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汶看了眼沙发上的人,对方也正在看他。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薛怀玉了。
两人第一次见面时,薛怀玉还姓邱。那时,这个因为医院医生失职而流落在外二十余年的薛家亲儿子穿着一身朴素的衣服,性格也有些沉默寡言。但不可否认,这人长得倒是白白净净的,而且是真漂亮。单看五官,他甚至柔美得近乎男生女相了,若非骨骼轮廓仍保留着男性的粗粝,中和了皮相的柔美,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个大美女。
人靠衣装,马靠鞍。
如今再看薛怀玉,在剪裁利落、新净精致的衣服衬托下,那张本就好看的脸美得更加突出,就连身上都多了股之前没有的矜贵。
“阿汶,这些年你作为薛家的儿子,一直都表现得很出色,从没让我们失望过。现在怀玉回来了,我们希望你们可以好好相处,最好是能带带他,让他尽快熟悉家里。”坐在沙发上的薛父开口,说出来的字眼听着委婉,神态和预期却都容不下半点反驳余地。
当了薛家二十几年儿子,薛汶对于父母、对于这个家是什么尿性可以说了如指掌。
薛家对于继承人的要求就是既要又要。既要求儿子有能力,可以独当一面,又不允许其有过多的独立意识,最好能乖乖听从他们的一切安排。这么美的事显然只有梦里才有。但作为薛家二十多年来唯一的儿子,薛汶自小成长于这个环境中,很早就看透了暴力对抗是无用的,所以他被迫一直演戏,扮作父母满意的样子,从而换取一些少得可怜的自由与权力。
因此,在薛汶得知自己实际上并不是薛家的亲生儿子,而是当年在医院被抱错了的真相后,他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他既觉得荒谬,又悄悄松了一口气。
要说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薛汶曾悟出过什么人生道理的话,其中一条便是——自己运气真的不太好。而听到这个乌龙的那一刻,薛汶一度以为老天终于开眼,决定垂怜自己一次。
他甚至幻想过薛家是不是会就此直接把他扫地出门。
但想象是美好的,现实是骨感的。
作为薛家真正的少爷,家里把人接回来后发现,薛怀玉除了流着薛家的血,其余任何一点都无法让他们满意。
如果只有一个儿子,这本应该是个让薛家老两口发愁的情况,然而不幸中的万幸是,薛家现在有两个儿子。有血缘关系的亲生儿子没有能力,无法接管家里的生意不要紧,这不是还有薛汶?后者可是他们从出生起就严格按照规矩培养出来的接班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样样都是理想中的继承人模样,接着用就行了。
从此,“薛家儿子”这个角色的责任一分为二。传宗接代的任务给了薛怀玉,管理生意的任务则还是交给薛汶。
薛汶也没法有什么怨言。
正如父亲那日敲打他时说的那样,即使薛家家风再变态,好歹对他有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薛汶不可能真的翻脸不认,断绝联系。事实上,脱离薛家必然也不会和想象的一样美好。
不过薛汶心里的一个包袱还是得以卸下了。他有个秘密——他知道自己喜欢男人。
他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的性取向的,但他记得很清楚,在认清性取向的那一刻,比起对于自己喜欢男人的惊讶,他的第一个想法是“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家里知道”。毕竟他的父母对于传宗接代和血统有着近乎偏执的追求,在邱……哦不,薛怀玉回来之前,父母就一直催薛汶相亲结婚,可想而知,同性恋在薛家是个绝对的雷区,是提都不能提,更不能暴露出来一点的。所以,哪怕早就清楚自己的性取向,薛汶也不得不一直压抑着,让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
现在真正留着薛家血液的人回来了,这个曾经最令他头疼的问题也就此迎刃而解。而且,鉴于多了个孩子,加上传宗接代的活不用他来干了,薛家的管束似乎略有放松,就连薛汶以“方便处理生意”为由,试探地提出以后可能不会每天都回薛家大宅住时,父母都没怎么反对便答应了。
这放在以前,薛汶连想都不敢想,于是他顿时觉得自己绝望的人生多了一丝可怜的希望。
在薛父薛母忙着竭尽所能地对薛怀玉嘘寒问暖,要补偿亲儿子这些年在外受过的苦时,薛汶也不由地对这个薛家真正的少爷格外宽容温柔。
毕竟有这人回来,才有他现在日渐光明的好日子过。
薛汶转头,主动对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的薛怀玉伸手,说:“有不懂随时来找我,请多指教。”
“薛汶,你今天也不在这里过夜?”
