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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赵麦林我见过你(1 / 1)

他正想着怎么回,小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外婆拄着拐的身影慢慢迈过门槛走了出来:“麦崽……”

赵麦林的外婆今年刚过完七十大寿,体态已经衰老萎缩成小老太太的模样,精神却依旧矍铄,眼里丝毫不见浑浊,一头银丝梳得整整齐齐。

他一边迎上去,一边应道:“唉,外婆!”

老人家仔仔细细对着外甥看了好一会儿,满是皱纹沟壑的脸上渐渐浮起笑来:“回来啦……唉哟,眼神是越来越不好了,刚刚在田埂上,我还以为小飞载着个姑娘回来,没想到是你哦……”

赵麦林摸着头发讪笑,决定明天就把毛剪了——那会在摩托车上使了十八般武艺,他的头绳还是被吹跑了,他很清楚,现在他在外婆眼里就是个披头散发叫花子一般的形象。

“男孩子不要留这么长的头发,像个什么样哦……”外婆果然开始絮絮叨叨,“你看人家小飞就不这样……”

一回来就念叨,赵麦林想起高中时候从学校回家被老人家的唠叨摧残的恐惧了,不由得一阵熟悉的头皮发麻,立马扶着人往里走,拖长了调子回道:“是啦——是啦!”

外婆又啰嗦:“男人说话要有力量,不要这么懒懒散散……”

“是!是!”

一回头,那个面冷心热的大块头还站在院墙外,见他看过来反而略不自在地别过脸去了。赵麦林心头划过一丝异样,男人望着他的神情总让他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违和,这种违和他就没有在梁崇文或者高理身上感觉到过……不过刚刚他一见到老人家就把回话的事情忘记了,确实是他的不对,赵麦林犹豫着该怎么开口,外婆却没忘,一拐杖杵到赵麦林小腿上,“你这孩子这么急性子干什么,客人还在外面呢……”

她转过身,朝男人招了招手,笑眯眯道:“小飞,进来坐!”

苗云飞先是看了赵麦林一眼,朝他们走来,想到什么,又快步走到摩托车旁边,把车头那袋橘子拿下来,才跟着他们一块进门。

苗云飞道:“奶奶,给您带了几个橘子。”

外婆连声应好,居然也没有推辞,叫赵麦林拿着,亲亲热热地拍着苗云飞的手,“好孩子,好孩子,春艳这会儿也不晓得做了晚饭没?要不你就留在我这里吃……”

苗云飞低眉敛目的,唇边居然还带了点淡淡的笑意,半点看不出来先前在赵麦林面前的冷硬:“我不吃了,奶奶,我等会还得回一趟镇上。”

赵麦林走在另一边,越看越觉得苗云飞可能是他外婆的亲孙子。

一婆一孙欢欢喜喜聊了几句,外婆突然转头,对着赵麦林道:“麦崽,是我麻烦小飞接你上来的,你好好谢过人家没有?”

赵麦林突然被点名,勉强挤出一丝笑来:“我正准备谢呢。”

外婆一看他,就知道肯定是没有,扭头又对着苗云飞道:“我这个外甥从小就傻,长大了就更缺心眼了,小飞啊,你别太往心里去,我碗柜里有一包新擂的黄豆面,你等会儿带走。”

苗云飞点了点头,“好。”

赵麦林听着两个人的语气,一副熟到不能再熟的样子,真是奇怪了,这个苗云飞究竟是从哪突然冒出来的?

几个人进了屋,苗云飞径直朝屋内的某处走去,赵麦林定睛一看,这个男人从格栅下取了一副扁担和水桶,出去了。

外婆仿佛已经司空见惯,拉着赵麦林走到厨房,从橱柜里拿了东西出来,递到赵麦林手里,嘱咐道:“麦崽,等会儿你亲自给小飞,人家进湾一趟多麻烦。”

赵麦林心不在焉地嗯了声,魂已经飘去了屋外,也不知道那大块头干什么去了?

