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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身世之谜(1 / 1)

原是青州派去人又有了新线索,传回燕州时恰逢陆孝在代温衾处理琐事,才知他独身一人上路,实在放心不下,也便快马加鞭追了来。

一路上陆孝给温衾处理伤口,解释自己为何突然出现在此,但温衾瞧他一直似有话瞒着。

终于在离青州还有几百里的地方,二人休憩时,陆孝终于开口了。

“义父,孩儿有一事需说与您听。”如深潭般低沉又平静的嗓音在背后响起,是陆孝在替温衾沐浴。

温衾身上伤势未愈,本不该碰水,奈何他向来不喜身上黏腻,便叫陆孝打了水,伺候自己擦拭清理一番。

靠坐在暖烘烘的木盆,温衾哼了一声,示意陆孝继续说下去。

可半晌也未听见那人言语,不解地转身,想瞧瞧他又在犹豫些什么。

陆孝低垂着眉眼,正仔细为温衾净背,突然的动作让他下意识抬眼望去,二人目光相接,呼吸仿佛也跟着停滞了片刻。

“想说什么直说便是。”温衾别开目光,几日未见,孝儿似乎又英俊几分,只是简单的对视,心里竟也怦怦然。

“是。”陆孝吐息一口,将隐瞒在心里的话说出,“探子来报,义父您的身世恐怕……仍有疑点,原本孩儿前来是想劝您回燕州,但见您为此事的决心,便也作罢,只是,若您知晓真相,千万莫要委屈自己,无论您要做什么,孩儿都誓死跟随,义无反顾!”

“嗯。”没什么情绪,温衾点点头,他自然不可能因为一句“仍有疑点”就放弃追查,人都到这里了,即使是一场空,也不算白跑一趟,至少这二十多年,又再次回到故乡,他总有感觉,这次出行一定会有所收获。

二人匆匆梳洗,陆孝胸膛火热,暖得身上伤口好似也没有那么钻心刺骨,温衾靠着,贪婪又安心,很快陷入深眠。

陆孝鼻息间萦绕着的都是属于温衾身上独特的气味,他睡不着,心里飞快盘算下一步该如何落子。

不知我们二人真正坦诚相见的那一日,你脸上会露出怎样精彩绝伦的表情呢?陆孝指尖缠着温衾的发丝,打了几个卷,他冷笑一声,似乎在想象什么画面,却又低头,无限深情地在那人额头上印上个炙热的吻。

“唔嗯……孝儿……”

“孩儿在,义父安心歇息便是。”

宠溺又令人安适的话语,温衾眼皮沉重,未再多说,复又入寐。

……

“什么?你说清楚!否则咱家这就杀了你!”温衾双眼赤红,疯魔了一般,紧紧攥着面前老者的衣领,死盯着那张沟壑纵横的沧桑面容,企图从上面看出什么端倪。

“大人息怒!您息怒!草民如何敢扯谎骗您!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啊!”那老头吓得一个劲求饶,若不是温衾抓着他不放,这会儿只怕是要把额头都磕出血来以证自己清白。

“义父。”陆孝上前一步,扶着温衾另一边有伤的胳膊,示意他先冷静。

“说!一五一十告诉咱家!若有一字谎话,便将你这舌头拔了泡酒,再将你这廖剩无几的牙一颗一颗敲碎!”温衾恨不得立马将那人剖心挖肺,亲自瞧瞧他方才说出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怪不得,怪不得这么多年根本查不到父亲的下落,怪不得自己儿时的记忆总是断断续续混乱不堪,怪不得这么多年遍寻真相而不得,怪不得,怪不得!若他说的为真,那真是天大的骗局!那自己这许多年的日子,当真配得上“笑话”二字!

“天保十一年,庄帝崩逝,顺帝宗明远即位,同年夏天,陛下起兵,顺帝宗明远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很快被陛下击败自尽,我大酉才得来这许多安宁太平年,可外人并不知,庄帝崩逝之时,五皇子的母妃温氏,竟还有一遗腹子。温氏一族向来与陆氏交好,陆氏又是被废的顺帝母族,温妃害怕自己被新帝戕害,诞下麟儿后,便买通了后宫的侍卫,偷偷将孩子送回温氏父族,自己则在宫里装疯,以逃脱责难。”

老头慢慢道来这一段皇家秘辛,温衾眼里布满血丝,眼眶似是要滴出血泪来。他竟然,是老皇帝的遗腹子?!

“可新帝怎会真正放过温家?五皇子年纪尚幼,陛下封了他为亲王,却没几年就病重薨逝,温太妃在后宫疯得亦真亦假,谁也不识的,住的宫殿俨然与冷宫无异。温家因一子虚乌有之人——蔡彬贪污的案子,竟落得被满门抄斩的下场!”

“温老爷拼尽了全力,将庄帝遗腹子交给他情同手足的挚友裴惜时保全了下来,裴大人临危受命护送孩子回燕州,不料却遭了埋伏,命丧黄泉,连带着遗腹子也下落不明。”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温衾抖着声问,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头脑一阵一阵地发昏。尽管他知道,自己十有八九就是这个先帝遗腹子,但他还是想要亲耳听到真相。

“原本按照皇室宗族规矩,这孩子名字起在‘明’字辈上,温太妃送他来青州之前,曾为他赐名‘宗明溪’,与他兄长五皇子‘宗明泽’对仗,但此姓名一出皇家断然不可再用,温老爷见那孩儿襁褓外头裹着一条青色丝绸暖被,便替他改名——温衾。”

“殿下,您便是庄帝最后一个皇子,九皇子——宗明溪!”

