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旧东京,皇城中有着栉比庄肃的殿宇,单为皇帝举行朝礼的大殿就有大庆、文德、紫宸、垂拱四所,还有专门用于祭祀的景福殿与明堂。其中最大的要属大庆殿,殿庭广阔,可容纳数万人。
浩浩荡荡的迁徙以后,临安行在只剩下一座大殿。
举行大朝会的时候,它就是大庆殿;举行科举的时候,它就是集英殿;外朝时是文德殿,常朝时是垂拱殿,等到皇帝生日的时候,它就是紫宸殿。
旧京的紫宸殿有多大?反正行在的紫宸殿只有正、后两座,连朵殿也只有右边,没有左边,显出一种局促、不对称的潦草,即使十二扇门次第展开也很逼仄。
和殿门一样潦草的还有天申节的流程,大晟乐器、教坊乐谱已经被金人洗劫一空,带去了会宁府,连会弹奏乐器的伎师也被掳北上。临安什么也没有,只能掏出一些丝桐古琴、琵琶笙箫为皇帝庆生。座下弹奏的南人偶尔抬眼瞥一瞥陛上的皇帝,失去了香炉、珠帘、丹墀以后,他面容韶秀清雅,如一个弱质少年,让人们情不自禁地想起他母亲的传说——从会稽迁徙至东京,结果她的儿子又从东京仓皇奔向南方。
乐曲绵绵,淫柔如同临安细而密的春雨。
赵熹谢绝了百官、州县为他供奉礼物,因此长长的礼单进献展示也没有了,人们在寂寥中想起宣和年间天宁节时候的场景,瑞芝、白鹿、金石、彝鼎,于阗国的玉,大金国的海东青……天底下至奇至美之物轮番供奉,那种富贵侈理丽的景象历历浮现脑海,歌乐太平的岁月好像泡沫,升空然后碎裂。
辽国已经灭亡,夏国向金朝称臣,与宋割席,大理没来,高丽也没来——皇帝曾经异想天开地想要从高丽突袭金朝救回他的父母兄长,把高丽使节吓坏了,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高丽和金朝之间只隔着一座长白山的。按理来说他从来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至于金朝,谁听说过上国大臣来贺下国皇帝的寿?也许他们愿意出具几份嫚书,痛骂赵熹本人的不忠不孝、无耻无道,再将赵熹父兄乃至于赵熹本人的谢表、悔罪书做成册子分发流传。
不过人是需要对比的,底线是一步步降低的,比起前几年现在多好啊!赵熹,宋朝的皇帝,并没有在山中、海上、寺里有今天没明天地苟活着,而是安安稳稳地坐在他的宝座上。
明年生日又是什么样呢?大家都不清楚。
环节被极大缩减以后,宴席也没什么好吃的了。日头刚过中午,赵熹便遣散了诸臣,只留下寥寥几人在位。
赵瑗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张去为牵出来的。
他是小孩子,在赵熹正式宣布为他改名封官,带他见过群臣以后,就把他送到后殿跟着女眷们吃饭。
也许是因为大庭广众之下,张婕妤把他叫到了身边一起吃,赵瑗动手能力很强,不像别的小孩子那样需要追着喂饭,他一个人就吃光了一大碗,今天的饭粒有一点黏,挂在碗沿,赵瑗用筷子去拨想要把它吃进嘴里,却收获了许多奇怪的目光。
不知道是谁噗嗤笑出声音,赵瑗扒饭的动作被打断,抬头看了一眼,张婕妤给他擦了擦嘴边的饭粒,板着脸。
赵瑗的眼神在笑声和张婕妤中间来回摆弄,他感觉这个发笑的人不友善,但那又怎么样?赵熹说了,他是这个世界上吃饭最香甜的小孩子。
在短促的笑声,故作惊讶的捂嘴,以及众人的面面相觑中,一个穿着绛罗纱衫、配花草霞帔坠的清丽女子走到了赵瑗身边。这身命妇制服似乎很累赘,她挽起袖子,问赵瑗:“哥,羊腿肉吃不吃?”
赵瑗不认识她是谁,但是点了点头。
这女子就坐在他和张婕妤的桌旁边,洗了手,慢条斯理地给他撕羊腿肉。撕了一会儿以后,终于有人忍不住了:“韩夫人,回到位置上去吧!这些事情自有人做,不劳你动手。”
韩夫人仿佛未闻喂了赵瑗几块肉,又给了张婕妤一点,神情很熟悉:“你也吃,我看你又瘦了。”
张婕妤细声细气的:“夏天太热啦。”
那个人再次维持秩序:“韩夫人!”
