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继续发现可骇的事。
在她眼前。闪过好一些映象、都是一些零碎但足令她震怖的景象:一个有两只马蹄的人正在疯狂的以樵夫用的斧头来砍掉自己满是伤痕的翅膀、一个妇人正产下了一条蝾螈、他弟弟骆佳的裤子里有一只口有只尖牙和吞吐着一条花蛇的青蛙、她正和温文一丝不挂的喘息着在床上纠缠、有一枯瘦的老人被射杀在一个红色的房间里、有一个寡妇正用舌头去和一块湿砖上的青苔她完全没有办法停止或避免脑中纷至沓来的想法。这些画面都像是电影院的画面一样,清晰而骤目,但因为在也脑里扬映、跟她的心脉连接在一起,使她就算闭起了眼也无法停止这些画面的跳动。
她退了几步、忽然,脑中的奇怪映象停止了。她“咚”的一声,后跟正踢着了一口大鼓。
声响虽然跟微弱,可是在静夜中听来,份外惊心,把牛丽生和温文吓了一跳。
牛丽生又“嘘”了一声。
温文急道:“别‘嘘’!”
骆铃刚刚才舒了一口气,就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她:“骆铃”
她迷迷糊糊的低应了一声,才发现根本没有人叫她。
温文没有叫她。他只憨憨的看着她。
牛丽生也没有。
——谁在唤她?——一定是错觉?可是那低唤声又起了:“骆铃”语言十分含糊。
低唤声很低。
而且是从低处传来。
骆铃俯身下去看,除了那面大鼓,到处是黑幽幽一片,不过,至少可以辩别得出来,这儿什么东西也没有。
那声音又喊了:“骆铃。”
这回是一点也不含混了,清清晰晰但气若游丝的传来。
骆铃忽然想起那位给花蛇缠身噬食着的印度女神。
然后那声音又叫了一次。
骆铃现在已可以断定那黑忽忽的地下不可能有“东西”叫她——除非能发出她名字叫声的事物要比一只木屐还小。
“骆——铃——”然后“通通”两声。
这次的叫声,给骆铃这着了来源。
骆铃只觉得头皮发炸。
——因为声音是自鼓里传来的。
——那口一个酒坛子大小的鼓里,难道还藏了“人”不成?——如果那里面的是“人”究竟是什么“人”?——如果那不是“人”那么,那又是什么“东西”?!
这同一时间,牛丽生也有离奇的际遇。
他原是去着墙上粘的一道符。
他本来只是刚好经过,随意的看一眼。
可是他着了一眼之后,又把眼睛调了回来,看第二眼,然后就一直看下去了。
因为那张符是活的。
那符咒是以朱砂写在黄色油纸上的,下端还盖了个方形古印。
牛丽生看第一眼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感觉,神坛上粘着符录,本来对像下雨天打着伞一般,是正常不过的事、待他看第二眼的时候,总觉好像有什么不同了,可是又分辩不出来。
直到他看到第三眼,突然又觉得跟第二眼不一样了。
这时他可看出来了:第一眼的时候,那方印是在符咒下端的,到了第二眼,方印已倒转过来的上方了,第三眼的时候,方印就盖在符咒中。他总共看了三眼,方印的位也一共变了三次。
牛丽生不禁“嘎”了一声。瞪着一对牛眼,待要细看,发现那符员居然跟他眨了眨眼睛。
符录当然是没有眼睛的。
但这一道符录上有一直线,跟其中一条抛物状似的弦线构成一个眼型的图案,牛丽生就觉得在那个眼型有什么东西在闪了闪,就像一个人跟他眨了眨眼睛一样。
牛丽生看傻了。
他到现在还未懂得害怕。
他更凑近去看个仔细。
这一细看,他发现那张符不但会眨眼睛,还有展笑靥、招招手、打阿欠!