温衾只觉天旋地转,土崩地裂,这样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平地惊雷,炸得他耳鸣心慌、险些昏死过去!

“你、口说无凭……可有何证据?”最后的挣扎,温衾一字一句,似子规啼血、刀尖起舞。

“听说此子右腿根处,有一块赤色胎记,似一块浑圆剔透的鸡血石。”

“义父!”陆孝上前接住晕眩向后倾倒的温衾,宽厚坚实的臂膀将他稳稳圈在怀中,“义父,您伤势未愈,不易动怒,孩儿带您先去歇息。”

温衾一连深吸了几口冷气,强迫自己镇定。可这样天大的秘密如何叫他冷静?发了疯似的,挣脱开陆孝的臂弯,温衾从后腰抽出短鞭,使了浑身的力气,将这件本就简陋的木屋里的摆设悉数毁去。

若我是九皇子宗明溪,那如今坐在皇帝位子上的人,竟是我的同胞兄弟!我竟为了他……温衾不敢再想下去,却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身世,他是否知晓?

他是否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绣衣使那样密不透风的吃人之地忍受炼狱般的煎熬?南疆一战,自己差点身死异乡,他恰好如救世主般降临,是否他其实清楚地知道这一切只是一场算无遗漏的阴谋,却还看着自己一步步走进了更加泥淖的深渊?

从无上高贵的皇子,变成流落至绣衣使的低贱棋子,又到如今人人唾弃的权阉之臣。

荒唐!荒唐!

温衾慢慢回过神,与来此时全然两样,他披散头发,身上的伤口因他剧烈的动作而迸裂出鲜血,灰青色的外裳被血色印染成黑红,像是从鬼门关里爬出的厉鬼,吃人啖血。

老头早已被吓得躲在角落瑟瑟发抖,陆孝走过去拍了拍他,指了指门外,叫他先出去。

“义父,您……打算如何?”陆孝问道。

“如何?”温衾笑起来,那神情凄然,恍惚地好似随时都会倒下,他抬手看了看掌心里的血迹,想起这些年替皇帝处理过的桩桩件件,嗤笑道:“我十几年为了爬上他的龙床处心积虑小心谨慎,他叫我做的每一件事,我都尽全力处理干净,不在乎外人的看法,也不惧怕那些想要杀我正道的世家贵族,就算是他明明白白告诉我,我只不过是他养的一条狗,想要得到他的一点怜悯全都是一厢情愿痴心妄想,我也是真的想要给他当条忠心的犬。可是,可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来我手上沾染的血,竟源自于我有恩之人!”

陆孝沉默地搀着温衾,听他颠三倒四断断续续地诉说,从自己衣衫底下用力扯出一根布条,替他肩头不断渗血的伤口包扎。

“裴惜时,我识得这名字,正是裴兆华那个年少早亡的胞弟。裴家,裴家九族都葬在我手里了……可笑,可笑啊!”

爱他护他的,被他亲手灭杀;害他利用他的,却被他奉为信仰。这样倒反天罡违背人伦之事,饶是坏事做尽的大阉臣温衾,也难以接受。

温衾却忘了,温陆两家世代交好,温家被皇帝下令灭门,而陆家全族,却是死在他手里。

陆孝冷眼看着,内心没有一丝波澜。

陆孝起时,温衾坐在窗边,痴愣地望着窗外。身上只松散挂了件里衣,身体却烫得吓人。

“义父,您伤还未好,又发起热,恐落下病根。”陆孝上前扶住假山一样僵持的温衾,柔声劝慰,“还是先将身体养好,再做打算。”

温衾慢慢抬起呆滞许久的眼珠,寻常日日水润多情的桃花眼,此刻却零落尘土,变得不复清明。

“是,你说的是。”在弥天大谎中活了这许多年,又犯下如此不可饶恕之罪责,怎可自暴自弃?就算是以死谢罪,恐九泉之下,温氏一族与那些曾枉死在自己手上之人,也是要让我碎尸万段、永世不得超生的。

苦笑一声,温衾借力靠在陆孝臂弯上缓缓起身,昨日几乎未进食过什么,又在此久坐许多时辰,温衾甫一起身,就两眼发黑,差点摔倒在地。

“呵,如此十恶不赦,连身体也不愿与我为伍。”垂着头,披散的长发遮住了他苍白的面容,温衾闭上眼,又睁开,浑浊的眼眸露出坚定又偏执的光,像是在绝境中迸发出一股顽强之力。

既未葬在南疆,自是还有未完成的使命。如今得知了这些阴差阳错的身世,更不可能轻易折在此处,既然往日之错早已酿成,十八层地狱必定是自己最后的归宿,倒不如在这所剩无几的年岁里,放手一搏!