不一会儿,苗云飞就带着扁担回来了,微微喘着气,额角还冒了密密的汗珠,走到外婆旁边躬下腰来:“奶奶,我妈明天可能会晚一点进湾,我提前给您把缸里的水上满了,柴劈了一点儿,我过几天再来给您码上,你别自己去水井边上啊,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

“好,好……”外婆不住点头,眼神不断示意着赵麦林。

赵麦林只得硬着头皮上,揽着苗云飞的肩膀往外走,“那什么……苗大哥,我送送你呗。”

手臂下的躯体似乎僵硬了一瞬,苗云飞不知怎么面色突然紧张起来了,绷着声线嗯了一声。

两人一直走到小院外,赵麦林把那包黄豆面给他,“苗大哥,今天真的谢谢你了。”

苗云飞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沉默了一会,低声吐出两个字:“……不用!”

一对上赵麦林,他的脸就变得黑沉黑沉,冷得活像赵麦林欠了他八百万似的,赵麦林却隐隐觉得他凶神恶煞的表情下还掩藏着什么,只是不想让赵麦林看出来罢了。

至于那是什么,赵麦林是懒得去研究的。

黑夜落下了无尽的幕布,将二人都笼罩在山间低呜的风里。

苗云飞忽然抬起头来,嘴唇嗫嚅两下,才说:“赵麦林,我见过你。”

见过他?赵麦林有些惊讶,随即笑了笑:“抱歉,我是真的没印象了。”

等了一阵,也不见赵麦林再说什么话,也许是意识到这就是他们谈话已尽的意思,男人猛地从这种寂静里惊醒过来,转过身去,“天黑了,你回去吧,不用送了。”

赵麦林皱了一下眉,他怎么会觉得苗云飞有点像落荒而逃呢?

晚上,赵麦林是在这个土砖屋的小阁楼上歇息的。

老人说:“麦崽,这就是你妈妈出嫁前睡过的房间,我没动过她的东西,这麽多年了,一直还摆在那里呢。”

赵麦林扫视一周,里头是张老式木床,上头铺着棕垫,椅子桌子也是老样式,颜色已经泛黄了。外婆领他在衣柜里搬了一床被褥,颤颤地帮他一块铺好,一边说:“一走就是好多年喽……”

赵麦林牵着床单的手顿了顿,装作没听到一样,像小时候那样扑到老人身上,没心没肺笑着:“外婆,你闻闻我身上的味儿馊了没?今天要不要洗澡?”

……

洗过澡躺在床上,赵麦林看了看手机,信号没有覆盖到山里,只好又把手机放下了。老人早已睡下,而赵麦林在城市里呆久了,这个点是睡不着的,在床上翻了一会儿,索性起来从行李中拿了画具,出了阁楼。

阁楼外是一条走廊,用木板凌空承建起来,最外缘用护栏围着。走上去,木地板就发出轻轻的咯吱声,赵麦林怕吵醒老人,没走多远,把画架放了下来,借着澄蓝的月光勉强看清画板。

过了半晌,他把笔丢开了。赵麦林觉得自己有病,这么黑怎么画呢?

他靠在护栏上,眼睛漫无目的地抓取夜景,黑魆魆的山脉起伏回环,明月悬在山巅,万物都在静谧中沉沉睡去,赵麦林眨了眨眼睛,没什么好看的,视线往下一扫,院子里反而洒满了月光,比远处寒山要清晰许多。

院子里的布置很简洁,一码柴高高地垒在墙边,旁边立了个大水缸,用木盖细心地掩着,中央是用来磨粮食饲料的石磙,几只鸡上宿在院角用篱笆拦成的鸡圈里,一看就是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年的样子。赵麦林算是相信了,他的好外婆的确瞒着他跑到山上隐居来了。

赵麦林扫了一圈,那口大缸让他想起了今天才见过的人,苗云飞……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半晌才摇摇头,他是真的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个男人了。

天边快要露出鱼肚白的时候,赵麦林才有了点睡意,睡了没几个钟头又满头冷汗地醒过来,心悸气短得直想吐。他躺在床上喘了会气,不知道是不是睡在他妈睡过的床上的缘故,居然又梦到了那辆车当着他的面爆炸的画面。

赵麦林摇摇晃晃从床上爬起来,衣服穿到一半,内里反胃的嗳气直冲嗓子眼,他暗骂一声,匆匆忙忙提上裤子几步冲下楼,到屋外找了个草丛,大吐特吐起来。

等他毫无形象地吐完,扶着膝盖直起腰,一抬头,和男人复杂的眼神直直对上。

赵麦林惨白着一张脸:“……嗨?”

见鬼!他怎么在这!

