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讲民族国家的概念和意义前,请允许我先给你们讲一段不太为人所知的历史小故事。”
姜星火没有直接填鸭式教学,而是起了个反例作为引子。
“《仇国论》,听说过吗?”
朱高煦眼神发直,李景隆也是一脸茫然。
朱高煦看向了比较博学的李景隆,问道:“你听过吗?”
“没听过。”
“俺也一样。”
“没听过没关系。”姜星火点点头,“《出师表》总该都听过吧。”
“这当然了。”
两人顿时觉得自己又从知识盲区回来了。
“很好,那我且问你们,诸葛武侯为什么要写《出师表》?”
姜老师的问题问的很愚蠢,两人却还是犹疑了一刹那,生怕里面有什么陷阱。
“自然是为了北伐鼓舞士气。”
姜星火继续问道:“那诸葛武侯北伐又是为了什么?”
李景隆干脆背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
“所以说,诸葛武侯挥师北伐,是为了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对不对?”
“对。”两人齐齐点头。
“那诸葛武侯为什么要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呢?在益州老老实实地待着过日子不好吗?”
两人开始姜老师今天似乎精神不太正常,持续地刨根问底。
“当然是因为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
就在姜星火又要问为什么的时候,李景隆忽然脑海里灵光一闪。
duang~
“我知道了!”
“说说看。”
李景隆疾声说道:“因为当时曹魏已经接受了汉献帝的禅让,汉王朝的法统依据,或者说‘天命’,已经转移到了魏王朝身上,而作为偏安一隅的季汉政权,如果不主动出击尽快讨伐曹魏,那么自身的‘天命’就会越来越弱,以至于彻底站不住脚。”
“就是如此。”
姜星火遗憾地说道:“而历史已经证明了,诸葛武侯北伐并未取得决定性胜利,最终星陨五丈原,而季汉,也成了偏安一隅的地方性政权,再也无力与曹魏争夺法统。”
“而这个失去法统的后果,在诸葛武侯去世后的二十年里,开始逐渐显现。”
“在刘璋时代,占统治地位的是刘璋的东州派,而在刘备、刘禅时代,占据季汉政权统治地位的,则是换成了荆州派,而不是益州本土派。”
“益州本土派一直受到打压,却掌握着本土的土地、人口、财富、舆论,而正是因为缺乏法统依据,季汉政权才会从内部,就开始了瓦解。”
“否则,伱以为为什么邓艾偷渡阴平抵达成都后,季汉就开城投降了?不是不能打,而是压根就不想打了。”
“而季汉不想打,季汉被从内部瓦解,季汉的法统性被彻底摧毁,其实源于一篇后世不出名的文章。”
“——《仇国论》。”
隔壁密室。
朱棣问道:“《仇国论》是什么东西?”
大皇子朱高炽此时也犯了难,转而望向今天极少开口说话的老和尚道衍。
道衍抬了抬眼皮,淡淡地说道:“是号称蜀中孔子的儒学谯周炮制的一篇文章,在这篇文章中最浓墨重彩的一句话就是‘处大国无患者,恒多慢;处小国有忧者,恒思善’,意思就是大国的能力强,就可以讨伐别的国家;小国的国力弱,就应该体恤国民多行善举。”
朱高炽听完点了点头认同道:“听起来也挺有道理的,如果没有很大的把握,确实不应当穷兵黩武。”
这句话不知道是不是刺到朱棣了,朱棣马上不悦地说道。
“有个屁的道理。”
“这篇《仇国论》明着就是说季汉不该去打曹魏,等着投降就完事了真真是混账东西,要是朕是季汉的皇帝,直接用鼎活烹了这老匹夫!”
“若是人人都这么想,那仗也不用打了,弱小的国家也不需要存在了,直接投降强大的国家就好了。”
朱棣越说越生气,越说越急眼。
就好像明着是在说是季汉,实际上是在说他不该穷兵黩武,赌上整个北地百姓发动靖难之役一样。
“四年前,朕还是燕王,那时候起兵靖难,那些酸腐文人怎么说朕的?”
朱棣阴阳怪气地复述道:“太祖上宾,天子嗣位,布维新之政,天下爱戴。”
“大王以一隅之地,张三军,抗六师,臣不知大王何意也?”