“孝儿,你替为父寻一个人。”温衾半躺在床上,心里快速计划着回燕州后的动作。

陆孝凑过耳朵,听完他的吩咐,又替他掖好被角,转身出去。

温衾还记得,当初自己之所以能够引起宗明修的注意,是因为自己这双与他故人十分相似的眼睛。那位故人于他而言非比寻常,这么多年,温衾不是没有好奇过,但他不论如何调查,也未曾找到这个神秘人究竟是谁。

如今他想起这件事,不再是为了更加了解那个人的内心,只剩下满心满肺的利用。

在青州养病半月,温衾收到燕州传来的密信。春闱暂时告一段落,最后的殿试将于下月初举行,距今还有十余日,身上的伤好了七七八八,但托陆孝去做的事还未有眉目,温衾心中思忖,现在动身还是再等上几日。

春日的晚间仍有掩盖不住的寒气,陆孝披着夜色走进卧房。脱掉满是水汽寒风的外袍,又在火盆旁驱了驱浸透了骨肉的凉意,陆孝才掀开里屋的门帘,来到温衾面前单膝跪下,带来了将近一个月来最好的消息。

温衾正披着大氅伏在案头书写什么,见陆孝有话要禀,搁下笔,懒懒抬了抬下巴。

“禀义父,您要寻的人,孩儿替您寻得了。”

“哦?人在何处,快带来给咱家瞧瞧。”半月时间,温衾养好的不仅是身上的伤病,也恢复了从前的倨傲和不可一世,仿佛他仍是那个受皇帝信任、被权力和欲望熏黑了心肠的督厂厂公。

“已在前厅候着。”陆孝抬头,见温衾应允,便起身替他系好氅衣的带子,又拿了个手炉递给他,才引着温衾往前厅走去。

前厅站着一名身姿袅袅、形容清丽的女子,他肤白如玉,细如油脂,唇上涂了些不算明艳的口脂,更加衬托出她绝伦之色。一双清亮溪水般的桃花眼,似盛着一壶令人沉醉的佳酿,多看一眼,便要醉倒在她的罗衫裙之下。

“民女燕语冰,拜见大人。”女子一见陆孝扶着温衾走进来,连忙跪下行礼,姿色上乘,声音清冷中带着一丝疏离,虽是跪下行礼,但身形并不卑微怯懦。

“好!好啊!”温衾一见燕语冰,顿时眼前一亮,面容姣姣,声色淡漠,性子大方,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人。更重要的,是那双比自己更加引人入胜的桃花眼。

“孝儿。”温衾点点头,入座后示意燕语冰起身,又侧过头示意陆孝上前。

陆孝会意,弯腰在温衾耳边将此女的身家之事悉数告知。

燕家本是边陲永州一户小商贩,家境虽不算殷实,但也吃穿不愁,一双儿女皆是出落的仪表堂堂,求亲之人不胜枚举。

但天不遂人愿,燕家老爷一日突然恶疾,看过许多大夫也难以医治,举家上下为老爷之事四处奔波,家底也挥耗得所剩无几。

前几日燕语冰虽兄长来到青州,恰巧被陆孝派出的探子发现,这才被引到了温衾面前。

有求于人,自然好拿捏。温衾满意女子的清白身世,心中盘算着如何将此人引荐到陛下面前。

“你这姑娘一看便是有大富贵之面相。”温衾笑着呷了口茶,接着道,“你父亲之事咱家听说了,这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买卖,咱家可以允诺替你寻遍天下神医医治你父亲,但你也要付出一定的代价,你可愿意?”

“只要替家父医好怪病,民女愿当牛做马报答大人的救命之恩!”燕语冰听闻温衾之言,又起身跪在堂前,规规矩矩地给他磕了个响头,神色虔诚又决绝。

“呵呵,你倒是个孝顺的。”温衾越看越满意,开口道,“咱家可无福消受,方才说了,你可是有富贵之命,咱家问你,你可愿入宫伺候皇上?”

“什么?!”燕语冰瞪大了双眼,惊雷般的消息震得她说不出话,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竟能与天家扯上关系,更不提是做天子的枕边人。

“奴家身份低微,恐怕无福消受。”从来听说深宫后院是吃人不吐骨头之处,她燕家只是一介市井草民,怎配与后宫那些各个从小养尊处优世家贵族出身的小姐比拟?被人瞧不起只是最轻的,只怕一着不慎,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如此,你便是不愿救你的父亲了?”温衾不悦,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威严,那女子到底只是小门小户出身,没见过什么场面,一听温衾动怒,立刻吓得浑身发抖,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哭腔。

“不不……大人息怒!只是奴家、奴家实在是出身低劣……”燕语冰磕头辩解,染红的眼尾更是增添了一丝楚楚,任凭哪个男子瞧见了都会痴迷沉沦。

“呵,好了,咱家既这样说,自然有咱家的道理。”温衾和煦一笑,方才那股压在肩头的威严立时消失无踪,他清了清嗓子,耐下性子引诱着,“你只消回答,是不是愿意为了医治你父亲,而献出自己,成为皇帝的枕边人?”

“况且,进了宫成了娘娘,你们燕家,也会因为你而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听说你兄长也到了可入仕的年纪,若你在宫里立了足,那他往后的仕途……”

“你做了后宫娘娘,便是万人之上,吃穿用度皆是寻常人家这辈子也无法企及的珍馐,权力、金钱、名誉、荣耀全都轻而易举收入你囊中。这样一本万利的事,咱家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燕语冰跪直了身体,似乎已从方才的惶惶里抽身,大着胆子仰着头,认真地望着他,问道:“大人,语冰能为您做些什么?”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向来不需过多言语,温衾对燕语冰的满意更甚。他有预感,燕语冰很快将会成为皇帝身边一块不可多得的瑰宝。

“孝儿,带燕姑娘下去好生歇息,我们来日方长。”温衾拍拍手,起身准备离去,“若你乖乖听话,咱家保你无上风光,燕家也会扶摇直上;若你心存异议,外头有的是女人挤破头想要爬上龙床,你身家单薄无势力,就算是哪日整个燕家销声匿迹,也无人知晓,更无人在意。你说是么,燕小姐?”