薛汶弯腰穿鞋时,听见身后传来薛怀玉的声音。他转头看了眼,那人双手抱胸站在玄关处,挨着墙壁,面无表情,甚至可以说有些冷漠地盯着他。
“公司还有事,估计要弄到很晚,来回不方便。”薛汶开口道。
这不是他在故意骗人,又或者找藉口开脱。生意上的事务处理起来向来都没有想象的那么轻松,何况现在到了季度结算的时候,公司有一大堆文件和报告等着薛汶一一审查、批复。往年每到这个时候,他都得天天加班到半夜。
实际上,今天他本来也没打算回来的,还是薛父亲自打电话到公司找他,他才不得不抽空跑这一趟。
“我听说你以前每晚都会回来。”薛怀玉说。
这话隐隐有一点质问的意味,薛汶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忍不住吐槽,心想你也知道是以前。
薛家对继承人有着几乎变态的控制欲和严苛的要求,以前的薛汶作为唯一的接班人,自然没有选择的余地。哪怕公司的事已经让他忙得焦头烂额了,他也要在加班到深夜后守规矩地赶回薛家大宅。即使夜晚的街道没什么车流,开起来还算舒服,但回到宅子通常都是凌晨两三点了。年复一年这么来来回回地折腾,薛汶真的有些吃不消。除此以外,他还不得不定期向家里报告最近的日程,大到处理了生意上的什么事,见过什么人,小到三餐吃了什么都得一一汇报。
也就幸好,幸好薛怀玉回来了。
现在回想起来,薛汶觉得自己虽然不是货真价实的豪门大少爷,但高低还挺算是个东西。这种高压生活,换别人恐怕早就要疯了,他倒好,一过就过了二十多年。
和他关系最亲近的朋友曾化用一些较为知名的梗对此作出点评,说可能是gay生性比较乐观。
当然,乐不乐观不好说,薛汶倒是认可自己在忍耐这一点上确实颇具天分。
薛汶好一会儿都没说话,但薛怀玉仿佛并没适可而止的打算,反而继续问说:“要不我跟着你去公司吧,老头不是说要你教教我吗?”
薛汶闻言,忍不住抬头多看了薛怀玉一眼。
这人才回到薛家没多久,和自己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名义上的兄弟不亲近,直呼姓名倒还可以理解,但薛怀玉对于亲生父母的称呼中却让薛汶隐约察觉到一丝敷衍,甚至是厌弃。
这就很奇怪了。
薛夫薛母虽然为人处事极端,但怎么都是薛怀玉的亲生父母,而且对他也从未像对薛汶这么严苛,反而这段时间都是百般纵容,甚至每日都笑脸相迎,又何来让薛怀玉反感的理由呢?
