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顶伞下能有多大的空间?迟沃川靠得好近,说话时的吐息连她都感觉得到,两个人几乎是贴在一块了。
她不安地开口:“迟沃川,下雨过去图书馆太麻烦了;既然在这里碰到,就在教学楼门口说清楚好了。”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看:“你说在那儿?”
她点头。
他一把揽住她的肩膀往前带:“别说笑话了,那是说话的地方吗?”
“你怎么这样?”她吓了一跳,想扳开他的手却徒劳无功。
“我一下午没在教室上课。”他说,目光定在她微愠的脸上“看在我回来接你的分上,陪我到阅览室先把包拿回来总行吧?”
心头冷不防被麻了一下,有点欣喜又有点恼怒。其实决定已在心中作好,生怕他再说出那类话来动摇她,她干脆沉默着,一路就这样跟他到了图书馆。
收好的伞被放进一楼大厅的伞架。
“迟沃川”
“有什么话上去再说。”他打断,自顾自地一脚两阶踏上楼梯。
他不肯听,她只好也跟着上去。
“我没有带阅览证。”她停在门口。
他叹了口气:“同学,你怎么那么别扭的?”一边说着一边进去,不知跟管理人员说了什么之后,他又走出来。
“进去吧。”
迎面是一大片玻璃墙,使得整个空间里采光极好。延展式的设计让整片明净呈现最大限度的宽敝有序,柔和的黄暖化了清凉的蓝,定心的功效也被发挥到了极致。这是前一年才建的新图书馆就在迟沃川读高中前的那个暑假剪的彩。
京阑低头不说话,其实刚刚她就看到了:一楼大厅里竖着一块近人高的汉白玉石,上面俨然刻着大楼投资人的大名。
“怎么了?是不是不高兴我拉你过来?”
她觉得自己很情绪化:“我不喜欢这里。”简直是讨厌这里。
见她的怪模样,他迟疑了一下。“前面是养鱼池和人工湖,这边环境是学校最好的了,没理由不喜欢吧?”
“我不是不喜欢这里的环境,而是讨厌花钱建这幢图书馆的人。”
“你是说我家老头?”他听着竟然还笑出声来“你又用不着去喜欢他,除非”
她瞪着他的坏笑。
“除非你想嫁给他儿子,以后得叫他声公公。”
她的脸倏地沉了下来,甩头就走!
“京阑!”
她没回头,声音像被冰霜结住:“你道歉。”不然别想以后她理他。
他忙不迭追上去拉住她:“小气鬼,我只是随口开个玩笑,你不要听我不说就是了,干吗大动肝火?!”
她推开他:“你以为我是为我那么一句话生气?”
“我以为你是。”他答,却发现她的眼圈红了,顿时呐不成言。
“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你爸跟我爸的关系?”胸中郁结着的闷气有一吐为快的冲动,京文洲一案的阴云终于凝成玻璃窗外那场大雨。
“知道。”他望着她“但是我从来不去管也不能管。他们的事有他们自己的解决方式,就像犯了罪有法律的解决途径;那可能会影响到我一点,但我觉得没必要让他支配我。”
“那是因为现在身败名裂、家庭破碎的不是你爸!”
“就算是他,我也会这么想;而且他们归他们,我们是我们,为了上一辈的矛盾翻脸,根本没意思。”他说了重话。
“那是你的想法。”她偏过头,眼里匆匆来的水雾慢慢化为清明“所以我跟你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上星期五晚上你要的答复,就是这个。”
“你什么意思?”
她看向他:“我不需要‘靠山’。”
“你无聊!”他的眉皱了起来“如果是讨厌还有句话,就因为我家老头跟你家老头的案子有关,你就拿这个借口搪塞,我不服气!”
“这不是赌气,我是真的很认真地想了两天才作决定的,抱歉。”
“这种时候你说抱歉刺激我啊?”他也真是心悬了两天,结果那块大石头还是砸了下来“死也该让我死个明白,理由呢?”
