眉汗颜了。”
明珠说完,已彻底将肠子悔青,虽则本不欲出风头,可还是一不小心锋芒过露,招来了太子爷的格外关注。暗暗埋怨爷爷为何建这座摘星阁,为何把些绝世好书放在姑娘家的院子前头——非是她不爱书,而是这书太好,不怕贼偷,就怕贼——尤其是这位高权重的“贼”惦记么。于是下定决心,今日只跟在哥哥身后,不点名令她发言,绝对一言不发。
萧庭柯不方便开口拦,只好就这样看着妹妹话匣子大开滔滔不绝。他并不吃惊,明珠脑袋瓜里装的奇奇怪怪令人耳目一新的东西,他平日里见识得多了。只是今日明珠一番见解竟与李恒方才与他的议论别无二致,他不由得对自己的妹妹又多了一层认识。
此时的萧竹猗自然不知道,她刚刚犯下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这个错误既误了她自己,也误了明石。
明珠本急着告退,奈何李恒发问一环扣一环,根本不给她机会——皇子问话必须要答,这是规矩。
移步阁中坐下,如此一来便直聊到夜里。李恒是习惯不用晚膳而用夜宵的,明珠却不习惯。
三人正聊着,听得“咕噜——”一声,明珠红了脸。
李恒爽朗笑道:“是我不像话,委屈小主人了。”
庭柯便请李恒去正院厅里用膳,李恒也不推辞,却道:“这院子便很好,不要惊扰老人家了。令妹佳肴早有耳闻,不知有幸一尝否?”
“这人怎么这么不识时务,还不快走……”明珠腹诽着,竭力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恭顺答应下了。几人移步毓秀院的“饮露餐霞”。小厨房一个时辰前早就备好明珠的晚饭,此时可以送来。
“还请殿下不嫌弃。”萧家兄妹道。
李恒见下人端上三只白陶黄花八宝火锅,乳白的鸡汤浓香氤氲,汤面漂着白菊花瓣,随后肉片、菜芯、豆腐、鱼片一样样端上来,知道今日主菜是菊花火锅。
待火锅撤下,又呈上萝卜糕、茉莉花炒鸡仔等小碟菜。
饭后甜点是每人一碟鲜艳的荷花瓣。李恒轻尝一口,香甜而软。不过他素不爱甜食,只吃了几口便搁下了乌木银筷。
李恒问起那荷花瓣如何保存至今。
明珠心里本不高兴,原本要自己家吃的好东西都拿来招待了这位自己并不欢迎的主儿,但又怕显得有失家教,还是强忍着,微笑答道:“将十斤上好白糖加入干净的雨水,以小火慢熬,将锅中泛起的细小泡沫仔细撇净,同时不断添水,直至锅中只剩下三五斤糖浆,拿干净瓷罐装好。将花瓣浸入其中可以保存很久,取出时仍然鲜丽非常。许多果子也可按此法炮制。”
李恒连连称赞,说“胜过宫中御厨十倍不止,倒不只在于味道,更在于用心良苦,心思奇绝”。
“饮露餐霞”是一处画舫,挽起竹帘,恰可赏月。
过了几炷香的时间,呈上麦茶,衬着先前甜点在口中留下的甜香余味,平和甘苦,十分宜人。
李恒咂摸着唇齿间的味道,心想:“当日萧相‘当作男儿教养’之语,竟非虚言。”
近日已有朝臣上书,请求大夏帝为太子议婚。
他自己兴趣缺缺,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筹谋。
婚事自然不由自主,但也不能全然任人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