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熙也不再和他理论,眼前确是桃源,但也是迷津末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他渡不了那么多的魔。
回转屋内,凶荼立刻迎上来揉搓他的手,刚一碰到他才醒觉自己洗了锅碗瓢盆,手也是凉的,又慌慌张张地拿了破布擦拭:“他又发酒疯说胡话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以前那场酒宴,凶荼比文华熙还怕见人喝酒,自己也戒了。他虽从来不说后悔,可日复一日朝夕共处,文华熙看得出他内心难过。也只有祝火是他们的“衣食父母”,才有几杯小酒的待遇。
文华熙任他把自己拉进屋内坐下,又眼巴巴地绞了帕子,拿铜盆打了热水来,也只由得他去。
驰骋疆场的一代豪杰,如今却心甘情愿地握着枕边人纤细秀美的脚踝,替他浣足,还觉得美滋滋,也是一桩奇闻。
文华熙敲了敲手下的大脑壳:“你倒好计策,我不吃荤,他又不好意思动筷子,最后肉还不是都到了你嘴里?”
凶荼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也不辩解,狼就是狼嘛,狡猾是天性。
文华熙一开始是不愿意同他说话的,每日只把他当摆设,是他天长日久地在怀里捧着捂着,才有了几分活人气。凶荼有时甚至会故意气一气文华熙,好让这快要成仙的人多几分喜怒哀乐。
郎中说文华熙不能擅动心绪,凶荼全当放屁,要行尸走肉一样活着,倒不如俩人一块儿烧死在火里。
泼天的荣华和权势没了,文华熙身体欠安不能经常行房,凶荼也不气馁,仍然要想尽了方法地逗人家,给自己平淡的日子找乐子。
他来山里可不是为了修成正果的,全是为舍命博快活。
文华熙有时实在懒得搭理他,有时又难免恼他,但一恼他,又遂了他的心意,着实哭笑不得,只能戳着手底下的硬脑门,叹了一声:“你真是个孽障。”
“那大师快渡了我,最好用那种什么……欢喜禅,弟子就喜欢得很了。”
“你冥顽不灵,痴愚不悟,我时日无多,如何渡你?”文华熙眼波温柔,当真带了几分悲悯:“别人问了我一辈子的问题,可现在我却被你难住了,你倒是教教我,该如何待你?”
凶荼轻轻地握着那玉雕的骨肉,替他擦拭小腿上沾染的水迹,只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道:“……我不觉得寂寞,就算这山上的日子淡出鸟了,但有你,我也不觉得寂寞。”
山中朝夕,柴米油盐,暮鼓晨钟,听起来逍遥,实则枯燥。
凶荼野性难驯,文华熙是明白的,莫可奈何时也想看他什么时候会忍不住,但他硬是咬牙安顿了下来,真要死守着文华熙了。
文华熙仰首,不禁幽幽喟叹起来。
凶荼拈酸道:“我知道,比起我,就连那些经文都能更让你快活,你也不寂寞。”
“我不知道什么算是‘快活’,我已经忘了那种感觉很久了。”都说悲欣交集,文华熙却有点澹然得忘我,是大彻大悟,还是心死如灰,才能如此超脱尘世之外:“就当你是上天派给我的最后一笔业障罢,我总要还清了,才能去得安心。”
“你想得美,你想孤伶伶清清白白的上路,我偏要缠着你,骨头也烧在一处,就烧在咱家炉灶里,你哪儿也别想去!”
凶荼说起狠话来,还是有几分昔日的影子,文华熙不禁便觉眼前一暗,有些瑟缩地收回了手。
凶荼连忙握着他的手放回自己脸上,又不依不饶地半跪着靠在他身旁,试图耍赖蒙混过去:“不说这些烦心的了,你倒是说说,我这么尽心尽力的,你有没有多钟意我几分?”
文华熙不答,凶荼竟真有了几分焦躁:“不说也行,那你有没有哪怕片刻,觉得我……我……”
他本想说“觉得我英姿勃发神威盖世潇洒不凡对我一见倾心”,但还是稍稍心虚,便改口道:“觉得和我在一起还可以,不难受。”
文华熙深吸了一口气,哄一只宠物般理了理他毛糙的鬓角:“有啊。”
“我现在最喜欢你。”
文华熙说的话是不能听过就忘的,凶荼还得想半天。水波倒映处文华熙无悲无喜的眼睛,他也琢磨出了这话里的意思。
现在没别人了,自然只能喜欢他;现在最喜欢他,也只有现在,前生后日一概不论,而喜欢,也仅仅只是喜欢。
凶荼怔了怔,只觉眼角有些湿润,但还是笑了:“这样也好。”
二十五圣圆通,三界七趣众生,谁能有幸灵犀相通?
他起身倒了水,又替文华熙多铺几层软被,呐呐道:“我们就这么将就着过罢,谁叫本王英雄沦落,天生劳碌命……”
文华熙见他又自顾自地满意了起来,暗叹当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凶荼明明能想明白,却宁可糊涂。
他们灭了灯,肩挨着肩地睡下,不可能更近,也不可能更远了。
也许明日朝霞还未洞彻雾霭,他们便会永世错身而过,更何况两心悬殊,一者忘情绝爱,一者苦求不得,早该割舍,才得快乐。
“睡罢,明早还得起来照顾你那些宝贝花草,可耽误不得。”然而凶荼偏要哼着不着调的小曲,伸着沉甸甸的粗胳膊,搂着他揉搓着入睡,一会儿摸摸腰,一会儿偷偷捏弄胸前乳珠,嘴里胡乱说着梦话:“死了也值得……”
他既是这样地看不穿,就算文华熙一夜无眠,也想不出渡他渡己的法子,也只好数着日子,各自消磨了。
日子数着数着,人就忘了,正是人人只见莺飞草长,谁又知天地苍莽,原本大荒——
寒山路崎岖,凌霄仙人居,究竟是悲,还是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