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沛诚也生出一丝心有戚戚的悲哀来。
最终,这个女人在压抑和幻境中走向崩溃,而她的死亡没有对早已失去自我的麦克白造成任何影响,因后者也注定在行尸走肉的无尽癫狂般迎来灭亡。
麦克白的结局诚然是一个悲剧,令人唏嘘之外却完全在逻辑之中,因其虽有命运的力量,但其更多是自身无尽贪婪和无限野心发酵的结果,女巫的预言无非是催生了他心中早已埋下的邪恶、冷酷的种子,灭亡之路上的每一步都是他自己踏上去的。
剧终落幕,观众们十分捧场地起立鼓掌,不大的礼堂中口哨声和叫好声此起彼伏,小演员们激动不已,出来谢幕了三次。从头到尾沛诚根本没认出来昨天发传单的几个学生演的剧里的谁,或者说他完全忘记了去找。整部剧全过程里他都鲜少说话,偶尔有不懂的地方才小声问问森泽航,而剧情来到高潮的部分之后,他便一直安静着,直到剧场灯亮,才恍然间回过神来。
几次谢幕之后,不少学生家长围到舞台边去拍照,森泽航自然不会给他留下和演员交流的机会,拽着他就往出口走,沛诚也不在意,还在为这次新鲜的体验感到奇妙——明明是一个这么古老的剧本,无论是里面的历史背景还是人物角色,都早已与现实世界脱节,但是人性的挣扎和命运的捉弄,伦理的困境和欲望的挣扎,这些生与死、爱与恨的命题,恐怕再过百年也不会过时。
他一出剧院,便叽叽呱呱拉着森泽航说个不停:“那个班柯是真实存在的人物吗?我看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有点不确定了,感觉那就是麦克白的另一个人格。他后面是作为鬼魂回来了?还是只是麦克白的幻觉啊,好像他在那之后就完全疯癫了,还有那个黑色的女巫……”
森泽航听得多说得少,偶尔搭几句白,也不纠正他的理解,最多只补充一点“原著中是这么描写的”,沛诚兴奋了半天,口都说干了,忽然扭头要买水喝去。
两人本都快走到宿舍楼下了,又得绕回到食堂一楼的小卖部,森泽航完全顺着他,给他买了一瓶姜汁汽水,又选了一袋咸味的爆米花,准备明天看电影的时候吃。
沛诚咕咚咕咚灌下去小半瓶,森泽航伸手道:“给我也来一口。”
他喝完后拧紧瓶盖,拿在手里,无名指夹着爆米花口袋,空出一只手来牵沛诚:“你不要走那么快,小心摔跤。”
“嗯嗯。”沛诚敷衍地答应。
“好看吗?”森泽航又问。
“好看!”沛诚立刻回答。
森泽航微笑了一下:“以后常带你去,这边很多话剧,有空的时候也可以去伦敦看。”
“好啊!”沛诚开心地答应。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森泽航忽然又说:“虽然我已经知道了,但是你和我想象中或者记忆里的你真的完全不一样。”
他这话一出,沛诚顿时有些心虚,暗道不好,一定是自己太没见识被发现端倪。
“不只是性格上,连喜好上也和我以前认知的不同。我以为你会喜欢豪车跑车,结果你扭头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我以为你会喜欢枪战片,结果你看youth那么平静的电影反而哭了;我以为你爱去夜店喝酒蹦迪,结果你喜欢看话剧;我以为你性格冷漠,不爱待见别人,结果你对谁态度都好,给我惹来一堆桃花。”
“哪有!”沛诚忍不住反驳。
“我最开始发现自己喜欢你的时候,其实心里还挺纠结的,怎么了?我没表现出来?不难理解吧,你有多纠结,我就有多纠结。”森泽航说,“可能我还更纠结一点,毕竟选择权在我,我得要选择是否告诉你、是否也把你拖下水这件事。不说,就是我一个人的事,说了,就变成我们两个人的事了。”
“我没看出你纠结什么了。”沛诚咕哝道。
森泽航笑起来:“那当然不能被你看出来了,不然多不帅啊。”
