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谁是那部分损呢?
没撤走的侨胞是,走不了的崔乔也是。
那天宁昭同在屋里开了个视频会,屏幕那边崔乔很没形象地趴在躺椅里,胡子拉碴也没收拾,但眼睛特别亮:“大家好,好久不见!”
周遭气氛有点怪,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喻蓝江有点不自在,第一个开口:“你那剧本开拍了,所以韩璟不在。”
崔乔一听,略有不满:“怎么你也知道了,将军说的还是念念说的?”
喻蓝江笑:“昨天薛预泽往群里说来着,问韩璟需不需要追加投资,他投一笔。”
崔乔有点惊讶,看向边上的薛预泽:“薛总,这……”
不会是为了他吧?
薛预泽隔着屏幕对上他的目光,很温和地一笑:“将军说叁个月就能拍完,准备试试AI后期。现在技术挺成熟的了,最快年末就能上映,到时候你回来,我们一家人一起去看。”
崔乔感动了,这是真感动了,但他一感动就要说烂话:“你这句话是flag吧,一般都是觉得我要死了才这么说。”
陈承平挺乐了:“放心吧,核弹只要没砸头上,还有得你活的。受点辐射有什么关系,你孩子都那么大了,细胞健康也没用。”
“……”
崔乔心说这个家还真是很松弛呢。
韩非做了一个手势,家里人都静下来,他看着崔乔:“大卜为你起了一卦,是逢凶化吉之兆,天地自有定数,不必太过忧心。”
前一句逢凶化吉,后一句就是自有定数,崔乔眼泪往心里流:“太师,这个靠不靠谱啊。”
韩非没跟着他笑,告诉他:“这是你的机会。”
机会。
又是机会。
崔乔神色闪烁了一下,坐直了一点,一点难堪,一点不安。
他不喜欢这个叙事,他所见的痛苦,竟然是他的机会。
“天地不仁。大道之行,不过骤风急雨,四时成序,”韩非似乎读懂了他的意思,看过来的目光明净得像水波一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天地没有仁义道德,所谓天地间的大道,只掌管风至雨走,春去秋来
所以,永远要去恭敬于你的命运,然后努力求得你应有的福祉。
不知道怎么的,崔乔鼻尖一酸,隔着屏幕看过来,竟然回忆起稚子之时趴在父亲膝上的时候。那是一个厚重而沉默的存在,属于长辈,有沉甸甸的时光分量在其中。
于是他想起来,是的,太师是这个家的长辈。
他可以向长辈寻求答案,肆无忌惮的,无所畏惧的。
因为他们都在一个家庭之内。
“我、我不知道怎么面对,现在的情况,”崔乔开始压不住泪意,轻轻咬住食指的关节,当着太师,当着那么多家人的面,陈述着他的脆弱和忐忑,“太师,我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他现在该怎么办?
去试想未来,替可能的死亡做铺垫?还是开始漫长的告别,同世界上的一切。
韩非笑了,很柔软的笑容:“你面对的事,没有人能有完美无缺的解决方案。”
“但要相信,此情此景,不会有人比你做得更好。”
“只有一事,你需要牢记。”
崔乔连忙坐端正了:“您说!”
