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任偃师,有几桩事老夫得交代你,首先是天子期冀。开元年间,圣人亲择县令一百六十三人赴宴,赋诗赠虞城令,从此,天下为县官者皆以此为诫,称‘新诫’,也称‘令长新诫’。
薛白接过那“新诫”,目光看去,上面是一首诗。
“我求令长,保刈下人。人之不安,必有所因诗很长,殷殷期盼,谆谆嘱托,说的是圣人要求地方官关心下民。
若侵夺财物、税役不均,会致使百姓离散。县官们当改革陋习,破除旧俗,维新施政,教化富民,惠济贫民,事必躬亲,勤谨劝农。
令狐滔嘱咐道:“之所以宰相起于州县,官员入仕,当先心系于下民,此太宗皇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也,你为官一任,不可让百姓流离失所,不可让圣人失望。
“少尹这番话,我一定谨记于心
“好,该有这般志气。”
令狐滔赞许不已,又道:“坐,老夫与你说说偃师县。”
“谢少尹。”
“偃师就在洛阳城以东,与洛阳县相邻,偃师县衙距此不过六七十里,且有洛水连接,你明日乘船东向,顺流而下,很快便能到。”
薛白应道:“正好见识一下繁忙的洛阳漕运。”
“此地为大运河的中心啊。”令狐滔也以此为荣,拍膝感慨,“通江波于四方,集天下之贡赋。
打了一个小岔之后,他继续说起偃师。
“河南府都畿二十县,共有十九万户,人口一百一十八万,比京兆府还要多。偃师是畿县,将近一万户、六万人口,如何养活这些人?不是易事。这份是偃师县的岁赋以及逃户名单,你身为县尉,到任之后,务必协助令长将税收齐,否则到了考课时,莫怪老夫无情。”
“偃师西接洛阳,东临巩县,南连缑氏,而北边是黄河,洛水、伊水在偃师境内交汇。南来北往的漕船、商旅、行人,皆从偃师过境,盗贼、小偷、逃犯不绝,如何庇佑乡邻,惩治不良,此亦县尉之责……”
洛阳城南,道德坊。
临着洛水有一间客栈,楼中的粉墙上有苍劲的书法写了一幅字。
“洛神居水岸,牡丹娇艳飘千里,香溢东都;酒仙卧竹林,杜康甘醇传万户,名满中州。
从楼上屋子推窗看去,风景绝佳。
洛水非常宽阔,甚至不输黄河有些河段,但比黄河清,比黄河缓,河畔杨柳依依,河上船只来来往往,千帆尽发。
是夜,薛白与杜家众人便宿在这客栈。
杜有邻任职于水陆转运衙门,将带着杜家在洛阳赁宅院居住。
薛白则打算于明日直接从洛水码头出发往偃师县,带的只有妾室青岚,以殷亮为首的几个幕僚,以老凉、姜亥、薛崭为首的随从护卫,以及他们的家室。
杜家姐妹明面上自然是不会跟着薛白,包括杜五郎夫妇也会在洛阳待几日,帮忙父母安顿好。
二楼厢房,杜五郎栓上屋门,伸了个懒腰,道:“终于不用再听我阿爷的呼噜。”
他更欢喜的是,今夜要抱着妻子入睡。
薛运娘忙着收拾被褥,问道:“我以为誊郎会想要直接随阿兄到偃师县去。”
“还没带你逛逛洛阳城啊。而且啊,我现在也不想再费力气摆脱我阿爷了。在长安时我都拼到金吾狱里了,结果成了这样,我还不如什么都不做呢。”
一路跋涉,杜五郎也是有些蔫了,说罢,摊开手,道:“抱一下。”
“嗯。
夫妻二人就在屋里子相拥而立了一会儿。
忽然。
“咚咚咚!
屋外忽然响起了猛烈的敲门声。
杜五郎听对方来者不善,当即让薛运娘躲好,他踮起脚走到门边,趴在门缝处往外看了一眼,外面竟是没有人。
低头一看,地上多了一张纸条。
杜五郎只好拾起来凑到烛光边一看,赫然见上面写着“王县尉并非自杀”。
他连忙出了屋子,向薛白的厢房赶去,拍门道:“薛白,你看…….
屋门却是没栓,一拍就开了,里面并没有人。
“出事了!
杜五郎吃了一惊,连忙赶向杜有邻厢房外,之后一拍脑袋,想到找阿爷不如找阿姐,连忙向三楼赶去。
三楼住的是杜家姐妹、柳湘君母女等女眷,青岚正站在走廊上与柳湘君说话,一见杜五郎来便道:“阿郎在大堂,你快去找他。
“好。”
杜五郎匆匆向一楼大堂赶去,恰好见一人出了大堂,身形鬼祟,连忙喊道:“哎.是你给的纸条吗?慢着。”
“追。”薛白忽在身后说了一声。
接着便见姜亥倏地追了出去。
只见那鬼祟的身形迅速闪进人群,很快消失在在洛水码头上。
杜五郎看得发懵,转头向薛白问道:“你方才在大堂,看到他了。”
“身高五尺六寸,脚有些跛,可能是有伤,但他更熟悉环境,姜亥追不到了。”
薛白是在三楼厢房的窗边看到那人的,事发时他正在与杜家姐妹商议事情。
倒没想到会忽然窜出一个报信者,且这报信者还如此胆小。
我刚到洛阳,他当然还不能完全信任我。没关系,想必他还会再来的。
“王彦暹不是自杀,不用他说我也能猜到。”杜始道:“我奇怪的是,为何他要来告诉你?他从何推断你有可能为王彦暹翻案?”
薛白道:“说明他藏身的地方有消息来源?洛阳城中,怀疑我奉圣谕来查案的,无非那几人。”
“还有一种可能。”杜嬗道,“也许他不是来为王彦暹申冤的,也许是来试探你的。”
薛白沉吟道:“那就更说明王彦暹的死另有隐情了,否则何必试探我?”
“我觉得不是试探。”杜始站到窗边往外看了一眼,道:“若是,不会连你住在哪个厢房都弄错。”
“那,这人很可能真的知道一些隐情。”
同一个夜里,偃师县。
就在县署北面不远处的三官庙巷有一间宅院,三进院,不大不小,拾掇得很有品味。
几个漕夫被带进了宅院。
“本是不必这么麻烦的……收拾干净。
随着这一句吩咐,书房里的所有书卷文书全被丢进了火盆,主屋的床榻被搬开,地上已经干涸的血迹被洗掉。
半张纸从火盆里飘了出来,在夜空中打着转,像是带着怨念不愿被烧掉。
为首的漕运渠帅一脚踩了上去,之后拾起来看了看,上面大概是一首很长的诗。
他倒是识得几个简单的字,随口念了出来。
“我求令长,保……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