“语冰愿为公公排忧解难!燕氏一族唯公公马首是瞻!”先礼后兵,燕语冰听明白了,自打走进这间屋子,燕家便没有了退路,她答应便皆大欢喜,若不答应,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晓。连忙端正身形,恭恭敬敬地行礼磕头,应了下来。

“孝儿,吩咐下去,明日一早,我们便回燕州。”温衾脱下滚热的外裳,坐在床沿,一边让陆孝替自己脱靴脱袜,一边活动了下僵硬许久的肩颈,靠在床框上闭目养神。

“昨夜听闻屋后的猫儿发情啼叫,才知你我多日未曾行周公之礼了。”

纤细乳白的玉足挑起陆孝略带胡茬的麦色下巴,足背顺着刀削的轮廓抚上那张俊朗的面庞,挑逗意味十足。

陆孝喉头滚动,侧过头,微凉的脸颊婆娑在那人细腻丝滑的足背,手上的动作也愈加大胆僭越。

随意扔掉方才替他脱下的靴袜,陆孝欺身上床,颀长的身形整个笼罩在温衾略小瘦弱的周身。粗粝的手掌自下而上地揉进敏感禁区。

温衾仰头吟哦一声,满足地喟叹,他一手揽过陆孝后颈,薄唇覆了上去。微醺的桃花眼里满是陈年烈酒,在月光的映照下似是天上星辰,明亮又让人沉醉。

饮下这杯,便忘记凡间种种,只醉心于蓬莱的桃花树下,尝尽甘露,饮遍琼浆。

如今再进寿川院,心里不免多了些怨怼。日上三竿,温衾半躺在床榻,提不起神去计划任何事。

正盯着床帏发呆,突然寝殿门“笃笃”地被敲响。

“大人可醒了?”是跟前服侍的小太监,隔着木门低声询问。

温衾懒懒应道:“嗯,何事?”

“宫里来信儿,说昨儿夜里,咸福宫的端妃娘娘薨了……”

端妃,正是卫国公裴兆华最小的女儿,当初裴家九族被灭,是皇帝特赦,免除了她的牵连。但自那时起,听说端妃就闭门不出,谁也不见,就连自己的儿子五皇子宗文懿也拒之门外。

温衾刚回燕州两天,竟发生了这样天大的变故。

“什么?”温衾右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他顾不得自己衣衫不整,掀开锦被,两三步走到门前,“哗”地一下将门打开,皱眉问道,“怎么薨的?”

“这……”小太监明显被他吓了一跳,声音抖了抖,连忙弯腰低头作揖,“宫里人只说是染了恶疾,详细的奴婢也不知。”

“替咱家梳洗,叫孝儿着人去后宫再打探一番。”温衾转身坐到铜镜前,指挥着院子里的下人都去做事。

裴兆华临死前曾求自己为裴家留后,但那时并未答应。今时不同往日,温衾从一个观棋者,变成了棋盘上一子,他想做些什么,却发现什么都做不了。

陆孝进来时,温衾正站在檐廊下,颇有些不耐地扭过头等小太监替他将蟒袍的领口扣子扣好。露出的半截白皙脖颈,隐在藏蓝色蟒袍底下,显得格外扎眼。

只是巴掌大都没有的裸露,脑海里一瞬飞快地闪过许多那个人在床间的模样。调笑勾人的,慵懒妖冶的,娇嗔柔媚的,每个模样重重叠叠,最终落在面前这个人身上,变成他上扬眼尾的那一抹绯红。

陆孝登时感到一阵燥热,自他追到青州与温衾相会后,时常有些难以遏抑的情绪在心底汹涌。他明知不该任由那情愫延烧,可总有一个声音引诱他沉沦其中,放纵那些错谬肆意生长。

“下去吧。”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陆孝又恢复了往日的沉毅。他挥退了笨手笨脚的小太监,亲自伺候温衾穿好外裳。

“嗯,怎么样?”温衾见陆孝过来,配合地伸开双手,方便他替自己将腰带系好。

仔细整理好衣角,陆孝虚扶着温衾往院子外头走,边走边缓声向他禀告。

“听说咸福宫那位已绝食半月有余,昨日是卫国公冥寿,晨起召见五皇子,约莫聊了一个时辰。午后用了膳,傍晚竟亲自进膳房做了些饭菜,但只端上桌,没用过。后来推说是头疼得紧,便提前歇息了。酉时四刻,五皇子去请安,宫人进去禀报时,才发现那位早已气绝,薨逝多时了。”

“去库房挑一对上好的和田羊脂玉如意,我们去咸福宫走一趟。”温衾心下了然,果然端妃的死,与裴家倾颓有关,事已至此,做什么弥补都是枉然。既他走在这条不归路许多年,早已没有回头可言。

咸福宫肃杀一片,到处是身着素缟的宫人。按照皇家惯例,明日应举办丧礼,今日宫里自然忙碌非凡。

东殿是五皇子的住所,陆孝陪着温衾在内侍的带领下,见到了形容憔悴的宗文懿。

“五殿下节哀。”温衾行礼,听到叫他起身的话,又接着说,“给殿下挑了一对安神玉如意,还望殿下切莫太过伤心,保重身体。”

宗文懿无心与温衾攀谈,点了点头,没有开口。一对红肿的双眼,失神地望向远处,似无心又有意,穿过温衾,落在陆孝身上。

温衾看不到,陆孝并没有像其他下人一样屏息垂首站在自己身后,而是抬着头,如墨的瞳仁定定地与高座上的人对视。

“呵。温厂公倒是坦荡,不知夜半十分,睡得可还踏实?”柯云从白绸帘布后面走出,毫无保留地讥讽道,“我家殿下如今不想见到你,杵在这里作甚,还不快滚?!”

