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于天子,确实不是只有万事都同意、不反对这个态度。
但不能是这件事。
这是天子继位的合法性问题,是他得以立身朝堂甚至存活于大明的基础。
天子在笑,但笑里暗藏的都是杀意:“第三遍,在行殿之中有太后懿旨、诸位阁臣及奉迎团诸位已经认可的情况下,坚决认为朕以兴献王长子继统之后又要继嗣为孝庙之子的,站在中间。”
询问越来越明确,又加上了登基之前太后已经下了懿旨,四个内阁大臣及毛澄本人都无异议的情况下,天子还是继承了大统。现在,要推翻当时的决定吗?
朱厚熜还加上了怂恿:“朕不妨再给个恩典:这一回不杀人。皇兄无嗣,朕继位前并非嗣子,此种情况亘古未有,有些迂腐之人想不通道理那是能理解的。朕金口玉言:没有谋逆实举,那就只是贬官为民永不叙用。”
他指着严嵩:“今日之事,必将载于史册!青史留名的大好机会,还有要把握的吗?”
不知道为什么,勋臣武将中的很多人越看天子笑就越顺眼,越听天子说话越喜欢。
听听,多损啊,这一回不杀人,青史留名的大好机会。
但永不叙用了。
会不会祸及子孙,谁知道?但墙倒众人推,这大家都知道。
可这能说天子不仁吗?
是天子表明了态度之后,太后认可、阁臣没有反对、奉迎团诸人包括毛澄在内也都默认了的。
天子已经以兴献王长子身份登基,若却反对他现在追尊生父、进封生母,那不就是不忠?
不忠之臣,没有族诛就是天恩浩荡了,只诛一人,男丁充军、女眷打入教坊司,那都算是法外开恩。
再说了,人家晨昏定省,每天去看望太后两次,相谈甚欢呢。
你们算些什么忠臣,要反对这样和睦的天家?
朱厚熜每问一遍,站在中间的人就会少一些。
今天对很多文臣来说,是挺屈辱的。
可他们又想要站出来表明一下对这个问题道义上的态度,又要表明一下作为臣子在底线上的忠诚。
现在问到第三遍加了这么一个不杀的“恩典”,有些人屈辱之下真的在犹豫着要不要重新站出来。
我多年寒窗,好不容易当上的朝参官,我能受这羞辱?
我坚持礼制,就是迂腐之人了?
礼制就是根本,嗣统本应一体!
真就有人这么干了,左右横跳了属于是。
但对许多勋臣武将来说,真的好爽。
好久没见皇帝面对文臣这样的逼迫,不仅不发脾气,还能笑眯眯的了。
他笑什么啊?
是笑这些文臣灵活的立场,还是笑他们终究是个俗人,在乎他们的官位?或者是个蠢人,把所谓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到最后,还留在中间的只有毛澄、礼部的三个属官和齐之鸾等十七个言官。
朱厚熜点了点头,对黄锦、严嵩、刘龙都说道:“记录在案。正德十六年四月二十七,礼部尚书毛澄、给事中齐之鸾等二十一人不承认朕奉遗诏登极、继统不继嗣的合理合法,他们不效忠朕这个君主。朕凡事先表明了态度有商有量,将他们革职还乡,贬谪为民永不叙用。念毛澄迎立有功,赏俸三年礼送回乡。”
毛澄脸色骤变,一句昏君已经涌到了嘴边。
而杨廷和这个时候才站了出来:“陛下,万不可于御极之初就处置功臣啊!”
他说得严丝合缝,至于之前要求处置王琼他们,那是因为他们属于“奸臣”、“罪臣”。
朱厚熜奇怪地问:“何来处置功臣一说?毛澄之功,朕赏俸三年,这赏赐奉迎团诸人一视同仁。功是功,过是过。毛澄不愿效忠朕,只因为有迎立之功,朕就连不忠之罪都要忍吗?”
杨廷和脸上老泪纵横:“毛宪清以老迈之躯远赴安陆迎立陛下,谈何不忠?”
“严嵩,你把朕之前问了三遍的话再重复一下。”
严嵩那种的奇怪感觉又来了:我怎么就简在帝心了的?
你怎么不问刘龙?我已经代你重复过一次了。
但他其实心里乐开了花,恭顺地站起来行礼,对着自己刚才记录下来的玩意念道:“陛下问:坚决不认同朕不继嗣的,站在中间。”
朱厚熜摊开了手:“杨阁老听到了,朕问的,是坚决不认同朕不继嗣,是坚决。而朕,坚决不继嗣。朕意已决,毛澄坚决反对。朕是君,他是臣。不从君意,不是不忠又是什么?杨阁老有何良策,可令君臣两难自解?”
杨廷和没办法。
是这个皇帝在挑事啊!
今天非要提这大礼之议吗?之前梁储问过,杨廷和都已经做好准备以国事为重了。
他还真的拿革除奸佞小人这种新政该如何实行来做文章了,却不是在交换。
那件事,他已经找到了充足理由先搁置,顺便立了以请辞来反对三次就罢职的新规矩。
办完了那件事,才挟势提出这件事。
“陛下何以如此羞辱老臣!陛下是君,臣从无二心,何以如之前那般,将臣等说得与君上势不两立?君要臣死,臣等无非一死而已!”毛澄气得豁出去了,手抬了起来却只敢指向严嵩,“悠悠青史,自会给老臣一个公断!”
朱厚熜点了点头:“甚好。朕方登大宝,这就有了不容老臣、不容功臣、不容谏臣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