“毕竟是你,毕竟是认识这么多年并且关系还向来不好的你。”森泽航继续说,“但现在我越来越感觉到,我爱上的是一个完全新鲜的、陌生的人,只不过他叫着你的名字,长着你的脸,说话也是你的声音而已。”
沛城完全听呆了。
森泽航侧过脸来对他笑了笑:“是不是很奇怪?我不是说你过去哪里不好啊,但我已经产生这种想法很久了,我只是觉得……很神奇,还有点开心。我相信我现在看见的你就是最真实的你,什么其他什么过去也重要了。”
沛诚必须要用尽全力才能克制住指尖的抖动,他鼻子发酸,眼眶发涨,喉咙紧得难受,一种强烈的想要流泪的冲动难以压抑。但这泪水和那夜在月下的泪水却完全不同,他此刻一点都不伤心,他好似在大雾弥漫的茫茫黑暗中独自徘徊了很久,终于有一个人提着一盏灯找到他,并牵起了他的手。
森泽航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定不知道,这番话对我来说的意义是什么,沛诚心想。
但即便如此,也已经够了。
沛诚缓缓地深呼吸,胃部的肌肉都在发颤,而后缓缓地舒出来。他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努力地平复情绪,没有被看出异样来。
森泽航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问:“我能亲你一下吗?”
“为……”沛诚刚开口发出一个音节,发现自己嗓音哑得不像话,“为什么忽然问我。”
“因为这是在外面。”森泽航说。
这个时候校园里也没多少人在外面走动,何况路灯不算明亮,月亮也被云层遮蔽,只有路边结冰的积雪反射着些微的银光。
但森泽航还是选择先询问他。
沛诚没有回答,而是直接主动勾过他的脖子。
这个瞬间,他已经完全想不起自己之前在犹豫什么,迟疑什么。我还想要得到什么、还想要追求什么呢?得到再活一次的机会时我激动吗?得到了七位数存款的银行卡时我真的高兴吗?拿到一百五十个积分的时候我快乐吗?
我想要再活一次的,是怎样的人生呢?会比现在、会比此时此刻更好吗?
既然答案都是否,我为什么还要一直执迷呢?
“这样你不觉得很可怕吗?”沛诚问他。
“哪样?”
“或许我真的是一个陌生人,穿着岳望锡的壳子呢,”沛诚手掌放在自己心口,“或许我就是班柯的鬼魂,附身在了这具身体里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裤兜里的手机再次发起烫来,隐隐还在震动,可他完全不想伸手去看。
“那就太好了,”森泽航却道,他也把手掌按在沛诚胸口处,“如果你攀附在了另一个陌生人身上,我们还有一定的概率不会相见也不会认识。但你来到了这里,以这样的面貌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已经很爱你了。”
第98章 训狗大师
从那天开始,连沛诚也能明显感觉到自己改变了。
好像过去的三年……不对,是过去的三十年里他一直被套着无形的枷锁,让他步履沉重、脖子勒得喘不过气、连带脊梁骨都压弯了。这些重量有些来自外界的,但其实更多源自内心,附着在精神和灵魂上的手铐脚镣如此牢固,已经和他的皮肉黏连在了一切,要拆卸何等艰难,乃至于在他已经改头换面、于一群陌生人中重生时仍然摘取不掉。
他畏惧不前,他半分不敢逾距,他永远扮演着那个不让也不敢让别人多费心的懂事小孩,以为只要自己乖乖听话表现好,好运终将有一天能眷顾他。
可他现在已经完全没有这种想法了,比起来,他有了更在乎的人和事。
他变得不那么在意周围人或是任何人的看法,随之而来的整个人散发出了一种自信松弛的感觉,要说起来,和森泽航周遭的气氛有些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