苗云飞作势要去扶他:“你还好?”

赵麦林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扶:“挺好的。呕——”

“上医院看看!”苗云飞冷峻的眉峰蹙着,看起来比他还急切,手像拍小孩子那样轻轻拍着他的背,说着,竟是要掀他的胳膊来背他。

“不用!”赵麦林被他的举动激得后背一片鸡皮疙瘩,连忙退后几步,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大,赵麦林尬笑着打圆场:“我是昨晚吃坏了肚子闹的,没什么大问题…哈,我先进去了,衣服还没穿呢…呕——”

赵麦林连最后一点儿酸水都吐出来了,他闭上眼睛,有些羞恼,这下面子里子都在这个人面前碎完了!

好歹吐完了身体轻飘飘的,轻松了许多。赵麦林掏出提前备好的纸巾擦了擦嘴,“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让他意外的是,苗云飞看着他,却是眼神一沉,直接阔步走上前来。

赵麦林猝然感受到一股侵略性,仿佛是从眼前这个人的身体里经年累月地淬炼,再猛地爆发出来。

说实话,赵麦林有一瞬间是完全被那种气势钉在原地不敢动的,还没等他从那种震撼里回过神来,脚下突然一轻,身体远离了地面。

苗云飞还是把他背了起来。

不过,这回赵麦林没再抗拒了。

他呆呆趴在苗云飞宽厚的背上,眨了眨眼睛,忽然兴奋得脸都红了,大喊:“苗、苗云飞!”

赵麦林直呼他的名字,高兴得连客套都忘记了。

苗云飞背着他朝院子里走过去,嘴里应道:“嗯。”

赵麦林吹了声口哨,如果他是小女生,这会儿估计连星星眼都冒出来了,“你刚才也太帅了!”

苗云飞:“……”

赵麦林急切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真有气场啊!你还能再摆一次那个姿势吗,我、我马上画下来!”

“啊!”讲到一半,赵麦林意识到什么,马上拿手盖住了嘴巴,不好意思道:“我嘴巴里味道不好闻……”

苗云飞把他放下来,赵麦林站在原地愣愣看了他三秒,才想起自己现在是个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样子,连忙冲进屋内穿衣洗脸刷牙一气呵成,找了根橡皮筋儿将头发绑了起来,拿着画板回到院子里,苗云飞却不见了人影。

外婆这时候慢悠悠走出来,“麦崽,小飞说你不舒服,怎么回事哦…”

“没什么事儿,”赵麦林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外婆,他人呢?”

“冒了个头又走啦!”外婆嘀咕道:“匆匆忙忙的,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这会儿赵麦林稍微从激动里缓过来了,也知道刚刚自己的失态有多丢人,不见到苗云飞才是明智的选择。“走了就走了吧。”赵麦林哼唧唧道,声音跟蚊子嗡差不多。

“对了,外婆,”赵麦林终于想起来问了,“你怎么跟苗云飞认识的啊?我怎么对他没印象呢?”

“唉哟,那说起来话就长了,”外婆抓了把米撒到鸡圈里,目光透着回忆,“当时他跟着春艳过来的时候……”

赵麦林说:“春艳是谁?他结婚了?”

“你别乱猜!”外婆笑了,“这俩人是一对母子。你前几年不是老让我请个人照顾,我找的就是春艳那姑娘。除了这个男丁,他们家里还有个女儿。他们一家是你离开镇子后搬过来的,你自然是没印象。”

赵麦林跟着笑了一下,要是按照外婆的说法就没有错了,他的确是不认得苗云飞这个人。那苗云飞为什么要说见过他?

外婆继续说:“人家小飞呀是正儿八经当过兵的,前几年才回来镇子上面…当初他回来的时候,把我们大家都吓了一大跳,怎么原来瘦得跟猴子一样的小子,几年不见就壮得像头牛了!一问,原来他是当兵去了,多有出息!这孩子也孝顺,知道他娘每天都要进湾照顾我,每天又是接又是送的,不肯让他娘走一步路,后来这小伙子就时不时进湾来帮我砍柴挑点水,帮我干点重活,我要给他钱,人家还懒得收哩,嚯哟,连我这个老太婆也一块儿孝顺上啦!”