这可把牛丽生看出兴趣来了。
他觉得这道符好可爱。
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
他还忍不住用拇、食二指去碰碰这张符,就像是看到一个调皮的小孩子,使用手去拧他的脸蛋一样。
可是他一伸手,符纹就不动了。
他想缩回手指,可是手指已粘在那里了。
他用力抽,连墙都为之微震。
他知道。他的手指像给什么咬住了一般,如果他硬要收回,就得要把整栋墙一起拉倒。
他自度有这个功力。
——可是,如果这么做,不但院落里的人会知道,只怕全村人都会被惊动了。
他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个时候正是骆铃一惊未停、一惊又起之际。
因为她害怕,退了好几步,结果臂部碰到一样东西。
他惊觉回首。
笼子。
那是一个铁丝箍成的笼子。
借着七星灯的微光,她看见笼里有一张脸。
那是一张五官十分模糊的睑。
这张脸并不十分可怕。
可怕的是他的身子。
——可怕程度,足令骆铃不知道该用“他”好还是“她”、抑或是“它”字才比较适当。
因为那不是人的身体。
“它”一截一截、一圈一圈的盘在笼子里,高高叠起,叠得有她胁部那么高——那是一条大蟒蛇的身体。
蟒蛇的身子,人的脸!
那是一张痛若的脸。
——就像一个人给魔法变成一条蛇一般。只藏下头部仍然是一个人,可是因为身体其他器官不能配合,使他张着嘴,呜呜胡胡的说不成活。偶尔却丝丝嘶以的吐着分岔的舌头!
天!这到底是人还是蛇!
天哪!这里是人间还是地狱!
天啊天,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骆铃警觉到惊惶和危险的时候,正是牛丽生的手指给那道符录咬住了手指之际——牛丽生也意识到眼前已入险境。
这时候,温文也清醒过来了。
那是因为他随意拿起桌上的一本书。
一本万年历也似的线装书。
他随意的翻开其中一页。
然后他怔住了。
那一页正描绘着:二男一女,正进入了一个神坛,三人脸上,都露出惊煌之色!
——这二男一女,岂不正是他们自己?!
温文这才意识到:他不可能会在这种地方这个时候,会对骆铃萌生情愫的!
那道理就像是一个人不可能在别人用刀割着他的肉之际会睡着了一样!
这地方太不寻常了。
——留在这里,的确是越来越危险了!
4、越来越非常更加危险
骆铃骇然道:“太可怕了。”
牛丽生说。“要小心。”
温文道:”不如我们走咯!”
“既然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如是说“何不多坐一会?”声音从神坛上传来的。
三人一起抬头,却见不知从何时起,那神坛上已多了一个人。
那人盘膝而坐,正是那枯瘦老人。
顾影的父亲:顾步。
三人大骇。
牛丽生仍然拔不出那两只手指。
他愈用力,那“符录”就“吸”得愈紧。
那老人的脸容在红烛芒映照里就象浸在血光中。淡淡地道:“如果你还想要有十只手指,就跟它说一声:大宝,乖!大宝一向不喜欢人碰它的。”
牛丽生只觉无稽,暗自使力,不料那道符现在可不只是“吸吮”了,而是”咬”住了他。
牛丽生感觉到的手指快要断了。
——必要时,他只好把整栋墙都拉塌算了。
可是他一旦运劲才知道,自己的力量会给那栋看着并不厚的墙吸去了,就像泼水在沙漠上,吸得涓滴不留。
看来那不只是一面墙。
而是整块大地。
——再孔武有力的人,也没有办法去掀翻整块大地。
那老人漠然的说:“你不要你的手指了么?快说一声:大宝,乖!”
牛丽生心里还觉荒唐,但心里已不禁照样说了一句:“大宝,乖!”忽然,那”嘴巴”
不见了“尖齿”也消失了,他的指尖仍抵在墙上,墙上留有一道纸符,如此而已。
“好了,现在我要请教你们,”顾步干咳了一声,说:“这儿是我私家的地方,神坛更是我供奉神明的重地,我跟三位素昧平生,夜闯禁地,所为何事?”
