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喻蓝江带着宁瓅飞向美国,与在西点军校交流的聂郁见了一个面。
“我还没弄清楚情况,”聂郁小声问喻蓝江,“崔乔醒了吗?”
“醒了,已经能蹦能跳了,”估计是患难见真情吧,崔乔现在跟家里人关系好了很多,喻蓝江晚上还能跟他聊两句,“他这回救了宁昭同,还不知道以后要怎么上蹿下跳的。”
聂郁有点想笑,但没有多说什么,换了话题:“听小陈说,他们准备对孟先下手为强了。”
“一直让他盯着算计,谁受得了?”喻蓝江摇头,“而且沉发话了,做糙点儿也没关系,什么名声都他担着,一定不要再夜长梦多下去了。”
夜长梦多。
是啊,夜长梦多。
聂郁有些叹息,放低了声音:“可不单单是名声不好听。要快刀斩乱麻,流程上就肯定有瑕疵。孟早就引导过沉对他党同伐异的言论,这么粗暴地动他,国内可能要乱一阵子。”
喻蓝江零零散散听家里人说过这些,此刻大概能明白聂郁的意思:“我觉得他也不是全为了宁昭同。他都坐到那个位置上了,还要让孟老头儿要挟,能不憋屈?”
聂郁琢磨了一下,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也是,乱一阵子总比一直留着隐患强。”
“吃饭吃饭,一听孟老头的事儿就倒胃口。”
聂郁一笑,提起刀叉,心里却有些发沉。
沉平莛被欧美视为一位威权体制选出来的折中者。
对,折中者。
他不是个自由派,他仍是一个典型的大家长式的人物,但他并不激烈的改革手段就如同他标志性的春风化雨般的微笑,在中国大陆润物细无声,让这个国度绽放出许多年来未见的生机。
这个世纪的杰出政治人物里,一定会有这张骨相清隽的中国面孔。
而烟雨中的雷霆手段,会惊飞栖在枝头的小鸟,暴露出雨幕中晦暗的容颜。
聂郁认真地切着盘里的牛排。
咀嚼中,他恍惚有些僭越的想着,如果自己在他的位置,会用一世清名去换她的平安吗?
他觉得她是最重要的,但也感受到了另外的重量。
那不是能轻易舍弃的重量。
四月二十一,相关司法机关向社会公布了孟峡峰案的情况与大部分相关材料,举世哗然。
一个前常委的案子材料,不全部打上绝密封存起来就算了,竟然还向社会布告得一清二楚。那案子可不单是故意杀人,还涉及到绑架公民进行非法实验,以及试图出售枪支给境外武装集团这样骇人听闻的罪名!
张敬文面带难色:“主席,孟峡峰这个案子实在是太损害国家形象了,你看这些人说的,说我党一直有偷挖人体器官的传统……”
木已成舟,沉平莛不怎么把这些意料之中的难听话放在心上,语调还有些漫不经心:“没关系,他们骂的都是我。”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
从今以后,一切诟病,都归诸他一人。
“主席……”张敬文叹息,“这还牵涉到夫人,您也不怕夫人不高兴。”
“我是依了她的心意,她怎么会不高兴?”沉平莛问,而后淡淡一笑,收拾文件起身,“也是,为她背了色令智昏的名声,不知道她要怎么补偿我……老张,今天夫人下厨,我先走了。”
张敬文:?
等等,你还挺开心是吧?
“爸,现在我信了,这肯定得是患难与共的真情份才结不结婚都无所谓了,”刘焕之略有失神,“就是这事……说好听点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说难听点就是沉拿天下搏美人欢心啊!”
“混账东西!”刘洪谦拿书打了儿子一下,骂道,“你拿褒姒比小宁,你寒碜谁呢!”
“爸……”刘焕之无奈,“你怎么那么待见宁昭同?她在学术圈子里名声可不怎么样。”
“怎么,她抄袭洗稿?”
“那倒没有,就是觉得她名不副实,被吹得太过了。”
“哦,她名不副实,是靠男人出名的,你们这堆成天喝酒吹牛逼的老男人,哦,你们就名副其实了?你不就是嫉妒吗,觉得她一个女人混出头,肯定不可能全靠真才实学。还专家呢,一个个眼高于顶的,找些八十年前的陈词滥调,换句话说就能有个体面的头衔——我呸!”刘洪谦骂骂咧咧,“你们这学术圈子,这些年越来越乌烟瘴气了,北京的鼻孔朝天,上海的排斥南京的,人南京也不爱拉着你们玩儿。成天就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做学问的心气儿都没有了,丢人现眼!”
刘焕之撇了一下嘴,心说您老有做学问的心气儿,当年转什么行政。
刘洪谦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他想说什么,气得脸都青了:“你滚!滚出去!”
