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怪笑却在此刻打破了江氏宗祠前的肃穆,也将众人的目光全都吸引到了站在栗子群身后的莫天留身上。就连端坐在太师椅上的江老太公,也微微侧身、满脸讶然地看向了怪笑出声的莫天留……
右手按在腰间别着的德造二十响手枪枪把上,左手松松垮垮叉着腰,莫天留脸上浓厚的讥讽神色显而易见,口中亦是怪笑连连:“好家伙……这大武村里江氏一族,可算是当真下了血本了?早先参加了武工队的兄弟,你们给水浇地、给宅子也就罢了,这原本就说好了的事情,说到头儿也就是个言而有信。可这五十号想进武工队的大武村中丁壮,居然还能得着个媳妇?这么好的事儿,当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可你们也不仔细想想,这武工队……是个啥人都能进的地方吗?”
也不等旁人开口搭话,莫天留已经一把拍在了站在自己身边的沙邦粹脊背上,生生拍得沙邦粹朝前猛地迈出了一大步。
抬手指点着还没摸着头脑的沙邦粹,莫天留略略提高了些嗓门儿叫道:“大武村里的乡亲,怕是没有不认识棒槌的吧?当年在大武村里,一年到头啥活儿都干,只管闷头下力,不论能得多少!得了二婶子家一碗饭吃,就肯豁出命去、顶着鬼子的枪子儿救双柱,这已然算得上为兄弟两肋插刀!虽说他脑袋瓜子不算灵光,可总还占着个做人实在,更有一把子好力气,一腔子好肝胆!像是这样的好汉子,武工队里自然是有多少要多少!”
抬手朝着站在不远处的万一响指点着,莫天留再次开口道:“再看看万一响,虽说平日里话从来不多,可刚进了武工队,就在武工队打下茶碗寨的时候献了一条路、抢了一份功!咱们大武村中的乡亲们,可是都得过武工队从茶碗寨中抢回来的浮财吧?这里头就有万一响的一份辛苦……”
一一指点着那些挑粮回村的、从大武村中走出去的武工队员,莫天留如数家珍地说着那些武工队员在战场上的英勇,在行军时的辛劳,在驻地时的勤奋。坐在一旁的江老太公好几次都想要示意焦急的管家打断莫天留的话头,可莫天留那如同行云流水般的叙述,却让人压根儿都没法插嘴,只能静静地聆听。
挨个儿将所有从大武村中加入武工队的兄弟说道了一遍,莫天留重重地喘了口粗气,这才指点着那些站在八仙桌前的大武村中丁壮,很是不屑地冷哼道:“看看这些个加入了武工队的兄弟,再瞧瞧你们自个儿……论力气你们比不上棒槌,数枪法你们比不过万一响,要说耍心眼儿、转悠脑瓜子,你们哪个能是我的个儿?就你们这样吃啥啥没够、干啥啥不成的货色,我们武工队收了你们干吗?”
原本就被莫天留诉说的那些武工队员的事迹刺激得血脉偾张,骤然间再叫莫天留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扎堆站在一起的那五十名大武村丁壮之中,当时便有人不服不忿地闷吼起来:“你这……你这是耍心眼儿!棒槌的力气本来就是全村最大的,万一响家是
好几代的猎户,咱们村子里从来就没人能跟他比枪法!再要说耍心眼儿、动脑瓜子……大武村里你莫天留论了第二,谁还敢论第一?有本事,你跟我比力气?”
又是不屑地一声冷哼,莫天留竖着大拇指指了指自己鼻尖:“要论力气,我自然是不如你,这不比我也知道!可从小到大,你倒是有啥事盖过了我一头?就算是我力气不如你,可我胆子能比你小?从进了武工队到现在,我手里头少说杀了三个鬼子——当面锣、对面鼓地杀了鬼子!你敢跟我比?你有这胆子没有?”
“我要是有枪,那我……我也能办成这事!”
反手从自己腰间抽出了那支德造二十响手枪,莫天留重重地将那支德造二十响手枪拍在了自己面前搁着的八仙桌上:“枪在这儿,已然上了顶门火,你拿着给我杀个鬼子来瞧瞧?”
重重咳嗽一声,江老太公眼看着管家实在是无法截断莫天留的话茬儿,只得硬着头皮开口低喝道:“天留,江氏宗祠门前,你咋还是这胡搅蛮缠的模样?哪怕你并非江氏一族中人,可我江氏一族,总也有活你之情吧?这也换不来你在江氏宗祠面前的三分恭敬?”
大大咧咧地朝着江老太公一龇牙,莫天留很有些不以为然地笑着应道:“太公,这恭敬可也得分个真假——当着祠堂里的那么些祖宗牌位耍心眼儿,这也算得上恭敬?”