“我现在不想找‘靠山’。”这么一句掩盖去真正不安。女生,心口不一的动物。
他盯着她,像是研究动物,专注的眼光让她想遁形。
“只是这样?”他轻声似在自言自语,忽然莫名其妙地笑,害得她好一阵心惊肉跳“每天在你面前晃来晃去,你会不会觉得很烦?”
她开始感到自己有限的智商跟不上他跳跃性的思维。很烦吗?好像真有那么一点点。
“如果还在你的忍耐范围内,能不能帮我一个忙?”陷阱开挖了。
她怀疑地看着他狡猾的笑脸。
“别露出那么呆的表情,智商低也要懂得掩饰掩饰。”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有些不耐了。
“更正你智商不低,至少成绩单和奖状证书上很漂亮。你最拿手的科目是不是英语而且还代表‘光宇’参加全国性英语作文大赛得过高中组一等奖?”
一边串砸出来的话语令她头昏眼花,不明白话题怎么会转到这个上面:“是又怎么样?”
“那就好了。”他吹了声口哨,笑着“京阑同学,我期末成绩单上的英语绿灯要拜托你帮点忙了。”
“帮忙?”她顿了顿,惊讶里含了几分轻视之意“你是说作弊?理科班的又不一定是在同个考场。”
他笑,并没介意:“在‘十一中’混毕业很简单,绿灯红灯不是指标,所以作弊是浪费人力物力;难的是真靠实力搞定自己最不行的那门课。你有什么诀窍就提点一下嘛。”
这回她听懂了原来这家伙是要她帮他补课。
“我不知道你这么爱学习。”讽刺地戳穿他的不良用心。
“不是不爱学习,是不爱学自己不爱学的;但是如果我爱学的科目要求我掌握那一种技能,我就必须得学了。”他叫住她“你等我一下。”转到寄包处取包,出来时手上抓了几本杂志专刊。
“那你要学的也是专业的东西,高中的英语不适合你用。”她粗粗一眼扫去,看到了一连串的专业名词。
“再怎样专,基础的东西总变不了;我以前的学的正需要整理。你不会连这个忙都不愿意帮吧?”他将包甩上肩“既然不喜欢这里,那我们走吧。”
“我怕帮不上你什么。”
“烂理由!”他骂。
她顿时站住,不驯地昂首:“我就是不愿意帮你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也猛然间在楼梯口收住脚步“真的不帮?”
“不帮。”
“说你高傲不近人情你还死不肯承认。”他笑嘻嘻地说“是不怎么样,你不帮我就天天叫人到你们班找你麻烦,你被关到窗子外面我也不管,你就别想在‘十一中’混到毕业了。”
“威胁我?大不了再转学。”她斩钉截铁。
“你转哪所学校去?信不信你转我也转?”
她呆了一呆,随即骂道:“你有病。”
“我有病?哈,我看你才真的有病”他突然伸手比比她的脑袋“这里有病。这么随口吓唬、没根没据的话你也信了?我像那种无聊到家的人吗?”
这才发现自己被他耍了,他的玩笑话她竟那么认真,有点生气:“我智商没你那么高,这种话假的真的我听不出来,麻烦你以后不要乱开这种玩笑。”
他静下来了,望着她半晌,突然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你这人很没意思?第一,一点玩笑也开不得,自尊心比珠穆朗玛峰还高;第二,超级有脾气,一点小事情也能让你发大火;第三,什么事情都看得很严肃,一点生活趣味都没有;第四,爱钻牛角尖,简简单单的事情也可以被你想得很复杂;第五,你很自以为是,明明什么都不懂,却又肯定自己一定是对的;第六,你跟我的性格是没一点合得来的可能性。”
他每陈列一条,她脸上青色就加深一点,到“六”出来时候,小丸子的黑色线条已经明明白白挂下来了。
“合不来那就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她忍不住反击“你以为自己好到哪里去?不学无术,草包一个;啰里啰嗦,舌头比长舌妇还长;脸皮厚得像铜墙铁壁,刀枪不入;自恋到家,比水仙花还叫人恶心;每天拉帮结派,像不良少年;顶着篮球社和空手道社在校园招摇饼市,马叉虫一只;玩弄女生感情,没一点责任感,十足花花公子”
“你在说我?!”他瞪着,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
“不是说你说谁?”她回瞪,眼睛绝对比他大,气势也不会比他弱。
“原来我在你心里是这种形象。”他咬牙“京阑,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玩弄女生感情了,别告诉我那个女生是你?”他没被她玩弄就不错了。
“邵令昙。”
“别人传什么你就信什么,他们说我是et要入侵地球你信不信?”