三人都自知理亏。
可是三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
温文垂首说:“对不起,我们借了。我们现在就走,不好意思,再见,拜拜。”
牛丽生则硬硬邦邦的道“你要怎样?”
骆铃叉起了腰,用一种仿佛似是对方既欠了她的债而又胆敢追求她的姿态说“你这儿妖里妖气的,一定不是好地方,你有这样古里古怪的儿子,也一定不是好东西!我来问你这鼓里为啥要藏着人?这人为啥给你变害成一条蛇?!你这个妖道,还不快快告诉本姑娘你曾于过什么恶事?!”
然后她又说:“这儿的神像全是面目狰狞、准不是什么正神!你施的准是妖法,姓顾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顾步端坐在神台上。
原先骆铃那一番话,他还是静静的听着,浸在鲜血一般的红烛光里,他的脸色如何,也看不出来,人人的五官,都只剩下红黑二色,既可怕亦柔和、至少,顾步原来还带若点微笑的,尽管他的微笑是那么的孤僻,还带了点不屑。
直至他听到骆铃说到后来,竟辱及了他所供拜神明的时候,就算是浸在单调的灯包下也可以觉察得到他的不悦。
“哦,这么说来,你们就是那几个刚来此地的游客了?”
骆铃因为害怕,所以恶人先告状。她在香港久了,土生土长,虽然也到过外国留学,所以更有过比较:在香港社会不恶是不行的。你有理,若不恶,纵理直也气不壮、要是无理,更不恶也不行,只要够恶,理曲也可以气壮。反正不管有理无理、有礼无礼,一定先要气壮、要气壮,得够恶、如果别人对你凶,你便得对他更凶,软弱是无法生存的。骆铃人虽有傲气、骄气,但人倒是挺好的,因为不想真的伤人,反而不够人恶,吃了暗亏,所以,现在她“学乖了”每遇人恶时,她就重恶,如果自己名不正言不顺,更自较而然的要‘大声夹恶”以壮声威。
她一上来就失了风,而且给吓得乱了神志,所以现在就只一味凶悍:“是游客又怎样!
这里的警方和黑社会,我们有的是熟人!坦白告诉你,我们既是‘皇牌’,也有‘黑底’!
你少惹我们!”
“有这么利害?”老人伸直了腿,负手自神台上步下来“那么,是你们打伤犬子的了。”
牛丽生说:“我们刚才没打伤你的狗。”
温文忙道:“他是说他的儿子。”
牛丽生说:“哦,你的狗仔是我打的。”
老人冷哼一声,用一双霍霍有神的眼打量着他,就想利刀在钻石上来回打磨着一般:
“你练的是‘老牛轰拳’?”
牛丽生奇道:“咦?你怎知道?我这套拳法已失传了很久了世上可没几个练成呢?”
“世上?这世界大得很呢!”老人豁然反问“岂止于‘老牛轰拳’!青牛步法你会不会?黄牛阵法你懂不懂?泥牛掌法你知不知道?野牛肘你学过没有?犀牛功你听过没有?耕牛漫步你有没有练过?癫牛掌法呢?春牛试者呢?小牛刀法呢?疯牛怒斧呢?还有狂牛戟、一牛剑呢?你练得成的有几样?千方可别小觑了天下高手了!”
牛丽生给这个疯子老一连串问得口瞪目呆。老人所说的武功,有的他听过没学过,有的他学过却练不成,也有的他连听都没听过。
骆铃见牛丽生一上阵就给人问得哑口无言,有心替他出一口气:”你少来唬人。你们干的是什么勾当,本小姐可清楚得很。”
“哦,”老人顿生兴趣,”是什么勾当,你倒说说看。”
“你杀人放火,”骆铃百无禁忌的说:”放的是黑火!”