温衾不在意,见宗文懿不但没有阻止柯云的口出不逊,还起身欲走,轻哼一声,问道:“下月殿试后,陛下合该举行围猎,不知殿下是否有所准备?”

这话问的突兀,宗文懿脚步一顿,余光往温衾站定的方向歪了歪,哑着嗓子道:“柯云,送送厂公。”

柯云低声道了声“是”,不情不愿地走到温衾面前,没好气地说,“请吧,温大人!”

“殿下保重身体,奴婢告退。”温衾朝头也没回的五殿下行了礼,转而随柯云离开。

皇帝不知是自觉亏欠还是对端妃感情甚笃,葬礼皆按照皇贵妃的礼仪操办,且亲自为贵妃撰写祭文,又下令停朝两日,外人看来,陛下对这位皇贵妃娘娘的确是用情颇深。

只有温衾觉得,也许他是在心虚和愧疚。又或许,他只是在表演深情,毕竟收买人心和装腔作势,是他惯用的手法。

“燕语冰如何了?”端妃的葬礼结束,温衾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小酌,见陆孝风风火火从外头回来,眯着微醺的凤眼,扬了扬眉,问起这颗从青州带回的棋子。

陆孝见温衾脸上绯然,呼吸里夹着酒香,眉宇间净是难以掩饰的醉意。有些无奈地上前搀扶,连他自己都没发现,无奈的神情里裹挟的,还有几分宠溺。

“请的教习嬷嬷说,燕姑娘天资聪慧,许多东西一学就会,如今宫中礼仪她已全部掌握,昨日嬷嬷来见孩儿,想问问义父的意思,是否让燕姑娘再学些什么拿手的技艺?”

醉酒的温衾歪斜在陆孝身上,没骨头似的,喘着夹杂酒气的热息呼在他颈间,钝钝地笑,“呵,呵呵呵,好,好……既然是只鸟儿,自然是要有一副好嗓子的……就像好狗呢,只要主人高兴它就高兴,从来不需要有自己的心思……”

陆孝不知他在说什么,一手架在他腋下,防他摔倒,一手像哄孩子般的,在温衾后背一下一下,轻轻地拍,“义父,外头凉,孩儿扶您进屋吧。”

好不容易将人哄骗上了床榻,醉酒的人力气大的出奇,陆孝刚起身想替他倒杯茶,却被从后面整个扑倒在地。

“唔,义父,孩儿给您……唔……”陆孝转身想爬起,一句话还未说完,那两瓣软得令人神魂颠倒的凉唇就送了上来。

温衾吻得又急又狠,像是要将郁积于胸的怄气全都发泄,起初是压着那滚烫的嘴舔舐吮吸,渐渐地,他开始不满足,一路向下,准确又果断地咬上陆孝的喉结。

陆孝倒吸一口凉气,仿佛他方才也与这酒鬼共饮了几杯,酒劲儿来得迟了,这会儿子才后知后觉地开始眩晕、沉醉。

香玉在怀,任谁也难以抵挡。只是一时的恍惚,陆孝捉住温衾燥热的后颈,重新夺回了主动。

陆孝坚挺炙热的烙具抵在温衾腿根,强势又凶猛的吻,如狂风暴雨席卷。背后是冰凉的青砖,温衾应接不暇,透不过气,双手抵在陆孝胸口,只挣动了一下,便又被人擒了双手按在头顶,动弹不得。

平日里锐利的凤眼此刻化成了春水,面塑的身体在陆孝手里凭他揉圆捏扁。

毫无征兆的惊雷撕开夜幕,透过虚掩的窗,将纠缠在一处的两具肉体照亮。温衾打了个哆嗦,脑袋清明了几分,隔着水汽瞧见伏在自己身上的陆孝,漆黑的瞳仁闪着诡谲的光,如野兽捕获猎物后的势在必得。

像是在惩罚自己的走神,深埋在体内的肉刃狠狠地擦过敏感,温衾猫儿似的偎进陆孝怀里,身体不住颤抖。方才微薄的理智顿时又被操到九霄云外,额头抵在热络的胸膛,低声呜咽。

殿试结束,明日发榜的名单被誊抄了一份一模一样的,搁在了温衾的书房。他随意瞥了一眼,卷成个纸筒丢在秦义面前。

书桌前跪着的是秦义、邓智与陆孝。秦义接了那份名单,小心收进袖袋,又跪直身体,等待温衾下达指令。

“送去北军营的世家子弟信息可都查清楚了?”温衾呷了口茶,问道。

“回义父,孩儿皆了然于心。”邓智恭敬回答,脸上全是严肃和虔诚。

点点头,温衾接着道,“好,智儿做事咱家向来放心。义儿,明日的放榜名单你且收好,半月之内,咱家想看到新进翰林院的学士与皇子勾结的消息,且康家的幕僚都老了,也该换换新人了。”