赵麦林听着,实打实笑了出来,这年头还真有这种热心肠的好人呢?他道:“是您老人家要乱折腾啦!要是老老实实在镇子里住,不跑到山里面来,哪用得着这么麻烦人家?”

“唉,”外婆长叹一声,皱巴巴的脸上流露出一些怀念与怅惘,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的:“麦崽,你还太年轻了,我跟你外公在这个土屋里面住了大半辈子,越老……就越是想以前的事……舍不掉啊,人老了,就不愿意挪窝喽……”

赵麦林的外公走了快有十年了。他死后没过几年,女儿和女婿也双双殒命,找他老人家汇合去了。外婆在本该颐享天年的日子里相继为自己的爱人、子女盖上棺椁,白发人送黑发人,自己却逃脱命数,健康长寿,赵麦林冷静地想,不知道是喜还是忧?

赵麦林又想,年轻也有年轻的好处,他反正是比外婆看得开的,人死如灯灭,只剩一堆烂骨头埋在山上,任你再怎么样伤心,那骨头架子也不能重新长出肉,回到你面前来,何必要自添烦恼呢?

不过做小辈的,怎么说他也该在这种时候说两句好听的安慰安慰老人家,赵麦林挑了几句吉祥好听的话,抱着老人佝偻的身躯,刚准备开口,喉咙就跟哽了枣核一般,怎么都发不出声音。他暗自皱了皱眉,干脆闭上了眼睛当哑巴了。

院墙外又响起摩托车发动机驰掣的声音,一只大手推开了木门,赵麦林定睛一看,是去而复返的苗云飞。

男人带着一身山间的寒气走了进来,见两人都靠着堂屋门扉坐着,眼神在赵麦林身上停留一瞬,明显愣了一下,“很难受吗?”

赵麦林刚想这句难受从何而来,就见这大高个蹲下来,抿着嘴拢眉看他,那张刚硬的脸硬生生让赵麦林看出了一股小心翼翼的味道:“我买了药,你吃着试试,要是还难受,我就带你上医院去瞧瞧。”

赵麦林坐在小板凳上,怀里忽然多了个东西,他低头一看,几样他认得名字的药,还有几样他不认识的。赵麦林看着这袋子药,微微有些愣住。

苗云飞是给他买药去了。

先是送橘子,又是给他买药,当过兵的都这么有为人民服务的意识的吗?

上午的时候,那个叫春艳的女人上山来了。她带着一些新鲜的菜,进了屋就开始一刻不停地收扫捡洗,对比赵麦林这个真正的主人家,简直勤劳得令人汗颜。

见了赵麦林,有一种纯然的自来熟,笑眯眯的:“叫我婶子就行,你就是李奶奶的外甥啊,长这么乖哦。”

赵麦林一看见她,就知道苗云飞为什么有这么优秀的体格了。这是个略有些臃肿、打扮朴实的农妇,比一般的女性要高出一截,苗云飞继承了母亲大气的三庭五眼,但眉骨鼻翼覆有阴影,添出几分挺峻来,所以不笑时就显得凶相毕露。

哦,说起苗云飞,赵麦林心里就一阵麻麻,早上那事儿还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呢。

人家药都给他备上了,赵麦林总不能说不要,但他还没厚脸皮到白占人便宜的地步,就问了句多少钱。结果这个兵哥哥还真就像他外婆说的那样,坚决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紧紧闭着嘴巴不肯说。赵麦林跟他僵持了半天,眼见着他的脸越来越黑,最后居然不鸟他,跑到山头一个人劈柴去了。

赵麦林目视着他躲避离去的背影,摸不着头脑,这反应是害羞还是生气啊。

苗云飞今天在山里呆的时间很长,这个人是干活好手,不一会儿木柴就把院子地面堆得满满的,赵麦林看着他利落的身姿,又想起了早上那一幕,不自觉心又痒痒的,要是请苗云飞给自己做人体模特,也不知道苗云飞会不会答应?

赵麦林想着怎么才能对一个认识不到两天的人提出这么个唐突冒犯的请求,外婆拿着纳鞋的东西,举着针线道:“麦崽啊,来帮我穿一下线,我看不清孔啊。”

赵麦林只好先把这个念头搁到一边,替老人家把针线穿好。外婆坐在摇椅上,赵麦林帮她轻轻揉着腿,“过两天我带你去郎中那里看看腿好不?”