顾老头儿静了下来,然后一转身,点燃了神坛前的两根蜡烛。
烛火把映照着他的瘦子的身躯,投射到墙上,成为巨硕而晃动的影子。
那巨影就像跃击搏杀着的战神一样。
顾老头的声音变了。
变得很严峻、凌厉。
“好,你们跟我走。”他说。”去哪里?”温文问。
“警察局。”顾步说“你们夜闯私家重地,图谋不轨,到警局再说。”
骆铃说“我为什么要跟你去?”
老头子拿了根鼓棰在手上把玩着,冷笑道:“你刚才不是说跟警方的人挺熟的吗?”
“熟是熟”骆铃耍赖“我们又没抢没偷的,为什么要去?”
“不去也行,”老头子再退一步“你骂敌的话,我就当没有听到,你们半夜闯进来,我也可以当没看到,反正也没损失什么。不过,你在神前骂过的话,我可以算数但神灵可不能给你亵渎了:你得要诚心上香,三跪九叩,奠茶求恕,我才能放人!”
“什么?放屁!”骆铃几没尖叫起来“要我三跪九叩,你以为真的有神啊?”
“没有神?你给鬼缠着的时候谁救你!”老头子也光火了,他决定寸步不让“好,也让你长长见识。你们要是不束手就缚,我可要倚老抓人了!”
骆铃一听,要动手?这可乐了。“你要抓我们?还是小心走路,省得卖老不成摔坏了老骨头吧。”
老头子眼色一冷:“这位小姑娘的嘴好刁。”
骆铃巴不得来一场武斗把刚才的恐怖记忆挥去抹掉“我的手更刁。”
“贵姓?”
“本小姐姓骆。”
“骆小姐,”老头子的脸映着烛光,像镀了一层金一般“我现在要你马上跪拜神明,祈求神灵原谅你不知天高地厚,出言无状,否则,你就要负起一切责任。”
“我为什么要跪、要拜的?”骆铃蛮强地道“我要负什么责任?”
“那你就别见怪了。”老头子森冷地说、那烛火只增添他的幽森,不见得能增他生命里的热力。”你要干什么?”骆铃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
“打你耳光,”老头儿说“代神明掌你的嘴巴。”
“什么!”骆铃叫了起来“你自己有本事就过来打,别装神弄鬼的!本小姐一向不怕人动手,只怕人不出手。”
“好。”老头子一字一句地道“这句话可是你自己说的。”老头子左手拿着鼓棰,冷着脸,向骆铃走来。
牛丽生和温文不禁都为骆铃但心了起来。
牛丽生就拙于言辞,骆铃在”不平社”的位份又比他高,他明知骆铃所作所为,好像有点不对,而且也有点不对劲,但他也不如何去阻止她是好。
就这么几句话下来,骆铃已把老头儿激怒了。
动武已在所难免。
温文则不是这种心情。
经过刚才那如真如幻的一幕,他对骆铃竟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所以当骆铃向顾步狡辩之际,他只是在想:怎么一个女子竟可如此咄咄逼人、蛮横无理?自己日后如何跟她长相厮守?这样想着的时候,竟似把骆铃当成是他的老伴了。
也就是那么一阵幻想,骆铃已跟顾步语言上冲突了起来。
眼看顾老头儿要动手了,牛丽生和温文连忙站到骆铃身前,要护着她。
顾老头子见此情状,忽发出一声森冷的笑:“哦?三个年轻人,对付我一个糟老头子?”
牛丽生一听就泄了气,让开半步。
温文正想劝说几句,骆铃已推开了他,挺身大声说:“对付你这种妖物,才用不着三个!你年纪大了,但我是女的,我来对你,这可公平了吧——”
话未说完“啪”的一响。
骆铃已吃了一记耳光。
老头子出手是那么快,就像一条毒蛇一般叮了对方一口,立即又回复原状。
快得牛丽生和温文都不及出手阻拦。
骆铃也不及闪躲。
然后顾老头子这样说:“我已打了。现在,你们要自己去警局,还是要我绑你们去?”