“爸,你看你又动气,急什么急,一把年纪了,”刘焕之把老头儿按住,“我是实话实说啊。她宁昭同写文章署沉的名字,沉都不怕别人说自己求而不得,结果宁昭同转头又跟其他人结婚了,这不就是当婊——当国师还想立牌坊吗?”
刘洪谦冷笑:“你倒是想当国师,结果当婊子也卖不上价。”
刘焕之脸都绿了:“爸!你在家里还来这套,怕宁昭同找麻烦啊?”
“刘焕之,我跟你说,别人我管不着,这些污糟话你最好给我吞进肚子里,一句也别往外蹦,”刘洪谦盯着儿子,一字一句警告道,“小宁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她对家国的责任心比你们大部分人都强,绝对不是奔着求名去的——学术水平有差距可以提高,但基本的道德心丢了,不用小宁来找我麻烦,我先清理门户!”
原敬安一进门,把秘书打印出来的一摞厚厚的材料扔在茶几上,对黄冰道:“之一。”
黄冰已经听了一上午的闲言碎语了,大概猜到什么,脸色特别难看:“我……我这也是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说人家是之一,”原敬安冷冷一笑,“还让我捞黄勇,我怕我刚把他捞出来,咱们一家全进去了。”
黄冰不说话了。
“等宁昭同回云南了,你再上门一趟,”原敬安吩咐,“多带几盒茶叶,其他就别拿了,她不收。”
黄冰应声,也不敢看他,回身去仓库准备了。
傅边山不想哭的。
但是材料在灵前一张一张地烧尽,空中烟气弥漫,碎屑横飞,惹得眼里的液体不断地往外涌,擦也擦不干净。
他有些恍惚,想起了很早很早之前的日子。
那时候她站在院子外面,一头漂亮的卷发上面落满了阳光,花衬衫,廓形短牛仔裤,身段细细的,却套着一双大靴子。
那时候他心里想着,还没见过那么洋气的姑娘。而几乎就是在那一瞬间,他就决定,这辈子一定要娶到她。
他们领证的时候,她脸上似乎是有期待的羞涩的。
可为什么日子会过成那个样子,每天除了争吵谩骂就是冷战——他明明那么喜欢她,他怎么能对她动手呢?
是父母嫌弃她无法给家里带来助力,还是她的风情招惹了太多年轻人的目光?
他记不清了。
记忆太多了,沉得压弯了他的脊梁,他伏在墓碑面前,发出一个沙哑的长音,像是濒死的哭喊:“梅梅……”
他错了。
是他错了。
许诚握着那一摞刚从打印机里出来的、仍然滚烫的A4纸,闭上眼,平复了一下呼吸。
快三十年了。
他终于可以放任自己回忆她了。
可是一向自傲的控制力在这一刻脆弱得一捅就碎,他惊慌失措地拽着那些回忆的尾巴,却眼睁睁看着它们溜走。他胡乱地往空中摸了两下,动作猛地一顿,许久,他放任自己滑到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
太久了,太久了。
久到他除了恨什么也没记住,连她的容颜都模糊了。
“许诚,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啊?”
“你发什么神经病啊东梅,你才喜欢男人!”
“我肯定喜欢男人啊!”
“那你喜欢什么样男人啊?”
“嗯……我希望能找到一个,特别爱我的男人。然后我们生一个孩子,一个就够了,男孩女孩都好。我要把孩子养得皮实活泼一点,就像小太阳一样!”
“许太阳好难听啊。”
“许——你说什么呢许诚!”
“别打别打!姓什么叫太阳也很难听啊!”
“肯定不能叫太阳啊,太阳有很多别称的,羲和啊、阳景啊、曙雀啊,都很好听。”
“我给你出个主意,在楚国神话里,太阳神名叫‘东君’,屈原的《九歌》里也有一篇叫《东君》的。”
“东君,这个好听!”
……
奈何东君也不爱惜,雪压霜欺。
伤心故人去后,冷落新诗。
今天是个好天气,北京艳阳高照。
黄伟早年就过劳肥,现在这把岁数,体力更是还比不上女儿。拎着篮子从车上下来,几步上山的路走得他气喘吁吁,叫住前头的孩子:“闺女,扶老爸一把!”
黄素素回过头来瞪他一眼,眼眶还是红的,但还是过来扶住黄伟:“我还在生气呢!”
“哎哟,闺女哎,老爸好不容易整出那么大个动静,你不夸我,还生我的气,”黄伟乐呵呵地笑着,“去见你妈,你可别板着一张脸。”
黄素素别开脸:“你要出事儿了,我都不敢去见我妈!”
“哎呀,你这话……”
黄素素把黄伟的篮子抢过来,还是不看他:“你什么时候办退休?”
“明天就去,明天就去!”黄伟连声道,“而且再也不接受返聘了!”
黄素素又瞪了他一眼,拎着篮子大步往前:“我才不信你!”
曾庭看到新闻,惊慌失措地跳起来给老爹打电话:“爸!你赶紧让妈不要往外乱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