外婆摇头:“老毛病了,费那个钱干什么……”

“去看看,”赵麦林故作严肃,吓唬她:“要是有别的毛病,到时候花的钱更多。”

山坳里雾气还没怎么消,隐隐可见天边薄薄绣的一层金光,到了正午,院子里才被阳光完全照开,晨露慢慢在熙风中化去了。

苗云飞还躲在山头不愿出来,外婆忙着纳鞋底。至于赵麦林,早上吐了那么一通,早饭是没吃下去。这会儿早就饿了,在厨房里翻了翻,做饭他是不行,煮个面还是可以的……

“靠!”

赵麦林坐在灶台前,忍不住爆了声粗。

外婆惊恐的声音从院子里传过来:“麦崽,你把我厨房点了?”

乌烟瘴气里,一个身影迅速冲了进来,两个人在浓烟里对望了一会儿,赵麦林尴尬道:“呃,这柴点不燃。”

苗云飞没去看地上那堆弄得横七竖八的黑煤碳枝,毫无预警地,直接拉过赵麦林的手,问:“烧着没?”

赵麦林被他这种没有分寸感的行为弄得有些不适,把手扭了回来,“没,我再弄弄,苗哥你忙你的。”

春婶也在一旁,诶呀一声,“小林,这些活儿我来干就可以了,你弄要把身上弄脏的!”

赵麦林讪讪道:“我以为弄这个挺简单的……”

“没做过的事不要随便碰,”苗云飞皱着眉,顶在春婶前面开口,“你让开,我来做。”

赵麦林怔了怔,活了二十多年,他还是头一回被人用这种冷硬的口气指使,还是个跟他差不多大的男的,怎么着,看不起他?顿时气性也有点儿上来了,他又不是什么软柿子,谁都能来管教他一嘴。

“可以,我确实是没做过这些事。”赵麦林笑了,语气却淡下来,“你做吧。”

他在旁边的水池洗干净身上的灰,没再往灶台旁看一眼,出去了。

赵麦林出了院门,一路从门前草坪走到了湾口。他踢飞一块石子儿,心里的烦躁怎么也压不下去,其实出来的时候他就后悔了,他根本用不着生气——不就是不会生火么,他苗云飞难道一生下来就会生火?居然还真被苗云飞一两句话刺得丢失理智了。

一辆三轮轰隆隆驶过,赵麦林一手插兜,另一只手拦车:“唉,叔!”

中年男人瞅着他:“干啥?”

“你去哪?”

“镇上!”

赵麦林跳上车,“带我一程呗。”

……

到了镇子上,赵麦林掏出二十块钱给三轮车大叔,大叔摆了摆手,一轰油门,“嗨,多大的事儿!”

“……”赵麦林心道奇了怪了,这什么世道,一个两个的连钱都不稀罕了?

没带钥匙,镇上的房子他是暂时进不去的。赵麦林找了个地方解决了午饭,外婆有苗云飞照看着,他倒不是很担心。吃过饭,赵麦林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路过一家发廊,他驻足片刻,推门走了进去。

镇上可没有染着黄毛青毛的高端tony,小店面里只有一个胖乎乎的女人,操着剪刀咔得飞快,听见推门声,朝他瞟了一眼:“洗剪吹一律5块不讲价噢。”

赵麦林等了一会儿,终于轮到他,躺在洗头椅上,师傅搓着他的头发,问:“漂过又染回来的?”

赵麦林点点头。

师傅说:“那我给你剪短一点儿,免得以后掉色了不好看。”

赵麦林闭着眼睛,讨价还价:“给我剪个跟金城武一样的发型行不行?就《重庆森林》里面那个。不然梁朝伟的那种也行。”

师傅噢一声,“我尽量。”

赵麦林等了一会儿,也没听到师傅询问,不禁有点怀疑:“你知道什么样?”

女人忍俊不禁:“哟,你别说,我还真看过那部电影,陪我女儿看的。”

“那你剪吧。”赵麦林心落回肚子里,又把眼睛闭上了。

半个钟头后,赵麦林看着镜子里的人,差点认不出来,他已经很久没见过短发的自己了,额头扫下来的碎发黑黑亮亮,虽然剪出来的造型跟金城武没多少相似度,人看起来是要清爽精神不少。

赵麦林正欣赏着,兜里手机滴零零响起来,把赵麦林呆在山里,一颗即将要返璞归真的心瞬间拉回了现实,对哦,他这是在镇子上,手机有信号了。

他接了,梁崇文温和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麦林,怎么现在才接电话?”