秦义磕头称是,心中立刻盘算起该如何调配人手,安排下去。

“今年轮值的官员差不多也该到了,名单咱家瞧过了,可用之人寥寥,唯礼部、兵部二人能堪一用。孝儿你去替咱家跑一趟,若是块硬骨头,直接杀了便是。”

所谓轮值,即是地方官员与中央官员轮换的调动,每三年一次。调动人员涉及的部门和官职较多,因此每回轮值时,朝廷最为动荡与混乱。即使这其中有未按时上任之人,也无人在意。

就算最后被发现出了意外,也是时移事去,死无对证了。

温衾有个大胆的想法,没向任何人提起。他知道这念头萌生的过于离经叛道,不会有世人能够理解和接受。

但,别人的想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不能真的做到。

自古以来都是成王败寇,在史书上拥有话语权的从来都是胜者。败了,就算你有天大的苦衷,也无人在意。

天气逐渐变暖,一日艳阳高照,温衾难得心情好,命人将库房的宝物与银两悉数清点,并分门别类记录成册。

这些都是今后要用到的,财宝、银钱都是身外之物,只要能达到目标,有多少用多少便是。

正盘算着如何分配这些珍馐,下人来报。

“启禀大人,季公公来了。”小太监声音清亮,恭敬行礼,禀报完就兀自退下了。

“哦?快请!”

季秋鲜少会离开皇帝身边,饶是他叮嘱的事,也有其他宫人代办。像这样亲自跑腿,且是进的寿川院,温衾心下了然,是陛下有任务交代。

“温大人,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季秋对温衾颔首算作行礼,挥退了几个下人,坐在左手边的黄花梨雕花木椅上。

温衾挨着他右侧坐下,也回以行礼,亲手替他斟茶。

“公公倒是新的一年愈加显得年轻了。”这便是恭维,温季二人虽不算熟络,但同为皇上做事,彼此的秘密却知晓不少,相敬如宾,就是他们多年的相处方式。

“陛下近日心思颇重,夙夜难寐。您是知晓的,新一批的进士,入翰林院者有八,……”

温衾含笑,给自己也倒了杯茶。

“公公心系陛下龙体,我辈难以企及。三日后,奴婢亲自到上书房为陛下送上安神香。”

“如此,奴婢就带陛下先谢过大人了。”季秋举起茶盏,在空中微向上一扬,“奴婢以茶代酒,敬大人一杯!”

“公公客气!”温衾也举杯与他对饮,而后二人对视一笑,各自散去。

呵,宗明修的疑心病逐年加重,今年更是因为自己揭开了康家在大酉官场上的只手遮天,而让他头痛不已。温衾心里冷笑,正好,康氏不仅是皇帝的心头大患,更是自己前进路上的最大障碍。

“去,传话给秦义,将今年新入翰林院的八名进士身家背景,誊抄成册送来寿川院。另外,咱家叫他办的事,务必办的漂亮。”

每月例行到绣衣使督察,秦义恭敬跟在温衾身后,耐心地给他讲述最近绣衣使都在做些什么,又完成了那些任务,新入多少人,折损多少人。

正说着,陆孝从外面闷头走来,一身烟青色长袍,前襟大片的血迹,将他袍子上金丝线绣的飞雁衔枝染成了暗黑色。脖子和脸上都溅了零星的血迹,看得温衾眉头直皱。

“这是怎么了?”声音不大,正好叫住了步履匆匆的陆孝。

陆孝本低头赶路,只想快点将身上的血衣脱掉,换身干爽舒适的。没瞧见温衾在屋里,一听见熟悉的声音,他脚步一滞,抬头便与那人对视上。

“义父。”陆孝怔愣不过须臾,立即恢复了惯常神色,抱拳行礼,“孩儿不知义父今日前来,还望义父恕罪。”

“嗯,无妨。你身上怎么弄的?”温衾挥了挥手,叫他直起身说话。

“今日孩儿拜访兵部轮值上来的员外郎于伟旗,但此人冥顽不灵、不可理喻,对义父出言不逊,还妄言要将义父除之后快,孩儿觉得此人若留下,日后必成祸患,便杀了。”

说这些的时候,陆孝冷着脸,语气里也是冰凉一片,似乎屠人满门,满手鲜血的不是自己一般。

“嗯,竟是如此。”温衾了然,点点头肯定了他的做法,“孝儿做事深得咱家心意,便下去歇息吧。”

经过这个小插曲,温衾心里起了一丝烦躁,没了耐心,听秦义又说了几句什么,打断道,“咱家乏了,今日就到此。来人,回寿川院!”

“恭送厂公大人。”众人齐齐行礼相送。

陆孝泡在热汤中,闭上眼,身心俱乏,今日屠戮的场面仍历历在目。

“为阉人做事与阉人何异?”

“为虎作伥,你不会有好下场!阉党欺君罔上,罪恶滔天!今日你杀我一个,他日便有千千万万个,乌云不可能永远蒙蔽艳阳的双眼!”

“陆孝!你认贼作父,戕害忠良,不得好死!”

……

一声声泣血控诉犹在耳边,陆孝麻木地扯了扯嘴角,今生走上这不归路,早就没了选择是非黑白的权利。若不是还有个信念支撑着,恐怕早就化作一抔黄土,葬在无人知晓的乱坟岗了。

抄起水洗了把脸,陆孝起身走出木桶。热水带走躯壳的凉意,可心头的冰冷,却难以驱散。

乌云真的不会永远遮蔽艳阳?这一日会到来么?

