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市长似乎睡眠不足而头晕,话刚说完,闭了闭眼,手抬起来扶了扶额头,从抽屉里取出一支复原剂,没避开乔抒白,给自己打了一支。
乔抒白觉得他话里有话,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预感,狐疑地慢慢问:“什么叫一段时间,展慎之要去哪里吗?”
展市长摇摇头,说:“他不会去哪。”
他注视着乔抒白,眼中像藏着很多秘密。
乔抒白认识展市长两年多,严格意义上说,他的外表并没有变化,然而眼神的疲惫肉眼可见。
展市长干燥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好似有些耻于启齿一般,开口道:“抒白,我以前对你有偏见,对你的看法也很浅显,觉得你出身底层,没过过好日子,只想往上爬,对慎之只是欺骗和利用,没有感情。现在知道我不是每件事都正确的。你很在乎他,我们合作这么久,我知道你不是我设想中那种道德缺失的人。”
“慎之是耶茨最重要的成果,肩负着众多责任,”展市长说着话,眼神有些空,好像是痛惜,也是不舍,声音也愈发低沉,“在他必须开始承担责任前,我作为一个父亲,也希望他能过几天开心日子。我给他从小的陪伴太少了,也没想过,他现在能有一段自己的感情,其实是幸运的。”
乔抒白不明白大部分他说的话,觉得展市长像是独自担负了太多秘密,太久无人可说,所以对自己宣泄似的倾诉,因此没有多问,纯粹地倾听着。
只是飘飘然的心重新掉回了地上,不安又不甘地鼓动着,发觉自己和展慎之,可能仍旧不会像那些真正幸运的人一样,在一起就天天开心,事事顺利。
礼物(二)
展市长办公室的桌上摆着一个金色的铃铛。
或许是有些年头了,铃铛的表面已稍稍氧化,不过镂空加上柔和的金属光泽,仍然让它看起来精致无比,不像是现时代的审美产物。
展市长说得虽多,却太过含糊不清,大概是发觉乔抒白实在听不懂,模样很迷茫,他就沉默了下来,似乎犹豫着,究竟该不该让乔抒白了解这个秘密,深深地陷入了痛苦的动摇之中。
乔抒白盯着铃铛发呆,起先是想着展慎之,想着想着,又忽然想起,安德烈要求的蛋卷他还没买,他决定买三份,给金金,安德烈,展哥各一份,因为展慎之上次拿走了爆米花,可能也喜欢这些——铃铛便响了起来。
它响的很规律。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展市长坐直起身,瞪大了眼,按了一下铃铛,响声停了。
他站起来,看着乔抒白,眼神又放空了几秒钟,仿佛在这几秒里,内心又经过了百次纠结,最终下了决定,说:“抒白,你跟我来吧。”
乔抒白跟着展市长,来到了飞行器中心。
一打开门,鼎沸的人声传入耳中,原来军事禁区的人都聚集到了这里。
广阔得望不到边的黑色胶坪上,停放了无数破损的,新的,旧的金属飞行器。
穿着军装士兵和工装的修理员匆匆地走来走去。
远方转换站的巨大铁门打开又闭合,消毒和清洁的白烟从深黑色的门里冒出来,不断有飞行器进出着。
回来的飞行器舱,门打开后,便有穿着外部操作服的人从飞行器中跌跌撞撞地下来,旁边的同事聚过去搀扶,托着他们的手臂,往休息处走。
乔抒白注视着眼前充满不祥之兆的景象,停住脚步,忽然想起两年前的夏天的那则传言:天幕即将损坏,耶茨太阳会穿透进来,耶茨即将覆灭了。
“抒白?”展市长发觉他的驻足,回头催促。
他快步跟了上去。
展市长的飞行器一直没换过,比一年多前更旧了些。
上飞行器前,展市长先让工作人员拿了一套外部操作服,给他穿上。
操作服很闷,紧紧贴着乔抒白的皮肤,有一股消毒剂的味道,头罩卡得很紧,一穿戴好,便隔绝了大半外界的声音,仿佛进入了静谧的宇宙。