韩夫人的视线转了转:“我姓梁。韩夫人是谁?”
那人一梗,神色立刻严厉起来:“若非你丈夫,你一罪家娼妓,难道能与我们同坐?”
梁夫人的语调平常,手上还在撕羊腿,撕下的每一条肉都均匀细长:“我的诰命是自己挣得,不靠他韩骐。”
张婕妤按住她:“青棠——”又对那人道:“我不说话,何来你出声的道理?”
后知后觉的,赵瑗反应过来这女子是谁。
乌珠自海上还军,在黄天荡为韩骐所截,如瀑箭雨中,他的夫人梁青棠亲执桴鼓、壮大军威,金军终究不能渡江。后来乌珠侥幸脱逃,青棠上奏韩骐贻误战机、大意轻敌,朝廷以为奇女子,封为和国夫人。苗、刘二贼兵变,把赵熹囚禁在寺庙之中,也是她纵马飞奔一昼夜找到韩骐,让他带兵把赵熹救了出来,因此特加封为安国夫人。
当然,她的身世更为传奇,据说她本是官宦小姐,因父兄贪污而受牵连,成了京口妓女,因见韩骐英武,倾尽一切追随于他。
赵瑗兴奋地出口:“你是——”
可话还没说完,张去为已经奉皇帝的命令过来接他,他站起来告别:“谢谢梁夫人喂我吃肉。”
梁青棠笑了笑:“哥真乖。”
赵瑗走到拐角处,青棠并没有离开,而是在那里和张婕妤说着什么,张婕妤很难得笑了。
她们应该认识。
赵瑗没来得及多想,脚步一转来到正殿,站立在赵熹的膝下。
宴会是分餐,赵熹面前有一大张餐桌遮挡住了赵瑗的视线,他什么也看不到,就只能垂头盯着赵熹的袖子,那是一片又一片盛开的姚黄牡丹。
乐声已经停下,赵熹说话的声音舒缓,所幸殿宇低矮逼仄,人又少,听起来尚算清晰:“外人都走了,便叫这孩儿再出来见见诸卿。”
赵瑗不知道“诸卿”里有多少人,只听见宰相秦枞的声音:“陛下为宗社大计,寻太祖后嗣,为之建节封国,宸衷宽容,行且不疑,天下共鉴。太祖在天之灵必将保佑陛下子孙千亿、万寿无疆。”
赵瑗的手抚弄着赵熹椅子上的扶靠,偶尔伸手扣一扣,被赵熹轻轻拢住:“朕年二十四,未有子,然国朝自有仁宗故事,朕当为此子封国建节。以朕所见,此事甚易行,不知前代帝王为何多以此为难。”
众臣在台下腹诽,若你觉得没孩子也行,那往宫里祭高禖神干什么?
秦枞的马屁严丝合缝:“自古帝王以此为难,陛下行之却甚容易,此寻常帝王不可企及也,臣等更无复措词,不胜幸甚!”
赵熹又温言道:“太祖创业,肈造王室,朕此举更为仰慰太祖。只更有一事:此子天资特异,朕亲自教之读书,性极强记,俨然若神人,因此欲命他早日就学。可宫中还无地方给孩儿读书使用。朕平日常以营造为戒,行在一切从简,此事却耽误不得,也不必太奢费——”赵熹顿了顿:“大约莫有个十来二十间屋子便罢。更要从之费心,为他延请大儒好好教导,不要空掷了天赋光阴。”
二十间屋子还罢,资善堂虽说最大的用处是给皇子读书,但从旧东京的摆设来看,这地方还有藏书、太子受经筵等诸多用途,更何况虽然皇帝目前只有那么一个独苗,但难保以后不会有十几二十个儿子,儿子再生孙子,到时候哪能没有教室?
问题在于皇帝叫秦枞给赵瑗选老师,那秦枞又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人物,到时候必然举荐自己的同侪好友,赵瑗受这样一段香火情,不得和这人持一样的政见?
这人从金国逃归以后,身份可并不清白,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有人在心里庆幸,自然也有人不满:“不知官家叫秦相公给选的是文学师傅,还是武学师傅?”
这措辞,说是熟稔也可,说是不敬也罢,赵熹明显当成了前者,语调温和亲昵:“武学一面,良臣莫非有好人选么?”
良臣!
这个人是韩骐?
赵瑗又想要踮脚了,他才刚见过这人的妻子呢!
韩骐当场提名:“我看老杨就很好,且他整日待在宫里,教小孩儿最方便了。”
赵熹笑着否定了:“同安不行。”
韩骐惊讶道:“难道老杨趁着我们不在已经自荐过了?”
