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王慕菲和学里朋友去梅花庵赏雪做诗。因过几日就要放年假,尚真真要打点织工们的工钱并赏钱,算了许久的帐只觉得脖酸眼疼,放下算盘站在窗边揉眼睛。却见她姐姐披着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笑吟吟转过照壁,踏雪而来,小梅捧着一枝红梅在前边引路。
真真出来鼓掌笑道:“踏雪寻梅,姐姐真是雅人。”小梅寻出一个旧磁瓶注清水供上那枝梅花,送到真真日常坐卧的东间里窗下。
真真替姐姐解开带子,尚莺莺一偏头,现出一只押发的点翠嵌宝大蝴蝶,触角上两粒小指顶大小的雪白珍珠,如同雨中荷叶上的水珠般跳个不停。
小梅吸气,笑道:“大小姐真好看。”凑过了看又了看,含着指头不舍得走。
真真轻轻弹她一下,道:“什么好的,快去煮茶来。”
尚莺莺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五彩绣的荷包递给小梅,笑道:“里边有香茶,你扫庭中桂树上雪水,去煮两碗好茶来,这个荷包就赏你了。”
真真忙道谢,推还在低头看荷包的小梅出去,说她:“叫我惯坏了,无人处随你怎么看都使得,偏要当着人叫我没脸。”
莺莺笑道:“我却喜欢她憨,倒比咱们家那几个人精强。小梅快去罢,若是惹得你家小姐恼了,小心我走了给你排头吃。”
小梅甜蜜蜜笑道:“我们小姐最是善,从来不骂我的。”一边把玩荷包,一边哼着小曲儿出去。
尚莺莺待她出去,就掩上门,真真会意,带她到卧房后平常梳妆的小隔间里,搬了个秋香色海棠坐墩与她,笑道:“这里新装了面玻璃,又亮又隔风,姐姐这里坐。”又自家搬了个坐墩在窗的另一边。
尚莺莺看着自己的手指甲道:“爹爹说明年新来的那个侯税监,是出了名的贪。所以打算把家里生意都收起,横竖咱们家的银十辈子也花不完。妹子过了年且歇了小作坊罢。松江大户们都收手了,只怕就要欺压到平民小户头上。”
真真道:“我也曾听织工来说,问我家还要不要请帮工,说是他家兄弟原来在苏州住,自家也有织机,派了差使才半年就赔个精光来投奔兄弟,我还以为他哄我呢。”
尚莺莺道:“却是真的,只怕咱们松江也有这一天呢。所以爹爹已把绸缎铺、作坊和货栈都变卖了。趁现在人多不知,出手还有几分利,妹子你也早做打算罢。”看尚真真微微点头,又道:“爹爹只你我两个嫡亲的女儿,又无房族兄弟过继,早有打算把家财平分你我二人。只是打听得你婆家名声儿”
尚真真笑道:“姐姐不必说,妹子心里明白的,阿菲的姐姐嫁过二三回,回回都是与老财主做填房。爹爹想是怕分钱与我,叫阿菲的姐姐卷去去可是?”
尚莺莺不好意思当着妹子的面说她婆家不是,含糊点头道:“所以,我和爹爹商量,明里只说不认你和妹夫,暗地里分做两分,还是姐姐替你照管。”
真真忙谢道:“甚好,姐姐比妹子能干,其实我也不耐烦这些。只是阿菲不善经营,读书一条路或许能出头。少不得我操些心罢,不然我无事读几卷经,或是和姐姐说说话、看看书弹弹琴耍子不好?”
尚莺莺也晓得妹子和她志向不同,笑道:“咱们亲姐妹,这么客气做什么。此事只除你姐夫知道,你家的小秀才面前休透了口风。只怕他有了钱就不肯上进呢。不如等他中了举再和他说。横竖你们小作坊一个月也能赚四五两银子,再加上杂货铺红利,养十几个人都够了。”
真真思量许久,虽然瞒着相公不好,奈何爹爹的意思也不好违,不如装糊涂罢,他不问就不说,且等他金榜提名时再说破。因道:“爹爹和姐姐所见极是。妹子无事做了几双鞋,姐姐替我捎给爹爹穿罢。”就打开柜子,取出一个大红绸面子白棉布里子的包袱来,里边两双千层底青缎面两片瓦的厚棉鞋,又是一个小包,包里两双小绣鞋,一双绣着鹦鹉啄樱桃,一双绣着喜上梅梢。
莺莺因她绣得极精致,握在手里良久方道:“难为你,这要费多少功夫呢,又比不得从前你在家无事。下回休要再做,无事歇歇不好呢,看你倒比上回瘦了些。”
尚真真不好说是因为公婆不喜她,日夜有所思才消瘦,点头笑道:“下回姐姐来妹子烧几个家常菜孝敬罢。却不费功夫的”
尚莺莺因妹子不善生理,又替她谋划:趁过年打发几个织工,就把织机托李二叔做速卖掉。年底杂货铺要分二百两的红利不动,连卖织机的钱添做本钱。明年依旧每个月支十两银子,足够她两口儿加小梅吃穿用度。
真真都依了,笑道:“虽然他如今人情渐多,一个月有五两也足够了。只怕明年侥幸中举没有钱用。”
尚莺莺道:“中举了自然钱也有,田也有。你不消操心的。”看窗外雪花如扯絮般连绵不绝,窗上已积了厚厚一寸,站起来道:“世上的公公婆婆没有不偏向自己家儿子的,想必是心里怨你害他儿几年不着家,你且把心放宽些罢。好在你们两口儿不靠公婆过日子,年节上去望望就使得。待妹夫中了举你做了夫人,想必就好了。”
尚真真甜甜的笑起来,轻轻道:“相公也是这样说呢。”炭盆里的一块炭发出噼叭的声音,真真取火箸拨了一下,冒出一股青烟。
尚莺莺微笑,蝴蝶押发上的那两颗珠子跳跃,映着窗外的雪光越发闪亮,她挥着手里的帕子,笑道:“有这几双鞋,只怕爹爹明儿要背着我给你捎些什么来。”
小梅笑嘻嘻送上两碗茶,真真看她已把那个荷包拴到腰上,取茶时冲她挤挤眼,小梅红着脸把荷包解下塞回袖子里。尚莺莺立饮一杯,把包鞋的包袱拴在手上笑道:“我先回家去一遭儿再去李家,这样天气不好叫他李家的管家们在外头久等。”
真真送她到巷口,转身没走几步就滑了一跤。她怕相公天黑来家会滑倒,就和小梅两个到厨下撮柴灰,顶着风雪仔细撒在道上。撒了半日,厨下灰尽。主仆两个灰头灰脑站在门口,相对好笑。小梅脸上沾着厚厚一层灰,再叫化了的雪水淋下,一道黑一道白,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好牙齿。真真猜想自己也好不了多少,正弯腰捡扫帚簸箕,却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好脏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