“.(略)。”
简单翻译。
朱元璋刚死,朱允炆继位后维新改革,赢得了天下人(江南士绅)的爱戴,你朱棣靠着北平一地,仅仅三护卫的兵马,去对抗朝廷的大军,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们朝廷里谋臣如云猛将如雨,以顺讨逆,打你不是跟玩一样?天下人(江南士绅)都说,你朱棣借口清君侧诛杀齐泰黄子澄,其实不过是像汉朝七王之乱时吴王刘濞说的‘清君侧诛晁错’一样,你想当皇帝的心路人皆知!你赶紧投降吧,朱允炆最多把你终身圈禁,这样你爹在天之灵也能安息,如果继续执迷不悟,等到朝廷大军一到,你就连个普通人都当不成了!
朱棣难得地真情流露,直接啐了一声。
“呸!”
“没骨气的东西,妖言惑众,真英雄还怕敌人强?若是直接比一比纸面强弱,那古往今来,多少仗都是‘不可能赢’的?不知兵的酸腐文人,去他娘的。”
道衍回忆起靖难时的艰苦岁月,一时竟也连连颔首。
而这边,姜星火继续说道。
“这其实不算是一篇文章,只是讲了一个讽刺故事。”
“《仇国论》中,谯周举了两个虚构的国家‘因余’(意为剩下的,明示季汉)和‘肇建’(意为新建立的,明示曹魏)为例子,因余是小国,肇建是大国,两国世为仇敌,因余国人高贤卿问伏愚子,身为小国在面对大国时该使用什么战略,伏愚子举周文王与句践为例子,说明与民休养生息,民心安定就可以取得胜利。”
接下来,姜星火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把这个故事尽量精炼地翻译了一下。
“但是高贤卿不同意,说楚汉相争之时,刘邦和项羽约定以鸿沟为界,互不侵犯,当项羽返回时,张良认为如果人民安定下来就不会再想变动,说服刘邦追击项羽,最后取得了胜利,又怎么一定要用周文王的那套方法呢?现在肇建国内部有变动,我们趁机出兵攻击其边境,是不是能增加它的麻烦而战胜他呢?”
“伏愚子回答说,商朝与西周的时候,王纲坚固,社会安定,人民习惯于当时的统治阶级,要是在那个时候,刘邦怎么可能杖剑鞭马、夺取天下呢?反观秦朝末年,天下土崩瓦解,王侯递嬗,年年月月都改变统治者,老百姓均不知所措,所以豪强并争,力量强的收获便大,迟慢的便被吞并现在我们国家和肇建都已经立国很久了,不是秦朝末年动荡不安的时候,而有多国并立的形势,所以可以用周文王无为而治的方法,而不可以像刘邦那样南征北讨,如果人民疲劳,国家就会瓦解。”
“俗话说与其射出很多箭没有命中目标,不如谨慎发箭,不要轻易出击。所以智者不会因为一时小利就转移目标,而是等到时机许可才一次出动,所以商汤、周武王能不战而胜,如果他们一味穷兵黩武,不能审时度势,则就算有智者也不能相救了。如果用兵如神,穿越急流,翻越山谷,不用船只便能渡过孟津,就不是我愚子所能做到的事了。”
听完这个小故事,朱高煦接连搓手,做出了跟他爹一样的反应。
“这他娘的不是在放酸屁?”
“要俺说,汉室江山不可复兴,那是天意,季汉挡不住曹魏,输在气势,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谯周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他慷慨陈词的那一套说的是个什么玩意?”
李景隆赞同道:“天子尚且坐在龙椅上,他就迫不及待抛出异端之说来使人心涣散,诱使季汉不战自溃最终投降,而后又不能保守臣节,自行降敌,他是处心积虑地唯恐国家不灭,用心实在是歹毒无比!”
姜星火听完了两人的义愤填膺,同样认可。
“所以我才要说,一篇《仇国论》,‘胜’过两篇《出师表》。”
“而之所以《仇国论》能摧毁季汉百姓的信心,便在于,季汉是一个传统的封建王朝,而非一个民族国家。”
讲到这里,李景隆回过味来。
原来姜郎举这个例子,便是要反面说明,没有‘民族国家’,便会出现季汉末期那样民心瓦解的例子。
而反过来说,如果有了姜郎口中的‘民族国家’,面对外敌,民心便会更加凝聚?
那这么说来,‘民族国家’这个东西,恐怕是很受皇帝喜欢的。
毕竟,哪个皇帝都不想自己的国家到了末期,大臣们都争先恐后地瓦解自己人的民心,为的就是投降敌国当敌国的臣子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如果真的‘民族国家’这么有效果,想来如《仇国论》这般蛊惑人心的东西,以后就会彻底失去效果了。
想到这里,李景隆愈发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