展市长对他说话,他听不见,呆呆看着,展市长反应过来,按了一下他头罩上的按钮,嘈杂的环境声音才重新出现在耳畔。
“难受吗?”展市长问他。
乔抒白摇了摇头,爬上飞行器,他们沿着黑色的隧道向前,来到耶茨外部。
这一次,泛黄的泥浆与乌黑的天空没有再使乔抒白感到惊叹和恐惧。他低下头,通过飞行器半透明的窗子向下看,忽然发觉汹涌的浪潮中,好似有些红色的信标一般的东西起伏。
“先带你去看耶茨的地下,”展市长的声音响起来,顿了顿,又说,“我真不知该怎么和你解释,更不知道怎么和慎之开口。”
乔抒白转头看他,他的面色灰败,声调沉郁,照理是耶茨的掌权者,却好似已看不出任何意气风发。
“不过他总得知道的。”他低声说。
飞行器的驾驶舱很狭小,按钮做得粗糙,有些按钮上头字母已被磨去了一部分,窗上也有不少磨花。
这时候,忽然下雨了。
黄色的雨点,锤打着透明的飞行通道,展市长告诉他,这颗星球的夏天来临了。
“比预期早了六年,休眠的海洋生物也要醒来了。”
-
来耶茨时,展鸿正值壮年。
他接受了永生处理,被寄予厚望,雄心勃勃地准备带领他的团队,为人类实现第一次跃迁卫星城计划。
耶茨计划已探索完毕的这颗叫做哈维塔的星球,星球和星系都是年轻的,如果与地球类比,大约处在新生纪早期,雨水充沛,绿意盎然,没有人类的天敌。
然而,抵达后的景象:“你也看到了。”
“为了建造这座城市,我们培育了很多种形态的劳工体。数量远多于你能想到的。”展鸿驾驶着飞行器,打开透明通道的门。
下降离开保护通道,他们进入了真正的星球环境中,雨珠把透明的前窗染脏,飞行器被风吹得抖动起来,乔抒白抓紧了把手,才不至于被晃得离开座椅。
“他们住在这里,”展市长说,“那些劳工体。”
飞行器缓缓地向下方飞行,贴近海面,靠近撑起耶茨的粗大钢筋之间的黑暗,往这座庞大得遮天蔽日的金属城市下方的缝隙钻进去。
乔抒白怔愣着,看见黑色的浪潮冲刷着钢筋,而后,前方出现了一片薄薄的,巨大的陆地,以及星星点点的光芒,仿佛是崇山峻岭之中的末世的栖息所。
“我们给他们编辑入了本土生物的基因,用本土生物的蛋白质做培育的营养供体,他们能直接在这种低氧气比例的环境里存活。这些劳工体的智力不高,因为体型很大,十岁左右就会出营养舱,在生长期就开始进行群聚生活,所以比你在耶茨见到过的劳工体,有更多自主思维,是更接近人类的一个……情感丰富的物种。这些年来,他们一直负责修理耶茨的下部,和外部。”
飞行器靠近了陆地边缘,最后下降,停在平地上。乔抒白看清了平地上的事物。
陆地与上方耶茨的地底,距离不过十米,看起来异常压抑。
方才星点的光芒是灯,灯与灯之间摆放着无数白色的帐篷,和简易的平房,有黑影在其中走动。
“进入休眠期之后,本来日子好过了些,”打开舱门前,展市长说,“但是夏天来了。”
门开了,他不再言语。
乔抒白和他一起走下去,在看不清材质的黑色的平地上往前,走了几步,一盏昏黄的感应灯亮了。
几个人冲上前来,乔抒白听见了此生从未听过的,沙哑而怪异的声音:“展市长!”
他睁大眼睛,看见了面前的人的模样。
他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个子非常高,皮肤白得发皱,没有毛发,手脚颀长,穿着宽松而破旧的衣服,双目圆睁,兴奋地看着展鸿,用怪异的声音叫着:“展市长,您来了!”
“我们正在一起看新闻呢,他真是优秀!”其中像首领的人开了口,他的语调没那么其他人那么冒失,却更高亢,带着一种令乔抒白不寒而栗的骄傲,“他真是优秀!现在已经把摩墨斯区治理得那么太平了!”
展市长微微回头,看了乔抒白一眼,才点点头,问:“出了什么事吗?”