“小祝,去库房里挑几件值钱的,明日咱家要用。”因年前随行一趟,小祝得了温衾的青眼,原本只是伺候吃穿的普通下人,如今已是能够手握寿川院账目的大太监了。

小祝会意,问道,“大人是用作……”知道了用途,才知道挑什么类型的物件儿。

“去会会今年礼部轮值上来的向恒向员外。”温衾歇在竹编的躺椅,揉了揉眉心,“咱家记得年前有人献了几坛陈年虎骨酒,拿两坛给孝儿,让他补补身子。”

“是。”

不知睡了多久,温衾醒来时,天已入夜。身上盖着条后毯,倒还暖和。

“大人,陆大人在外头等候您多时了。”听见里屋的动静,近侍叩响房门询问。

“嗯。”

陆孝带了个算得上是近些日子最好的消息,从皇后宫里传的信儿,围猎结束以后,陛下要选秀。

但燕语冰身份卑微,只是商人之后,她甚至连成为秀女的资格都没有。若选秀结束,再找机会将燕语冰送进后宫,恐怕为时已晚,因此,最好的机会,便是围猎。

“燕家那丫头近来如何了?”温衾问,他胸中快速成了一个计策,既能送出燕语冰,还能顺便坑一手康家。

“燕姑娘已基本学会宫中礼仪,只是她想请义父先找大夫瞧瞧她父亲的病症。”陆孝答道。

又是一个身不由己的人,陆孝想起那日他照理去探视,看见那不过十六的丫头,因练不出教习嬷嬷教授的技艺,而不停地接受责罚,正像是他那些在绣衣使底层摸爬滚打黯淡无光的日日夜夜。

他不知踩着多少同伴和无辜之人的性命,才爬到今日的位置。那她呢,她又会有怎样的命运和际遇等着她?

愣神的功夫,燕语冰已经走到陆孝面前。经过这些时日的训练,当初那个喜怒于色的姑娘也变得沉稳算计,她学会了如何控制情绪,如何利用自己的美貌,去获得一切想要的东西。

“陆大人,您又来了!”一张明艳动人的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只是那笑并未触及眼底,“您公务这样繁忙,还能抽空来奴家这里,莫不是有什么消息要带给奴家?”

陆孝沉默,转身欲走,衣袍却被燕语冰死死拽住。

“陆大人!语冰求您!求您先请个大夫看看家父的病吧!我什么都听你的,求求你们救救父亲,你们叫我做什么都可以!”带着哭腔,上等的桃花眼里满是泪水,楚楚可怜的模样,燕语冰的美貌被她利用到了极致,恍若捧心西子,令人垂怜。

陆孝最终也没给她回答,不顾她的嚎啕,抽身离开。却在温衾面前提起了此事。

“嗯,允了。明儿叫个不当班的太医去瞧瞧,只消用药吊着,别叫她爹死了便是。”温衾点点头,燕父的病若医好了,他还拿什么要挟燕语冰?

前脚要走,陆孝又听见温衾唤他。

“慢着。”想来只有一个把柄也不够妥当,温衾沉吟片刻,又交代下去,“给燕丫头兄长安排个芝麻官,告诉她,若想她哥哥继续高升光耀门楣,务必要听话。”

“是,孩儿晓得了。”陆孝这才退出去。

离围猎没多少日子了,世家那些送去北军营的公子哥应该会赶回来,这样好的在陛下面前露脸的机会,自然不会有人想放弃。

同样,想要在皇帝面前表现一番的,定然会有野心勃勃的皇子们。

二皇子宗文景,是时候让你尝尝苦头了。温衾勾起嘴角,放肆又轻蔑地笑了开来。

“陛下,奴婢查到,似乎翰林院有人与皇子有所勾连,不知……”温衾弓腰虚浮着宗明修,随他走出营帐。

为期半月的围猎开始,正如温衾所料想的,在北军营里历练的世家公子哥几乎全都来了,只有寥寥几个不知为何留在了军营。

今日是围猎的断案,判了此事牵扯到温衾纯属误会,刑部按律办事也并无差错。又是不偏不倚、不痛不痒地粉饰太平,温衾谢恩接了圣旨,面上没有一丝不悦。

隔日陛下又赏了不少上好的玩意着人送到寿川院,温衾瞥了一眼,大手一挥,全都赏给了下人。

兰无棱竟也能全身而退,继续坐在刑部侍郎的位置,没有任何影响。

倒是上书奏请彻查温衾滥杀无辜的那位大臣,悄无声息地突然横死家中。据说此人早起时还好好的,晌午没到,竟从七窍开始流血,没过一个时辰就咽了气,死状阴森可怖,令人畏怯。

坊间开始传出高高在上的督厂厂公是喝人血啖人肉的邪祟鬼怪,谁惹了他,就会被他下咒,轻则霉运不断、祸事接踵,重则横死暴毙。

原本温衾就有个阎罗王的诨名,现在民间传言更加不堪。一时间有许多爱国文人志士走到一起,成立个名为“斩妖卫国”的组织,整天叫嚷着要除掉大奸佞温衾,还大酉一片净土。

这事传进温衾耳朵里,觉得好笑。一群没心眼的傻子,被谁利用了也不知,就敢这样上赶着送死。秦义把那组织的名单送到温衾手里时,他随手翻了翻,就扔到一边,挥挥手,随他们去闹,不予理会。

这日陆孝在街市上正替温衾寻些玩物,突然听到暗号,神色一禀,将买好的果子玩意儿等小心搁进袖袋,四处张望片刻,确认无甚异样,才脚底生风,往约定之地赶去。

“陆大人,上回的事,总要给个说法吧?亏得我们主子那么信任你,你就是这样做事的?”