骆铃的颊上出现了五道瘀纹——那原来可能是赭色的,但因在红色的灯光映照着,所以成了灰色——她认为是奇耻大辱。
——虽然这“奇耻大辱”是因“自取其辱”但一个在怒忿中的女子又怎会理会这些什么前因后果?她立即还击。
——连她的父母,也不曾这样掌掴过她,这叫她怎下得了这口气!
人为了一口气,是什么都干得了来的。
骆铃一动手,温文和牛丽生也只好动手;因为就算没有那一巴掌,也谁都可以看得出来,骆铃不会是这枯瘦老头的对手。
这一个事实,大概除了骆铃自己看不出来之外,无论是谁都看得出来了。
牛丽生是扑向顾步。
他想跟他较量较量。
——以武会友,本来就是他最大的职志。
温文则是要上前拖住骆铃。
他要把她拉开。
他觉得那老头儿危险得就像一只将被引爆的黄色炸药。
何况三个人去围攻一个老头子的事,在场的三人——就算是一向撒赖的骆铃——也都不肯干的。
只不过,当他们三人一齐有所动作的时候,乍眼看去,是不是像极了三人都向着一个老头子出手?连顾步也这样认为。
所以他马上反击。
一张符,突然贴问牛丽生。
那墙上的巨影,忽然跑落下来,痛击温文。
如果牛丽生和温文不是因为悬念于骆铃的安危,这局面恐怕要比现在所发生的更糟。
影子毕竟不是人。
有光才有影子。
影子有没有生命。
可是,这值上的巨大影子,竟然“活”了起来,腾身向温文扑击。
温文一面退避,一面骇然。
——这是怎么回事?!
相比之下,牛丽生要比温文更加惊骇。
牛丽生可以说是一个不知道什么是害怕的人、早年,他在家乡遇上饥荒,连树皮、草根都给嚼光了,有人想起去吃墓围里的死尸、他参与掘尸,忽然失足掉落到一个坑洞里。那至少有一千具以上不知在多少年前被活埋的尸体、可是同伴们并不知道牛丽生已掉下去了,而又急于走避公安人员的搜寻,全都溜光了。公安局的人把那坑洞里的泥土随便地填回去,而牛丽生就被困在坑洞下面,足足三个晚上。
第三天晚上,他没有死,也没有晕过去。他一面用十只手指刨土,一面几乎完全可以听得见那一干个腐烂掉的死尸互相喁喁细语,敢情都是死人的梦呓,而且这些死尸还会磨牙。
有一具尸首,还忽然抱着他,那一张比粪坑还算的嘴,还凄近他的脸上,就差没真的一口咬下来。
当他擦亮口袋里最后第三根火柴的时候,他敢打赌有一男一女形状的尸体正在蠕动着—
—那就像是做ài的作。他还看见有一具烂得像一堆起黛绿泡泡泥泞的尸首上,居然开出一朵鲜艳的花。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有一种藓苔正在他手背上和脖子里滋长,而有色的覃菌要比黑白的霉菌长得死迅疾,他还可以听到那些菌类怒长的声音。他没有再擦亮火柴,因为抗里已没有多少的氧气可用。
他给活埋了三天,在至少一千具给“坑”死了的尸首之间。
可是他没有死。
他还“活”出来之后,连嗅到屎味都觉得是香的。
一直到现在,他还不大可以分辩气味,因为那暗无天日的坑中岁月,已把他的味觉毁坏了、扭曲了。
他有时候闻到香就是臭的、臭就是香的。
一直到今天,他还常常梦到自己死了,跟一大堆死尸睡在一起、有时甚至他在香港的街头上行走,他也觉得那是一大堆行尸走肉,都是一些已经死了或即将死去而不自知的人仍本然地活着而已。
就连那时候的感觉,牛丽生也觉得不如这一刻骇怖。
因为那道符。
那道要命的符!
传说古代赶死人要在死尸额上贴一道符,以便镇摄住它们的鬼性——只要那道符仍在额上,那只僵尸便无法作怪。
可是牛丽生当然不是僵尸。
他也还没有死。
——这才老头儿居然用一面符录来摄制他!