“喔,”那首领的神色便黯然了下来,告诉展鸿,“有群腹鱼结束了休眠,攻击b132区下的钢筋,我们派了一小组人潜下去抢修,但是只回来了两个。”他说:“可能得再多给我们些防身的武器。”
“今晚就会让人送一部分来,”展鸿对他说,“已经在赶制了,但是夏天来得太快了,产能还不能完全跟上。”
而后展鸿用戴着手套的手拍着首领的肩,靠过去和他牢牢地拥抱了一下:“节哀。”
乔抒白看见首领的瞳孔,是一种不知为什么,便令他感到心碎的淡灰色。
首领哀伤地摇着头:“我们明白,我们理解。”又问:“他有新的近况吗?”而后十分羞赧地说:“我们都在期待他的到来……当然,可不是要他住在我们这儿,这地方可不能让他住,我们只是想他要是有了空,能来看看我们。就像他昨天去了那所高中,看学生们打篮球比赛!”
他身边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劳工体们纷纷点着头,兴奋地附和了起来。
感应灯灭了,其中一个劳工体拍了拍手,灯又亮了。
乔抒白看着这片无处不流淌着污水,连光明都是奢侈的地方,还有这些眼中闪烁着希望与期许的劳工体,已经有了自己的猜测,难以控制地感到脊背发凉,毛骨悚然。
“很快,”展市长对他承诺,“我们会给他安排一个合适的时间。”
劳工体们便轻声欢呼着,对他感激涕零。
不远处突然有动静,乔抒白看见几个人从地面上的一个洞里爬出来,似乎是结束了一次检修。
说话的劳工体们过去帮手,展鸿便带着乔抒白回到飞行器里。
一坐下,乔抒白觉得头罩快把他勒得窒息,没管展市长,刚等舱门闭合,便解开了颈部的按钮,把头罩摘了下来。
舱里热得发烫,像有火烤着他的脸颊。飞行器的空调吹出冰一般的冷风,很快将温度降了下去。
展市长也摘下了头罩,按了回程的路线,将头罩抱在手里,微微转头,看着乔抒白。
“大约三十年前,星球出现一次假性返夏,”展市长的情感仿佛也在刚才经过了大起大落,声音不稳地开口,“许多动物提前结束了休眠。我们毫无准备,地下劳工体出现了极大的人员伤亡……你能看见的这片海域,飘满了尸体……只要见过那景象,都不可能会忘记。”
他的声音变得微弱、沉痛:“他们不想再继续过这种生活,出现了大规模的自杀行为,在自杀潮面前,我们决定,培养一个劳工体混血的胚胎,承诺他们,当这个胚胎长大,会成为耶茨的领导者,等状况好些,领导者就会带领他们,住到地面上去。他们总有一天,不需要再在这里生活了。”
“慎之是由我和他们的基因混合培育的,在此前我们失败了无数次。在他之前和之后的胚胎,即使能够最终成为婴儿,一出营养液,就都夭折了。
“慎之是独一无二的,是宇宙的礼物,也是他们的希望。”
“……”乔抒白瞪着展鸿,喃喃地说,“可是夏天来了啊。”
夏天来了,而展慎之根本不是希望。
展慎之不是那个带劳工体走上耶茨地面的人。
他来不及做任何事,也做不了任何事,只能踏上这片贫瘠的地面,站在充满崇拜与希望的信徒面前,当个背负着虚假的希望与信仰的偶像。
展慎之是一份被市政厅宗教化了的给劳工体们的死亡安抚剂,一份无用的礼物,无用的希望。
“我知道,夏天来了,”展鸿的移开目光,不再和乔抒白对视,比起问乔抒白,更像问自己,“我们能怎么办呢?”
熄灯的爱侣
乔抒白从城外回来,离开军事禁区时,已经接近下午四点。
军事禁区通往都会区的灰色柏油路上十分空荡,乔抒白的车飞速经过高高的钢铁栅栏和少数绿色植物,往挤满尖顶建筑的城市驶去。
天幕是浅蓝色的,蓝得近乎透明,上头漂浮着雪白的毛茸茸的云团,云团缓缓移动,仿佛被高空的风吹拂着,给所有看见的人一种世界辽阔而充满希望的幸福。
城市新闻广播播报了这样一则消息:原摩墨斯区的劳工协会会长,摩区知名富商何褚,和他的得力手下曾茂,今日因涉及非法劳工体生产交易,雇凶杀人等多项罪名,在马士岛区被捕。
“……马士岛区和摩墨斯区警局联合办案,在马士岛区的别墅里,将何褚当场逮捕……现场还发现了六具未拆封的非法劳工体,以及大量未登记的枪支武器……”
乔抒白靠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主持人播报警官们逮捕何褚与曾茂时的详细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