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懿行攥紧床上仅有的布单子,黧黑粗粝的手比身上的肤色深了不少。他不傻,听得出宁雪滢话里?话外都在维护卫湛,可那语气像是在劝说迷途上的朋友,激不起他的怒火。
“我只有一个目的,让卫湛死。没有他,我不会与你错过。没有他,我不会失手被抓。没有他,我不会失去?本该拥有的一切!”
他颓然仰倒在床上,痴痴的笑?了,讷讷絮叨着。
宁雪滢窝在墙角,没接一句话。
五日后,清早。
一觉醒来?,船舱外传来?秦菱的骂声,愤怒而激动?,“妈的,有船只追过来?了!让兄弟们抄家?伙准备接招!”
季懿行猛地坐起,推开船舱,被豆粒大的冰雹砸了脸。
薄雾之中,三?艘大船顺风而来?,是附近一带水师的帆船。
莫非是附近水师发现他们的行踪,前?来?追缉?
对方的船只装备豪华,水手训练有素,没一会儿的工夫就从三?个方向包围了季懿行所在的船只。
直对船头的那艘军船上,一人?身穿甲胄,肩披玄黑斗篷,头戴兜鍪,手握长刀,仿若湍流中停在侧柏的鹤,展翅之际,鸣啭九霄。
秦菱认出那人?,正是应该身在皇城的卫湛。
下属也认出来?人?,大惊道:“头儿,是卫湛!”
秦菱扭头看向季懿行,气急败坏地踢开船舱,拉出躲在墙角的宁雪滢,“妈的,这是一个陷阱!卫湛拿他女人?为?饵,引咱们现身!好生歹毒!”
头发被抓住,宁雪滢吃痛,被迫向外走去?。
季懿行想拦,却不是时候。
生死攸关,儿女情长只能靠后。
但卫湛真的会以?宁雪滢为?饵事先布局吗?
他是在宁雪滢启程的前?一晚越狱的,卫湛再多智近妖,也来?不及布局下饵啊!
最大的可能,就是在狱卒上报后,卫湛预判了他们一伙人?的预谋,主动?请缨,沿着与妻子事先规划好的路线一路追缉,又奉旨调动?了附近水师配合他缉拿他们一伙人?。
有熟悉当地水域的水师协助,寻到他们不是难事。
季懿行痛恨于卫湛的智谋,不懂自己怎会与如此强大的对手交恶,往日的记忆里?,自己从未主动?招惹过他。
比起季懿行的慎重,秦菱激动?得多,大有孤注一掷之势,扯过宁雪滢,架起钢刀,“卫湛,你女人?在老子手里?,不想做鳏夫,就一个人?游过来?救她!”
对面的军船上,水师将?领走到卫湛身后,“卫相?冷静,不可单独涉险。”
三?艘船上的弓箭手张弓搭箭,蓄势待发,等待命令随时击穿客船上的歹徒。
卫湛望着薄雾中被挟持的女子,以?拇指顶住护手,推出一截刀身,随即使刀身回鞘,“秦菱,你敢伤她分毫,本官会让你以?及你的妻儿老小十倍奉还。”
秦菱嗤笑?,“我不像卫相?有软肋,妻儿老小之于我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锦都没了,还花何用?!少废话,一句话,过不过来??!”
“我过去?可以?。”卫湛看向面色苍白的宁雪滢,深眸看不出情绪,“但你要答应我,放了她。”
“成交!”
被刀刃抵住脖颈,宁雪滢不得不向后仰头,半眯着眼看向对面军船上的丈夫,不确定他是否真的会冒险只身过来?。
他们之间,好像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否则怎会存在欺骗?
可下一息,卫湛的声音再度传了过来?,“卫某水性?不好,只能走艞板,可行?”
宁雪滢心微动?,他当真要为?她涉险吗?
此刻的他,是卫湛还是卫九?
见对方服了软,秦菱大悦,只要活捉卫湛为?人?质,还愁摆脱不掉水师吗?退一万步讲,与卫湛同归于尽也算出了口?恶气。
“小的们,放艞板!卫湛,别耍花样,否则我让这美娇娘当场毙命!”为?保险起见,秦菱让卫湛卸下身上的甲胄和兵器。
两个艞板连接在两船之间,卫湛在水师将?领担忧的目光下,一一照做,身着单薄的衣衫步上其中一个艞板,缓缓走向客船。
云雾不知不觉中散开,雨过天?晴,冰雹融化在甲板上。
季懿行望着卫湛越来?越近的身影,忽然意识到什么,大声质问道:“卫湛,你是不是打一开始就喜欢宁雪滢,所以?才会夺娶,才会针对我?!”
否则怎会孤身涉险来?救一个娶错的妻子?!
宁雪滢稍稍侧眸看向嘶吼的季懿行,复又看着艞板上的丈夫。
走到一半,卫湛停了下来?,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沉沉一笑?,始终从容,“你猜对了一半。”
这一刻,宁雪滢确认这个人?是卫湛,而非卫九。
男人?再次迈开步子,不疾不徐道:“秦菱,履行诺言,放她去?对面的船。”
“你还未过来?,我怎能放人??”