“你当我白痴啊?”她口不择言。
他眼光怜悯:“不是白痴也相差不远了。”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冲动之下踢了他一脚,转身便往楼下走去。
雨没停过,猛力敲打在玻璃门上,溅开一片片水花,清亮的珠粒不断滑落、凝聚、再滑落在透明的平板上勾勒出蜿蜒的抽象画。
被外面的雨势阻住了去路,京阑对着玻璃望着,喧哗声里觉到了一种血液的沉静;缓缓流过脉搏的,是自己也不怎么明白的伤感。
将手平贴在门上,沁凉透入心中,令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好像每次跟迟沃川相处都有些诡异她不说话,赢的肯定是她,但一旦开口,占上风的又会是他。
“你干吗那么在意邵令昙?”迟沃川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在她身后站着。
“谁在意她?是你自己问到她的,少自恋。”
“单单‘里子’就够了吗?我看你‘面子’也死要呢。”
她嘲讽:“世上最不要‘面’的店只你一家,别无分号。”
他笑了一声:“六条里面我倒忘了加一条:你嘴巴狠毒,刻薄起来是人都想扁你一顿。”
玻璃里映出朦胧的两个人影,那种暧昧的契合像是千年前柳下湖畔的照影,因隔着水雾而越发神奇分明。
她不愿意再看下去:“彼此彼此。”
“所以我也得出一个结论:谁追上你谁要得内伤。虽然你很”他找了个形容词“悦目,却一点都不赏心。”
她啼笑皆非。
他摊手:“照你现在的性格,没人会愿意要你。在看清了你的真面目后,我很后悔当时冲动地决定要做你靠山那句话作废还来得及吧?”
后悔?作废?
她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咬着唇,半天没说话。
“怎么呆掉了?”他又在玩他自以为是的幽默了“不是这样就遭受打击了吧?放心,我不会找人来捣乱威胁的,男女朋友当不成好朋友还是可以做。”
打击,怎么会?他自己说放弃应该是最理想的结果,反正她来回复的也就是这个意思。可是女生多少有点虚荣心,他真的后悔了不该这么轻易直接地说出来。以前她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大转折,就算被人当面骂了也不会有奇怪的感觉
仿佛是失望,是沮丧。
“那最好。”话都被他说完了,她觉得自己根本是没什么可说,喉咙干得像火烧一样。
“你觉得最好那就最好了,我们算是达成协议了。”他看了看手表,把包背上,从伞架里抽出伞“快要下课了,你要不要回教室?”
苞他同打一把伞并且搂肩搭背的感觉让她忽然无法忍受。她自然而然地反弹,摇头:“我想回阅览室看看杂志,你先走吧。”
“你不是没带阅览证,要不要我的先借你?”
“不用。”她顿时心虚得面河邡赤“我刚刚只是不想进去,骗人的。”
他笑了:“那好,我先走了。”
他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她也在同时转身。
“京阑!”他喊。
莫名的希望在心头漾起,她回头。
走出几步的迟沃川又走了回来:“问你一个问题。”
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令她紧张:“什么?”
“马叉虫是什么东西?”
她呆了呆。
“你骂我马叉虫,可我没听过有这种昆虫。”
她低下了头:“騒包。”
“騒包?”他想了想,恍然大悟“原来这样呵呵,走了,拜拜!”说着,把伞塞到了她的手中。
“迟沃川!”她喊,他却已经冲入雨中。
她望望外面,又低头看看手中的伞,定在那里半天没动。而嘴角浅淡的笑意,自觉有点像动画人物的嘴角肌肉抽筋,从刚刚开始,怎么也控制不住,收敛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