而如果薛怀玉早就不喜欢薛家,他大可不必回来。反正就算不回来,薛家也会源源不断把金钱资助以各种理由打到亲生儿子的账户里的。
“都是些枯燥琐碎的杂事,你要是想跟着,我明天再来接你,”薛汶姑且打住思绪,他收回目光,找了个非常委婉的借口,试图给个台阶让彼此都能退一步海阔天空,“而且,你这么晚出去,爸妈大概率不放心。他们好不容易才把你找回来,你多陪陪家人。”
“说得好像你不是薛家人一样。”薛怀玉的回应略显刺耳。
薛汶顿了顿。
一时间,他也不确定薛怀玉这么说是在讽刺他这个冒牌货,还是单纯在抱怨他不回家,又或者,是在暗示他说一套做一套,但薛汶没生气,只觉得自己同这位大少爷的性格和脑回路都不太合。
“我陪了他们二十几年,”薛汶平静地回答道,同时伸手理了理衬衫的袖口,顺便把腕上的手表往上推了一下,“就这样吧。明天见,九点半我来接你。”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宅子的正门。
其实,从刚才起薛汶就一直有权利如此单方面地结束对话,只是他不想对这个刚找回来没多久的、真正的薛家大少爷表现得太咄咄逼人罢了。
虽然他们不太可能真的相亲相爱,但能少点矛盾和误会也是好的。
今日周五,天气晴朗。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三下。
沈秘抱着一沓文件走进来的同时顺便把门轻轻带上了。她的视线先是快速地掠过了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的人,接着才落向正坐在办公桌前看报告的薛汶。
然后她上前把文件放到桌面上,和往常一样,开口向老板汇报今天的日程安排:“薛总,这是本周交上来的报告。刚刚财务部那边打电话过来,说十点半有个比较重要的临时会议,你如果需要参加,我就给那边回复。还有,今天下午三点您原定是要去分公司巡查的,我已经安排好司机了。分公司那边还安排了晚上七点的饭局,您看要不要去?”
“财务那边让他们开完会把会议记录递上来,我就不去了。巡查不变,晚饭我再考虑一下,下午出发前给你答复,”薛汶说着,将一份文件丢到办公桌上,揉了揉眉心继续道,“内务部的这份采购清单,日期都没写清楚,收货时也没有双方核对确认并签字,怎么回事?让他们回去重做,把我写了批注的地方尽量补全信息,补不了的那些让部长汇总好后来当面跟我解释。”
沈秘应了一声,又站在原地等了会儿,见薛汶似乎没什么要吩咐的了,才转身准备离开。但她刚走到门口又被叫住,这次薛汶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说:“对了,麻烦你帮忙泡杯咖啡,加糖不加奶。”
“好的老板。”沈秘应道。
她抱着文件进来,又抱着文件出去,悄悄关上老板办公室的门,放下那沓报告后,直接窜进了茶水间。
里头的人见有人进来,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瞬,在看清是沈秘后,立刻凑了上去。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好看?”人事的小许八卦道。
今天一早,薛汶带着薛怀玉刚踏进公司就引发了一场小范围的无声骚动——一是因为薛怀玉那张脸很难不引起关注,二则是因为薛汶径直把人带进了办公室。
公司内的所有员工都知道,薛汶一向公私分明,非常有原则。今天却能把看起来和生意无关的陌生人带进办公室,言行举止还表现得特别上心照顾,想必两人之间的关系不简单。
沈秘一边开始泡咖啡一边回答说:“好看,真的特好看。”
“说不定是情人!”业务部的hugo神秘兮兮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我跟你说,我一直觉得咱们老板是gay。”
“不能吧,老板看起来挺直的。别是你天天肖想人家,自作多情了。”小许拿手肘杵了一把hugo,揶揄道。
hugo不屑地回应说:“哈——你们直女懂什么啦。除非是阳痿,不然我是没见过哪个像老板这么帅的直男,可以做到完全没有一点绯闻的。何况咱们老板还那么有钱。”