赵熹推了推赵瑗,他终于得以走出桌子的障碍,正视面前的景况:宴席已经结束,紫宸殿里只寥寥坐了几个臣子,因为偏向私密场合,坐席也比较随意,面前只留下了一些茶酒果脯。
赵瑗扫视一圈过去,率先看见了穿紫袍、系金带的岳展,即使他座次并不在很前。坐在他前面的人赵瑗不认识,但从声音判断,这人应该是韩骐。
杨佑也在这一武将行列之中,刘平、张英两员大将在外,并没有赴阙贺寿。文官里赵瑗只认得出秦枞,但很好区别——文武是不坐在一起的,韩骐时常和文官们开展骂战,很多笑话连赵瑗都听过。
赵熹道:“非是他不行,瑗哥总想着他属马,要混淆,叫他马太尉。”
众人一起笑开,心里都知道皇帝是不会让自己的心腹去教授赵瑗的,万一教出感情来,这不是给自己找隐患吗?
韩骐笑得最大声,开玩笑道:“那臣另有一个人选!既然哥不爱属马的,那这儿不还有一个和哥一样属羊的吗?”
岳展属羊。
大家在心里骂他是个搅屎棍,皇帝连宿卫之臣都不舍得,怎么可能会让边防大将和赵瑗有所沟通?也许只有赵瑗本人这个小孩子不明白原委,还转过头去看赵熹。其实岳展已经教了他很多了,和老师也差不多,但如果名义上能够……
而赵熹仍旧不减笑容:“说这个说那个,你自己怎么不自荐?我听人说阿梁挺喜欢我们羊哥。”
韩骐连忙推脱道:“臣家里不知多少个小孩子,都皮的和猴似,她实在管不过来。哪里像岳五光棍一条,无事一身轻啊!官家,人家说最要紧的就是‘修身齐家’,岳五这人还不错,可惜还没齐个家,官家要不然玉成玉成?”
赵熹唇边的酒窝浅了浅,语调倒不变:“你一个将军,做媒婆的勾当,也不嫌丢人。”
韩骐被赵熹推了回来,又不甘心一个人唱戏,立刻怂恿岳展道:“你若有什么红颜知己、红拂夜奔、红袖添香的,赶紧同官家讲一讲呀!”
岳展素来以沉静着称,被他推到浪口上,又是做师傅又是赐婚的,失笑道:“只是家中老母亲离散于战乱之中,未奉母命,不便成家,多谢兄长好意。”
韩骐原本是开玩笑,拿他出来挡枪,谁知道他说的挺认真,只能认同道:“那是,得让父母知道,不然不成私奔了么!这私奔怎么成呢?可就是不娶妻,收个小的总成吧。”
岳展摇头道:“常言道‘忠臣不二君,大丈夫不二妻。’兄长这话,我要说给梁夫人听了。”
韩骐怒道:“你这人怎么恩将仇报呢?”
韩骐经常出糗,也经常骂人,是一位率性之人,很合适活跃气氛,尤其是这样的私密场合。
这时候,一队内侍躬身进来报告。赵熹闻听,愣一愣神:“这样么?”又打起笑颜:“内苑的花开了几株,诸卿随朕看看吧。”
这生日过得太寂寞、太不像话,所幸这几株花还算给皇帝面子,含羞开了几瓣。行宫不大,赵熹没有传辇,牵过赵瑗,和诸人踱步出去,象征皇帝身份的华盖伞遥遥缀在后面,阳光一层层镀过来,赵瑗见到父亲脸上似乎还有未褪的细小绒毛。
他和赵熹一起走,离后面的人尚有一些距离。不过韩骐的声音穿透力很强::“等等,不是‘大丈夫何患无妻’么?岳五你欺负我读书少,骗我是不是?!”
岳展说:“这两句话是都有的。不是我欺负韩兄。”
他们又来来回回绊了几句嘴,杨佑也被拉着进入骂战,因为他是杨家将门之后,比较有信用度,看起来应该会念书,因为韩骐是流氓,而岳展是农夫,把这些话挂在嘴边的时候,韩骐不以为耻,岳展也不以为辱,两个人都乐着请杨佑来作裁决。
到底有没有这句话呢?可叔叔肯定不会骗人的。
赵瑗想听听杨佑的裁决,赵熹神态闲适,提醒他:“仔细看路。想什么呢?”
