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碧渠一字一句读完了,轻笑一声,答了一声“诺”,推门离开。
沉平莛的目光在林织羽脸上停留了片刻,而后不动声色地移开,带着陈碧渠走到了走廊尽头。
一段路足够陈碧渠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睫毛垂下来掩住眸光,晦暗光线里显出难言的颓唐。
沉平莛看他片刻,开口道:“不要自责。”
陈碧渠抬头。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追查思路没有半点偏差,只是稍稍慢了几分钟,”沉平莛自觉只是在客观评价,但见他动容,神色也难免缓了几分,“她没事就好,不要有包袱。”
“……好。”陈碧渠应声,喉咙有点哑。
他的确是自责。
他从前是她的禁卫将军,向来责无旁贷地要为她的安全负责,如今他自认依旧以另一种方式护卫着她,却发现自己是那么无能为力。
他保护不好她了。
那他要以什么样的姿态留在他的夫人身边?
沉平莛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示意了一下:“去给那位薛先生打个电话吧。”
陈碧渠点头回身,拿起手机,坐到了林织羽旁边。
薛预泽五点半穿着睡衣冲到了医院,六点钟就让宁昭同赶走了:【求你了求你了去帮我哄哄太师吧……】
薛预泽看着她脖子上的伤口位置,有点心疼有点好笑又有点来气:“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我一路上都快担心死了,结果一见面你让我去帮你哄男人。”
宁昭同有气无力:【太师要是生气了你就真得担心我了。我没事,真的,就有点失血,你问护士就行。求求你了帮我去看看吧!亲亲亲亲!】
话都说到这地步了,薛预泽根本没拒绝的余地。他悄悄讨了一个吻后出门,跟沉平莛打了个招呼,而后上上下下问了一通,回去换衣服准备出席太师的冠礼——同时还领命带上了一个看都不敢细看的大美人。
林织羽垂眸,曦光映出半张脸的轮廓,每一根线条都完美得如同神迹。
她都没有和自己说几句话,就把自己打发走了。
薛预泽收回视线,都有点紧张了。
怎么会有人长成这个样子?
气氛略有些尴尬,薛预泽几不可见地吞咽了一下,对旁边座的林织羽道:“您好,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
林织羽会说普通话,但是语速很慢,显然不太熟练:“庆函林氏织羽。我是韩地的大卜,以此称谓便可。”
薛预泽似懂非懂:“您是说可以叫您‘大卜’吗?”
“然。”
大卜,有点耳熟。
薛预泽没想起来,但有些猜测:“您是当年韩地的宗教领袖吧?”
宗教。
林织羽不是太懂,便没有搭话。
薛预泽以为自己冒犯了,连忙道歉,看林织羽没有反应,也没有继续说什么。
六点十分,窗外隐隐有些熹色。
沉平莛坐到宁昭同旁边,看她困倦地掀着睫毛,不由道:“睡会儿吧。”
“想给然也打电话,”她勉强发出了一点声音,听着都有点委屈,“打个电话没什么吧?”
他耐心安抚:“别急着说话。韩非先生还不知道昨晚的状况,现在给他打电话,他哪里还有心情行冠礼?放宽心,你们那么多年的感情,他不会介意的。”
宁昭同其实明白这一点,但还是嘀咕道:“可是我想参加他的冠礼。”
这就没办法劝了。
沉平莛抬手,似乎想要摸一下她脖子上的伤痕,但最后没有碰上去,只是摸了摸她的下颌线。
她有点莫名:“嗯?”
他看了她片刻,缓缓推出一口气:“对不起。”
歉意。
宁昭同明白这一句底下是些什么东西,撑着酸软的手臂,费力地捉住他的手,扣进他的指间:【更多的我不想现在跟你掰扯,我只跟你说我不生气也不介意……还要继续哄吗?】
这番话实在促狭,他笑了笑,低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手背:“我准备去参加韩非先生的冠礼了。晚些再见,好好休息。”
她连忙拽他:【把潜月也带上!】
韩非穿着童子服,握着手机,静静坐在后场。
不亲密的继母与同样陌生的生母带着各自的孩子一拥而入,满面带笑地向他送出奇怪的祝福,韩非一一作出回应,却不知道自己听进去了多少。
一晚上没消息了。
潜月也没有来过电话。
同同……
梅黄溪穿着深衣出来,先抱起自己的幼子转了一个圈:“行楷,今天是你哥哥及冠,懂不懂及冠是什么意思?”