而这道符,是会”咬人”的!
牛丽生正要小心翼翼的人避掉那张符,突然之间,他乍见那张符的朱砂变成一张嘴。
一张血红的口。
口里还有八只锯状的利齿。
利齿间还嘴嚼着一些蜡晒粮的东西,血肉模糊、鲜血淋淋漓。
他定睛一看,才知道是手指。
这是温文的感觉。
也是他做人的原则。
所以他宁愿“指望”牛丽生。
——这千人中,牛丽生块头最大。不必看他身手,只瞧他的实力,便足可山崩扛山树困扶树究来赶鬼天塌下来也有他先顶住。
不料,牛丽生竟给一张符——一道小小的符录——弄得像一头嘴和尾巴也劲给绑在一起的狗一样。
温文心中已没了指望。
他只好指望自己。
可是,那道巨大的影子,竟似像真人一样,温文闪到东“它”跟到东。温文躲到西“它”跟到西,温文翻身回击“它”
又兜到他的后头、冷里空袭,待温文稳住不动之际“它”竟“贴”到地上去尽向温文的下盘招呼。温文这才知道什么叫“如影附身”
——“它”不仅是“附”了身,还“上”了身了!
温文甩不掉。
他飞身上桌子,影子就在桌下等他。
他要抢出门去,影子拦在门口。他用打鼓棍搠戳过去,那影子仿佛手里也拿了支鼓棍,倒刺了过来,温文真有点怀疑:那“影子”究竟是个真人,还是根本就是他自己的“影子”
就在温文给缠个没了之际,骆铃那儿就像一个披上婚纱的新娘子偏遇上一阵大风雨、既无处可躲,更狼狈不堪。
她吃了老头子一记耳光,气得什么都豁出去了,甚至不知道什么才叫做害怕。
也难怪骆铃会那未愤恨。
——因为向来连她的父母也不敢大声责喝她一句,而今竟给人打了一记耳刮子,骆铃说什么也吞不下这口恶气。
她要撑刮回那老头子。
她正要动手,忽然眼前已不见了老头子顾步,只有一尊菩萨坐在那儿,冷着黑睑对她笑了笑。
她愣了愣。有人拍拍她的后肩,她霍然转身,一脸煞里带俏,却见老头子正在她的后头,脸上还挂了半个嘲弄的笑容。
她抢步要去揍他,脚下却是一绊,几乎跌个金星直冒。
待定过神来,那头人面蛇身的“怪物”已然溜走。
她到处寻她的”仇人”却没见着,红灯黄烛里尽是影子绰绰的神像,猛一抬头“滋”的一响,她的发梢荡着了正点燃的吊塔檀香,几没烧着起来。
骆铃退了两步“蓬”地又撞着了一物,把她吓了老大的一跳。
原来是她后跟踢着了那面鼓。
那面鼓里发出咒骂的声音来。
骆铃气极了。她拿起个扫帚柄子就来搠那面鼓,忽尔,肩肩膀给人碰了一碰。
她这次连身子都不回,一个侧肘就撞了出去!
“哎也!”一声,骆铃闻得耳熟,转道望去,只见温文给她这一肘打得五官都挤在鼻梁印堂处打起结来。
骆铃吐舌:“对不起——”话未话完,身前一人沙嘎的道:“你肯认了就好。”骆铃乍见顾步又神出鬼没的就在她面前。
骆铃哪肯服输?抢过去又要出手,顾步冷笑:“真不识好歹。”
门外一个声音接道:“爸,不如让我来收拾她。”
骆铃一听,心知不妙。她认得出来,那顾影的声音、一个老王八已难对付,何况还来了个小王八。单凭那小王八的武艺,就能镇住牛丽生,何况还有眼前这个老王八!
骆铃已知道情形越来越凶险。
可是她就是不肯认输。
她就是吞不下这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