不等江老太公开口,站在江老太公身边的管家已经急匆匆地朝着莫天留低吼起来:“天留,你这是得了失心疯了?咋跟太公回话呢?”
毫不客气地撇了撇嘴,莫天留抬手朝着那些站在八仙桌前的大武村丁壮一指:“就为了这五十号丁壮能出头参加武工队,昨晚上太公就没好生歇着,在大武村里走了个通透吧?瞧瞧……各房各支都有人出头,人丁数目都还是个差不离的模样……太公还真是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
话音落处,站在一旁的沙邦粹仔细瞧了瞧那些站出来应征加入武工队的大武村中丁壮,顿时也闷着嗓门儿低叫起来:“还真是……各房各支……一家五个丁壮,当真是公平……”
重重地喘了口粗气,莫天留看着脸色有些发青的江老太公,略略提高了些嗓门儿叫道:“太公,我这一条命是你给救下的,这些年在大武村里吃百家饭,也都是得了太公你一句话,我才能磕磕绊绊长成人!这好些年下来,大武村中能清清静静地把日子过下去,一来是靠着大家伙儿踏实肯干,二来就是凭着太公你公道断事,从不欺瞒讹诈!今天当着大武村中乡亲、还有大当家的面儿,我讨太公你一句实话——你是想着拿这五十名江姓丁壮的性命,来还了武工队三番两次对大武村的照应情义吗?”
微微动了动嘴唇,江老太公像是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在犹豫了片刻之后,却只是发出了一声几乎细不可闻的叹息……
同样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叹息,莫天留脸上蓦然挂上了一丝苦笑:“
太公,你这一辈子辛苦劳碌,求的是个啥?还不就是求个大武村中百样太平、江氏一族能开枝散叶地把日子好生过下去?可是太公,就这样乱成了一锅粥的世道,真就能容得下咱们大武村里的乡亲过上清静、安生日子吗?”
“太公,你该是记得前些年,咱们村子里有孩子被外路来的土匪给绑了肉票、硬生生要讹钱粮的事情吧?虽说我把那几个孩子给带回了村里,可到底是咋把那几个孩子带回村里的,我跟谁也都没细说过。今天……我也就把实话给说了吧——那天我要是再晚找着他们一顿饭的工夫,那几个孩子怕是回不来了!把他们绑了肉票的土匪压根儿就没打算叫他们活着回来,他们是打算收着了钱粮之后,再把这几个孩子给弄成瞎子、瘸子、哑巴,卖给保定府的花子帮去要饭!”
话刚出口,低沉的惊呼声已经从聚拢到了一堆的大武村村民口中响了起来。尤其是那些早年间家中有孩子被绑了肉票的老人,更是不由自主地拽住了早已经长大了的孩子!
扭头看向了坐在江老太公身边的栗子群,莫天留无声地露出了个笑脸:“当时绑这些孩子肉票的,就是在冀南地面上都有名的花狼队,领头的报号花队长。这也就是为啥我从来都朝着你叫‘大当家的’,不叫‘队长’的来由——我就怕一叫你队长,我就想起来那花队长了!能朝着啥事不懂的小孩子下黑手的人,实在是……想着我就恶心!”
皱着眉头思忖了片刻,站在江老太公身边的管家禁不住凑到江老太公耳边,压低了嗓门儿说道:“太公,天留说的话怕是当真——当年在冀南地面上的确有个报号花狼队的绺子,也就是在天留救回了村里那几个孩子之后,就再没听见过花狼队有啥动静了……”
像是听见了管家那细微的耳语声,莫天留转头看了看铁青着脸色的江老太公,再次叹了口气:“太公,咱们村子靠着铁屏山,你也该是见多了那些个喝血吃肉的牲口祸害村里乡亲养着的鸡鸭牛羊。我就琢磨着,这恶人从来就像是进了鸡窝的黄皮子、钻了羊圈的狼,哪怕是吃饱了、喝足了,它们也要把其他鸡鸭牛羊都咬死!比照着眼下这世道,我觉着鬼子就是那恶狼、黄皮子,哪怕咱们学着鸡鸭牛羊那样由着鬼子摆布,到末了也还是逃不过个死——不叫打死,也得饿死!”
“今天你豁出去五十号大武村中江姓丁壮进了武工队,还折腾出来这么大个场面,不就是想叫大当家的觉着拉不下面皮,日后再不从大武村中招兵吗?可我的太公啊……你能跟讲理的人掰扯厮磨,你又能跟不讲理的人使上这一招儿吗?”
“那小鬼子来大武村中抢粮的时候,怕是也没跟你好生打上个招呼吧?太公,我们大当家的说过一句话,原话我也不跟你在这儿学舌,我就借着我们大当家的一句话来问问太公——真到了大武村中江氏一族被逼得没了能耐还手的那一天,太公你就是豁出去身家性命,又还能保得住个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