韩非注视着他,目光清正,一字一句:“可贪生,勿怕死。”
2040的下半年,注定是崔乔的时间。
六月,他亲自去了东开普敦省,见到了那位担任联军参谋的中国人江少华。在半月的长久谈判过后,江少华答应释放监狱里的中国人,并允许中国军舰在伊丽莎白港停靠,撤走所有愿意离开南非的同胞。
七月初,撤离工作完成,吴璘站在桥头看着岸上的崔乔,对他敬了一个军礼。
崔乔在东开普敦省待到九月初,虽然联军本意是控制他,但他跟江少华以及几个联军高官都建立了不错的私交。因为他中国官方的身份,自觉有机会成为执政党的联军展现出了一点诚意,江少华亲自相邀,说联军司令想要在官邸接见他。
接见,这是崔乔迎来的新挑战。
他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南非共和国特命全权大使,他不能去赴反对武装首领的接见。
好在崔乔在交朋友上确实有些天赋,带着叁个华裔连夜溜出吉科巴哈,开着辆破车逃命大半个月,带着肩膀上的枪伤到达布隆方丹。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花费了半个月,在布隆方丹的联军首领面前,当着一堆中国人的尸骨,说服首领释放自由邦省境内所有中国人质。
这批人由比勒陀利亚的大使馆人员护送,历经千辛万苦,最终在十一月中旬被送到德班,登上撤离的军舰。崔乔跟着来了,但并没有出面,可登船即将结束的时候,吴璘给他打了个电话。
“出来喝酒。”
崔乔笑骂一句,虽然没想喝酒,倒也利落地下了车。没想到一到预定地点,他被人从后面抱住,下意识要掏枪,却闻到了熟悉的香气。
他没忍住,顿时就哭得鼻涕都快出来了,被放开了也没来得及看清,埋着脸用力钻进了女人的怀里。
非洲的太阳下奔波半年,崔乔到底是晒黑了,一张秀气的小白脸儿一块黑一块红,还胡子拉碴的。宁昭同有点嫌弃,捧着左看右看硬是找不到地方下嘴,最后勉强亲了一下他还算清爽柔顺的发顶:“好了啊,别哭了。”
“就、哭!哭会儿……”崔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成这样,知道丢人却忍不住,“不、许笑我……”
“好好好,不笑你,心疼死你了,”宁昭同用力揉了揉他的后脑勺,把他往自己胸上按,“你们使馆都快空了,你干嘛还不走?还得我来接你。”
崔乔一听,哭不下去了,抽噎了一下:“你来接我的啊?”
“对啊。”
“我还、走不了。”
“不是撤完了吗?我都听说了,瞿明克亲自打电话给咱妈夸的,说你牛逼,最麻烦那俩地儿你杀了个七进七出,为维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做出了巨大贡献。”
“……我妈知道了?”崔乔睁大眼睛,“瞿明克把我现在做的事儿都告诉我妈了?!”
宁昭同知道他的意思,闷笑一声:“放心吧,他先给我打的电话,我嘱咐过他少渲染惊险气氛。现在爸妈就知道你立了大功,还算安全,你中枪的事都不知道。”
崔乔就放心了,抱着她很黏糊地蹭了两下:“我妈还好,我怕我爸心脏受不了。”
“我知道,不过咱爸现在会翻墙了,我觉得他说不定已经知道了,看着还挺平静的。”
“……反正你别跟他说。”
“好好好,我不跟他说,”她满口应下,“所以你为什么还不能走?”
崔乔埋进她胸里,声音闷闷的:“使馆还有二十多个人,我得最后走。”
“那也差不多了啊,”宁昭同想了想,“你是不是没跟瞿明克说啊?”
“啊,还没。”
“那现在给他打电话,让他派个专机来接,”夫人直接拍板,“你们这立了大功的,当然要舒舒服服回家。就这样,你打还是我打?派个专机的权力他应该有吧?”
“……”
崔乔克制不住嘴角疯狂上扬:“好,那你打,我听着。”
可恶,朝中有人的感觉也太好了。
电话接通,瞿明克满口应下,还夸了崔乔几句,说回来给他庆功。一架国航会在后天下午抵达比勒陀利亚,宁昭同琢磨了一下,把箱子拎上,说干脆跟崔乔一起回。
崔乔有点不太踏实:“那边毕竟不安全,你还是跟着撤侨船回去吧。”
“不要,我晕船,”宁昭同直接搂住了他的手臂,跟吴璘道别,“我想挨着你。”
后一个理由出来了,崔乔的拒绝也出不了口了,一路上心里有点酸酸甜甜的,因为他记得薛预泽说过,她晕船真的很严重。
却跟着军舰驶过印度洋,来那么远的地方,说要接他回家。
几天后,中国驻南非的外交人员登上回家的飞机。
听着熟悉的乡音,迎着空姐甜美的笑容,一首热闹的《常回家看看》合唱声里,大家几乎都有落泪的冲动。
回国了,回家了。
最前面的崔乔抱住宁昭同,脸埋在她颈间,很快就打湿了她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