“前几天手机没信号呢,”赵麦林听着他比平常要虚弱不少的声音,“哥,你生病了?”

梁崇文压着嗓子咳了几声,好像才顺过气来,慢慢说:“……前几天市里突然降温,中招感冒了。”

“哦……”赵麦林心头掠过一丝狐疑,不放心地问:“没别的什么吧?”

“没有,”梁崇文笑着说,突然又转到另一个话题,“在家里一切都好?”

赵麦林在路边看到一个烤红薯的摊子,给老板比划了一下,接过两个付好钱。一边肩膀夹着电话,解放两只手剥红薯皮:“就那样吧,闲下来不少,你跟二哥最近怎么样?”

那边突然起了一阵不小的躁动,隐隐还有争执的声音,赵麦林还听到了高理在说话,被梁崇文压下去了,接着才跟赵麦林回话:“都挺好的,高理盘了我们楼下那个台球厅,现在自己当老板,蛮威风的,你要是哪天回市里了,让你二哥教你两招。”

赵麦林呵了一声,“二哥还有这本事呢。”

“那可不。”

下午的街道上有些冷清,赵麦林迎着风咬了口红薯,一口薯瓤烫得他舌头直吸,跟梁崇文聊天从来都是轻松又快活的,赵麦林想到高理穿着黑皮夹克趴在台球桌上像模像样敲球杆的样子,顿时一阵好乐,没怎么看路,跟一个人迎面撞上。

赵麦林两个红薯骨碌碌滚在了地上,但他没顾得上捡,盯着眼前的人,说:“大哥,我先挂了,有点事。”

他看着苗云飞蹲下去拾起地上他的红薯,话在嘴里憋了一会儿,才问:“你怎么来了?”

苗云飞把红薯拍了拍递给他,垂着眼睛没说话。

赵麦林看了一眼被自己咬了一半的烤红薯,上面沾了灰,没法吃了。他把另一个递给苗云飞,“吃。”

苗云飞像蒙了阴霾的脸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终于浮现一点神采,“给我的?”

赵麦林笑嘻嘻道:“捡到的东西,见者有份。”

苗云飞把红薯包在手心里,表情还是愣愣的。

赵麦林只好说:“你帮我这么多忙,什么好处都不要,请你吃个红薯还不行吗?”

苗云飞抬起头,总是沉默的眼睛这会儿谨慎却又直白地在赵麦林新剪的头发上停留,然后是眉毛,眼睛,鼻子……最后停在赵麦林的嘴巴。那目光里有一种隐秘而压抑的灼热,让赵麦林有些不自在,却也不至于不舒服。

他终于想起来今天自己跑出来真正的原因了。

那时的苗云飞上前来拽他的手,问他有没有烧到自己,那种下意识怜惜的表情,把他当成脆弱的小孩子来对待的举动,都令赵麦林心中生出无缘由的恐慌,他不是生气了,而是不敢直视苗云飞的眼睛。所以他逃了。

赵麦林深吸一口气,面对和之前差不多的场景心烦意乱,禁不住又问了一遍:“你来干什么?”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然而直觉告诉他,要是这么问了,面前这头倔驴说不定更不肯说了。

苗云飞的头低下去,这回换成他逃避了。良久,他微微动了动嘴唇,说:“……来接你回去。”

这是赵麦林第二回搭苗云飞的摩托了,上次有行李,两个人坐着非常拥挤,这次就宽敞得多,赵麦林用手撑着后面,漫不经心地注视着前面的人,傍晚下小半个太阳的阴影落在群山表面,像金色的纱衣滑过骑手的后背。

白天的事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让它过去了,回到山里,赵麦林帮着苗云飞把摩托一块儿从坎边推上去,氛围有些安静,到小院门口时,日头已经彻底沉下了地平线,天边火红的余晖渐变成了墨蓝。

推开门,堂屋门口的钨丝灯亮着,里面摆着餐桌,外婆和春婶坐在桌旁,看样子是在等他们回来。

赵麦林和苗云飞一块儿走进去。

“回来了。”春婶拍拍外婆的手,先起身朝自己儿子走过去,“灶台上热着菜,你去端过来……在哪找到人的?”