小儿子被惯坏了,连父亲的面子都不怎么给,用力挣出来,扑进妈妈的怀里:“我要吃那个!妈妈给我拿!”
年轻女人连忙拈了一块点心到孩子手里:“慢点吃,要不要水?”
韩非淡淡移开目光,抬头,正对上梅黄溪的视线。
梅黄溪在打量他,上上下下,几乎带着攻击性的目光。韩非没觉得不自在,却也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片刻后,梅黄溪道:“头发留长了。”
韩非嗯了一声:“女朋友喜欢。”
对,这小子从昨天就开始说自己女朋友,到现在也没见到个影儿。
“你长得秀气,留长发好看,”梅黄溪评价,“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梅黄溪和原配袁青都长得不错,但能生出梅楷这种模样,也算是中了基因彩票。
韩非淡淡道:“你是文胜质,我是质胜文,都不堪君子之称。”
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
这是说自己文过饰非,而他梅楷自认野性难驯,所以有理由对他不客气?
梅黄溪梗了一下,神色一深,再次打量这位许久不见的长子。
往日里那些乱七八糟的装饰都褪下了,一张干净得陌生的脸,却不得不承认是极为惹眼的,一种明珠重见天日的光泽感。留长的黑发,安静的眉眼,衣衫下所有线条都是沉稳的,一举一动里简直就写着“端庄”两个字。
是他期盼过的端方模样,奈何一句话就显出了比往日更尖锐的反骨,少年时的歇斯底里换做不动声色的嘲讽,更让人来气了。
梅黄溪不满地蹙起眉头,问他:“办这个冠礼是谁付的钱?”
这是个相当有古韵的园林式主题酒店,景致陈设都相当讲究,工作人员服务态度也很专业,一看就价格不菲。
韩非神色不动:“女朋友。”
又是女朋友。
“梅楷,”梅黄溪目光有点冷,“你别告诉我,你是靠你女朋友养着。”
“有何不可?”
梅黄溪都气笑了:“我还活得好好的,你就拉着脸去找人当妈伺候着?!”
他都说不出“包养”两个字!
“若,供给衣食便能为人父母,”韩非闻言,慢慢站起来,眼见着已经高了梅黄溪小半个头了,“你倒也勉强合格。”
梅黄溪大怒:“梅楷!”
继母闻言连忙过来拉住梅黄溪,温声劝道:“梅老师,别生气,今天可是小楷的生日……小楷,你跟爸爸道个歉吧。”
韩非看她一眼:“您不是我的辅导员,不必这么劝我。”
继母面色一僵,旁边的二姐笑出声来。
继母25岁自山大硕士毕业,同年成为哲系辅导员,第二年就嫁给了即将退休的梅黄溪教授。说起来她今年也才32岁,可幼弟梅行楷已经快九岁了,任谁也能看出不对劲。
不过男欢女爱你情我愿的事,也没人硬想弄个大新闻出来,何况梅教授育人多年桃李满天下,有的是人要为尊者讳。别的不说,就门外等着的来宾,百分之九十都是梅黄溪的学生,而韩非甚至没给梅黄溪本人发过邀请,不过是话头里提了一句。
梅黄溪怒不可遏,当即就要开口好好教训下这个不逊的儿子,门口却突然传来一声招呼:“正宾已至!”
韩非难掩惊喜地看过去:她来了?
梅黄溪看他一眼,到底是按捺下怒气,沉声道:“迎宾!”
这家酒店是国内最早一批开始承办冠笄礼业务的,一应流程已经非常成熟,还能选择不同朝代的风格,比如今日就是周制。主人话音一落,两列仆婢端着各种器具鱼贯而出来到大堂,而后院这边也有专业的人过来,指挥他们应该如何站。
梅楷的生母袁青轻轻拉了一下韩非,低声问:“你女朋友是正宾?”
韩非含笑点头:“正是。”
袁青一看儿子的神情就知道他肯定很喜欢自己女朋友,否则那张板起来比他爹还不受待见的脸上不会出现这样还带点甜的笑容。她有点好笑,轻轻拍了一下韩非的肩头,半开玩笑办劝道:“别急着把一颗心都交出去了。”
就像年轻时候的她一样。
韩非轻轻摇头:“您说晚了。”
两心相付,从一而终,早就拿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