卫湛看向被挟持的妻子,目光幽幽深邃,含了万千言语,他稳稳走过最后一段艞板,踏上了客船。
秦菱发出瘆笑?,大吼一声:“快,抓住他。”
对面的水师将?领朗声道:“先放卫相?夫人?!否则,本将?同样会射杀你们!”
做了多年的指挥使,秦菱怎敢大意,很担心独自过来?的卫湛还有后招,他勒紧宁雪滢的脖子,示意下属奔向站在船头的卫湛。
察觉到秦菱的注意力集中在卫湛身上,宁雪滢眼疾手快,以?偷偷夹在两指间的银针刺向了秦菱手臂上的穴位。
秦菱感到一阵抽痛,下意识松开手的瞬间,一道身影轻盈飞旋,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客船,坠入深水中。
噗通一声,激起水花。
见势,卫湛随之翻身跃下。
仅仅一刹,水师将?领大手一挥,“放箭!!”
客船上的歹徒如靶子一样被一支支箭矢刺穿胸膛。
秦菱举刀的瞬间身中数箭,脸上横肉轻颤,轰然倒向甲板。
季懿行以?刀挡开数支箭矢,因早一步做出了撤离的准备,比其余人?更快跑到栏杆处,跳入水中。
一部分弓箭手调转拉弓方向,射向水面。
另一边,宁雪滢在跳入水中后,左脚忽然抽筋,无力向上浮游,被窒息感包裹。
恍惚间,瞧见有两道身影在水中扭打,其中一道用力蹬开另一道,浮现大量气泡,随后,那道身影在水光交接处泅渡,划过一大段距离来?到她的身边。
腰肢被圈住,身体借外力向上浮去?,在接触到空气的一刹,她启唇用力呼吸。
模糊的视线中,是卫湛被水打湿的面庞。
云雾散开?,水面粼粼滟滟,恢复了平静。
水师将士们步上对面的客船细致搜查。
宁雪滢从整洁明亮的船舱醒来时,听得门外传来将领向卫湛的禀报声。
秦菱等人一部分毙命,另一部分被?抓获,只剩下季懿行消失了影踪。
将领分析,很可?能是让水浪冲走了,亦或是被?水下的大型游鱼分食掉了。
卫湛清冷的声音随之响起——
“继续找。”
“诺。”
舱门发出“咯吱”一声,一道墨蓝身影推门走进。
宁雪滢懒懒眨眼,眼看着?那人快步走到?床边。
卫湛倾身,握住她冰凉的手,脸上浮现出少有的慌张。他一向是情绪不外?露的,这会儿却难掩担忧,“没事了,有为夫在,别怕。”
宁雪滢虚弱问?道:“秋荷她们呢?”
“他们被?送上岸了。你们乘坐的那艘客船被?人蓄意砸开?了船兜,有部分船客受伤,好在无性命之忧,被?送往医馆了。”
宁雪滢点点头,总算安下心?来。她收回手,翻身面朝里?,疲惫地合上眼。
身上的衣裙不知?是否是经卫湛之手更换的,丝滑贴肤很舒服。
卫湛为她掖好被?子,静静陪在一旁。在卫九送她启程后的隔日,诏狱那边传来消息,说季懿行在狱中凭空消失,与其一同消失的还有秦菱及其心?腹部下。
卫湛反复思忖,确实?预判了那群人的预谋。
季懿行和秦菱共同仇视的人是他,而他的软肋是家人。妻子远行在外?,成了他们最好下手的突破口。
他向新帝请旨南下,一路追击,还是慢了一步。
在严审秦菱的部下后,得知?妻子没有受到?虐待,不禁松口气。若妻子真的因他受到?伤害,他此生都将活在自责中。
“滢儿,是我疏忽了,抱歉。”
对手狡猾,宁雪滢不会因此责怪他,但一码归一码,对于蓄谋错娶、囚禁俞夫人的事,是横贯在他们之间的两大问?题。
她抬起手,指尖上衔着?一只耳坠,“认识这个吗?”
卫湛怔住。
看他的反应,宁雪滢悬着?的心?碎了一地。把耳坠塞进男人手里?,她费力坐起身,将枕头垫在背后,“我是想把婚后的日子经营好的,可?你一直在欺骗我,将我耍得团团转。”
她仰头悲戚一笑,苍白的脸色掺杂疲态,若说俞夫人的事是导火索,骗娶的事就是压倒她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说说吧,为何?囚禁俞夫人?又为何?设计娶我?”
卫湛缓了半晌,放下耳坠,起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递送到?宁雪滢的唇边。
宁雪滢抿一口润嗓,安静等待着?他的解释。
两人都不是急性子,吵是吵不起来的。
卫湛重新坐下来,眼里?多?了几许无奈,“有些事,我是骗了你,可?以向你坦白。但有些事,我不希望你知?晓背后的缘由。”
难道要他亲口对她讲出前世血腥的真相?说她联合季懿行杀害了他?
真要那样,她是否会处在自责中无法解脱?还能若无其事地与他白头偕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