沈秘看似专心地站在咖啡机前,实则也在听同事们热火朝天的讨论。她好一会儿都没说话,但心里早就闪过了不知多少个猜测,只是苦于对最后一丝职业道德的坚持,没法说出口。
比如,作为秘书,她很清楚自己老板的口味。薛汶喝咖啡加奶不加糖,今天却反过来,让她加糖不加奶,显然这杯咖啡不是泡给薛汶本人的,那是给谁的,答案呼之欲出了。
沈秘出去后,薛汶抽空看了眼薛怀玉。
那人依旧在沙发上玩手机。外头的阳光穿过玻璃窗照进来后变得没那么刺眼了,有一小片光歪斜地飘落在薛怀玉的颈侧,照得那块本来就白净的皮肤像透明似的。
怪不得名字里带个“玉”字。薛汶心里感慨了一句。
尽管这人的脸上向来都没什么表情,但这不妨碍薛汶一看薛怀玉的神色就知道那人此刻已经无聊到极点了。
说来,他觉得“一无是处”这个形容安在薛怀玉身上属实是有点夸张。
从两人仅有的几次对话中薛汶就能看出,薛怀玉的心思灵活得很,脑子更是一点都不笨。这人之所以被形容得如此没用,大概率还是出于薛父薛母的主观想法。横向对比他就知道,以薛家对于继承人的变态标准来看,这世上百分之八十的人估计都是一无是处的。
但这一点怎么想都不是薛怀玉的错。
毕竟这人长这么大,过的都是正常人读书工作的生活,哪会懂得那么多豪门的人情世故和行为准则,就算是处理生意上的事情,也得花时间慢慢深入了解才能上手。
不过,有一点薛汶倒是不得不在意。
尽管找回薛怀玉之后,薛家对自己的态度和从前没什么不同,甚至可以说更宽容和善了点,但薛汶在薛家呆了这么多年,很清楚有些话不能只看表面,即使说这些话的是“亲生父母”。
虽然现在仍是他来打理薛家的生意,但薛父显然不会允许薛怀玉这个正儿八经的薛家大少爷真的对于生意的事情一窍不通,否则也不会提出让薛汶带他。而这也意味着他如今在薛家的角色并不是完全无可替代的。
所有沉浮商场的人,都不会缺少长远目光以及对于危机的预感。薛汶也不例外。他觉得有必要花点时间认真考量一下,薛怀玉究竟会不会变成一个潜在的威胁。
“……怀玉。”薛汶喊了一声。
薛怀玉抬起头,同时,似乎有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眼底闪过,转瞬即逝。
“这么叫你可以吧?”薛汶问是这么问了,却无意等对方点头回答,而是立刻自顾自地继续道,“我听说你大学读的是金融分析,这是公司本季度针对海外业务部分的报表,来看看?”
薛汶说着,拿起一份报告递了过去。
坐在沙发上的薛怀玉先是盯着薛汶看了几秒,这才起身走过来。把文件拿走时,他说:“你还听说我什么了?”
“没什么,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事情,比如你乳糖不耐。”薛汶坦然地回答道。
“消息真灵通。”薛怀玉没什么感情地赞了一句。
薛汶忍不住笑了笑,好心提醒道:“薛家没有秘密。”
短暂的沉默后,薛怀玉忽然反问:“真的?”不知为何,他的语气有一种明知故问的笃定。
鉴于自己确实有秘密,薛汶批文件的手微不可闻地顿了顿,半晌,回答道:“真的。”
幸好,这次薛怀玉没有继续问下去。然而这人话锋一转,又说:“明天就是周末了,你今晚总该回家了吧。”
薛汶闻言,笔尖在纸上一点,最终还是把笔放下了。
他望着眼前的薛怀玉,开口道:“我不喜欢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猜测别人的心思上。都是一家人,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就直说。”
要说薛汶什么性格,他其实不太喜欢拐弯抹角。当然,名利场上不爱说人话的多了去了,他并非什么大人物,自然不得不顺应一下潮流,但放在平常生活中,他更希望周围人能有话直说。因此,无论是对下属还是对朋友,薛汶一直以身作则,尽可能地让交流的氛围能够简洁明了。
此刻,见薛怀玉久久不应声,薛汶向后一仰便靠在了办公椅里。他问说:“我现在就想知道,我回不回家对你来说很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