“镇上。”苗云飞没看赵麦林,转身去了厨房。

赵麦林讪讪一笑:“去剪头发了,我也没想到他会去找我。”

“哦,”春婶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是云飞自己非要去的,我劝过他,说这么大个人总不能把自己弄丢了,他不听,说什么都要下山找一趟。”

春婶的话让赵麦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没想好要怎么回,苗云飞就端着几个菜碟过来了,这时春婶又招呼吃饭,赵麦林只好歇了话音。

几个人落了座,春婶挑了块炸得刚好的鱼,挑完刺夹到外婆碗里,起了个话头:“小林,你在城里,做的什么活?”

赵麦林把嘴里的菜咽下去,想到自己跟两位好哥哥惨痛的创业史,不是蛮想细谈,含糊道:“就……做做生意搞点钱。”

春婶噢一声,筷子一搁,十分激动地说:“是了!我想起来了,云飞跟我说过,你是开工厂自己做老板的,瞧我这记性!”

赵麦林汗颜,“没到那种程度,工厂是我哥哥他们的,我就是挂个名,闲人一个。”

目光却忍不住偷偷瞄了瞄一旁沉默的男人,好奇心跟爪子似的在心口不住挠,不是吧,他怎么知道的?难道他们以前真见过?

“那算哪门子闲人!钱还是要你们年轻人来赚……小林,你觉得我家云飞能去城里找个什么活干干?他力气大,人也不笨,就是不怎么爱说话,”春婶呵呵一笑,顿了好一会儿,才颇难为情似的把话说完:“小林,你们那儿还缺人吗,你看云飞他……”

一直没作声的苗云飞这会儿有了点反应,粗眉略略一皱,话也说得很直,“妈,你别给他添麻烦。”

春婶对儿子这副模样一点也不怵,显然是习惯了的,张嘴反问:“你难道想一直在村里过下去?”

眼见母子二人氛围不对,赵麦林不得不撑起心神,生疏地打圆场,“婶,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这趟回来,就是因为工厂出了点问题,要让苗哥去我那儿干不太可能了,不过,我在城里有些朋友,要是苗哥是做好打算的,我倒可以找他们问问。”

“好啊!”春婶连连点头,“那可太好了!小林啊,太谢谢你了!”

“应该的,”赵麦林没想糊弄她,“外婆一直都多亏你们照顾,这点小事我怎么也得答应。”

“我不需要。”苗云飞冷不丁开口,口气生硬地回绝。

春婶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臭小子,你不要插嘴。”

苗云飞干脆撂下碗,又跑到院子外面去了。

春婶恨铁不成钢地道:“给他机会都抓不住,怎么就生了这么个铁称砣!那脾气是比茅斯坑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天天跟我对到起来!”

外婆跟着在一旁慢悠悠劝:“小飞脾气好的咧,人也勤快老实,是你对他要求太高嘛……”

“你是不晓得哟,他在你面前乖,平常在家里那叫一个说一不二,轴得很!你说日后哪个姑娘愿意跟到他嘛!”

女人抱怨的声音在赵麦林耳边一刻不停,说的东西和赵麦林也没多大关系。赵麦林渐渐走神了,这些寻常的对话忽然像嗡嗡的杂音一样,让他找不到共鸣,甚至越听越疲惫。

“……小林,你说是不是?”春婶忽然转过来问他。

赵麦林根本不知道她问的什么,只好装作认同的样子,点了点头,笑道:“是啊……”

“我说什么来着,小林也觉得男人过了三十岁不好找媳妇!云飞离这个槛不远了,你让我怎么不急?”

赵麦林:“……”我没这么觉得啊!

春婶看了他一眼:“小林,不管怎么样,刚刚云飞对你态度不好,就是他有问题,我让他来给你道歉,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

说起来,这也是赵麦林为数不多乐意做好事的时刻,万万没有想到,人家根本不在乎。他是没什么所谓,苗云飞态度怎么样他不是很关心,反正他身上不会少块肉,“婶,我没往心里去,这事儿还是要看苗哥自己的意愿。”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当兵的时候,部队把他派去做那个什么边防兵,那种常年不去人的地方,一呆就是五六年,成天对着雪山,也没人跟他说话,回来就跟哑巴差不多了。”

春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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