果不其然,这人正是为先前陆孝擅自终止计划来兴师问罪的。

陆孝不语,等那人再开口。

二人就这样对峙站着,再无其他声响。良久,还是那人率先沉不住气,开口道:“康家有所行动,不过如今只是冲着温衾,你若配合得多,兴许复仇之日来得更快些。”

“嗯。”陆孝点头,声音闷闷的,“晓得了。”

“晓得?你上次也是这样说,那你倒是这样做啊!”那人见陆孝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心中没底,这个人向面无表情,说话也都简短至极,谁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口说无凭,上次的事,主人很生气,你若再不做些什么,恐怕主子对你……”

“谁?!”

话还未说完,二人突然齐刷刷地转身看向某处。陆孝动作更快,一枚暗器已先声音而出。

暗器瞬间没入树丛,方才那里传来微弱声息,有人偷听。

陆孝不理会对面那人,自顾自掏出短剑冲了过去。

谁成想,偷听的是邓智。

“陆孝你!”邓智也是一惊,方才他只是恰巧路过,见远处的身影似曾相识,还未来得及确认,那暗器竟直冲面门,躲闪间,陆孝已到眼前。

陆孝也是一惊,本以为只是寻常探子,杀了便罢。但杀了邓智,事情会更加复杂。可邓智探得了自己的秘密,不可能活着离开。

二人怔愣间那边的人也到了,他不认识邓智,但见两人神情,多少也明白了什么。

“你是温衾的人?”

“义父向来最疼你,你竟背着他做这样的事!”邓智已知道此时局面你死我活,也未过多废话,抽出佩剑,与陆孝厮打到一处。

既是绣衣使的事,自然没有外人插手的道理。接头之人抱着手臂退到一旁,好整以暇地观看这场内斗。

“陆大人,若你今日杀了他,我回去定当在主子面前美言几句,主子自然不会苛责于你,上次的事,也就算了。”

陆孝冷哼一声,集中精力应对邓智的杀招。

晚霞似一件染血的外裳,破烂不堪地挂在天边。

温衾坐在院中的合欢树下乘凉,从果盘里挑挑拣拣,捏起一块果脯扔进口中,甜气四散。

难得有这样静谧温馨的氛围,温衾眯着眼假寐。

忽的听到一声巨响,陆孝浑身是血地踹门而入。他肩上扛着一具尸首,走进寿川院,踉跄了几步,猛地吐出一滩污血,昏死过去。

温衾大骇,起身快步走过去,从陆孝肩头滚到一边的死人,赫然是邓智!

大叫一声,温衾只觉眼眶酸涩胸口发紧,唤了下人立刻去请太医。

陆孝情况不容乐观,几次在鬼门关上游走。他身上的伤口又多又深,回寿川院的路不知走了多久,身上的血都快流尽了。更让人惊惧的是邓智,身上也如陆孝一般遍布伤痕,致命伤在胸腹部。他武功与陆孝不相上下,温衾想不出当今世上会有人能将他二人打到一死一重伤的地步。

一连半月,陆孝昏迷不醒,温衾时不时就到他床前探望。陆孝向来深色的皮肤都白了几分,温衾抚摸他的眉眼,心里的恨意熊熊燃烧。

这些日子康氏的动作更加肆无忌惮,先是上书弹劾阉党一派,几个官居高位之人皆因收受贿赂和卖官鬻爵等罪名被降了职,有情节严重者甚至被皇帝下令逐出燕州,永不得入朝。

虽未有伤及性命的,但阉党一派本就靠利益绑定,关系并不紧密,康家一出手,倒是先从内部乱了起来。许多本就是温衾威逼利诱的,纷纷倒戈,或称病不上朝,或私下向康家示好。

康阉两派在朝堂斗的你死我活,私下的小动作也接连不断。

康氏最得力的手下礼部李侍郎,朝堂上数他最卖力。温衾发了狠,全然不顾礼仪道德,得了消息,李侍郎母亲携大房二房家眷,要去燕郊皇觉寺上香。

他派人埋伏在半路,将李老太太连同她带着一起上香祈福的儿媳和小姐们全部坑杀。

此事做的隐秘,刑部办案时只查到山贼土匪见色见财起意,抢了银钱,本想把夫人小姐带回山寨仔细享用,不曾想她们倒是贞洁,宁死不屈。

李家自是不满这样的结果,心知肚明是谁做的,但也无法再继续调查。温衾使招太过阴损,若李家再紧追不放,满城的百姓都会知道,原来李氏两房夫人和小姐,竟是死于奸杀。

这样歹毒的手段,李侍郎气不过,丧事才刚过,竟找到了寿川院,叫嚷着要杀了阉人温衾,为大酉国除害。

“李侍郎定是伤心过度,失心疯了,咱家看您这模样,自是无法再为官,替陛下分忧了吧?”温衾笑得人畜无害,任凭李侍郎在他面前叫嚷咒骂。

骂得久了,听得聒噪,一个手刀把人击昏。

“来人,把他扔出去。”温衾从袖袋里抽出手帕,擦了擦手,嫌弃地将那块帕子也一并丢在了寿川院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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