宫人在前面接引开道,赵熹将要经过的每个地方都竖起黄旗,娇莺在旗上绕圈飞翔。
赵瑗悄悄地对赵熹说:“我也觉得叔叔该娶妻。”
阳光晒得赵熹眯了眯眼睛:“你年纪小,不用乱觉得。”
赵瑗入宫以来,就算说天是黄的,赵熹也会先点头再告诉他天其实是蓝的,难得被驳回一句话,而且这话他自己觉得还挺有道理的,于是有理有据地分析:“今天梁夫人喂我羊肉吃。叔叔的妻子,应该也会给我撕羊腿肉的。”
赵熹的脚步履过青石砖,太阳把它都晒躁了:“羊肉吃多了上火,这几天你不用吃了。”
赵瑗没问什么是“上火”,但很听赵熹的话:“喔。”他说完这话就不说了,专心致志走自己的路,因为还是很想吃羊肉,赵熹不让他吃,他不开心了。
可赵熹也许是觉得路上寂寞了,好半天,又问:“除了给你撕羊腿肉呢?”
难道爹爹真有这方面赐婚的意思?
赵熹主动给台阶,赵瑗可就来劲了:“她得长得很漂亮,和梁夫人一样。”韩骐和梁夫人是一段红拂夜奔的佳话,梁夫人也是最有名的将军夫人,赵瑗刚刚见过她,新鲜着呢。
赵熹今天对赵瑗一点也不和善,立刻批评:“肤浅。”
赵瑗并不气馁,因为马上就要讲精神层面的了:“叔叔杀敌她击鼓,叔叔耕田她织布,她和叔叔一起穿布做的衣服,而且吃饭肯定吃得很干净。”
赵熹如云一样的丝袖拂过赵瑗的手背:“以后你不要再去听说书了。”
赵瑗睁大了眼睛:“啊?”
韩骐的声音忽然插进来,那一场“大丈夫不二妻”终于有了定论。
“官家为臣做主啊!岳五他欺负我是个大老粗,老杨都讲了,是‘忠臣不二君,烈女不二夫。’他却骗我说是‘大丈夫不二妻’!”
赵熹说:“‘忠臣不二君,烈女不二夫。’是有这话,在《史记》里面。可‘大丈夫不二妻’也不是假的。”
韩骐立刻调转枪口:“老杨你个文盲!”
杨佑请教:“臣才疏学浅,不知出处?”
赵熹赐教:“《资治通鉴》,第一百五十九卷。”
《资治通鉴》近四百万字,三百卷,韩骐绝不可能读过,当下信服:“岳老弟和我都是行伍出身,他爱读书,臣不爱读书,他比臣强。不过嘛,官家你看老杨这个人,明明有这句话,他还信誓旦旦和臣说没有,没读过多少书还要假装会读书,他没臣强!”
赵熹回头,点点他:“他好歹读过史记,你呢?”
韩骐大声喊冤,说自己已经在用功读书了,已经能歌善舞、能诗善词:“和耍枪弄棒一样,这东西我老韩是长的能写,是短的也能写,那不长不短的,还是能写!”
他身上有救驾天功,又是头几个靠到赵熹身边的武将,素来以粗犷勇猛着称,赵熹看起来就喜欢他的“不拘小节”。
他们走到了内苑的亭下,赵熹在内苑只种了两种花。一是芍药,传说中懿节皇后最爱的花朵;二是萱草花,是为了思念远在北方的宣和皇后韦氏。
赵熹的脸被太阳晒得有些红,取过内侍手里的帕子冰了冰脸:“既然良臣说自己作诗有进步,不如诸卿就以花为题,作几首应制词句来看,叫这老粗晓得什么叫天外有天。”他学话很快:“为防说朕欺负人,不管是长的、短的、不长不短的,都任写。”
韩骐半点不怕:“臣可是很有心得的——不过,臣有疑问,这作诗的有了,评委却在哪里?奖励又在哪里?”
也只有他敢问皇帝要奖励了。
赵熹被内侍扶坐在亭靠上:“奖励自然是朕给,至于评委,若是朕,你又要说朕不公平,不如就——羊哥。”他隆重推出了自己年方五岁的儿子:“这孩子小,必然不会撒谎偏私,是最真诚的。况且又在学诗。”
韩骐眼睛一转,竟对赵瑗作揖道:“羊哥好,我是那个梁夫人的丈夫,你记得帮我。”
大家都一起笑开。
内侍捧来纸笔准备誊录,韩骐写作简直是文不加点、张口就来、长短不一,用嘹亮的声音掠夺所有人的思考空间,很快,内侍就把他的口水话写了一沓交来。
而文人们大多还在苦吟,岳展谢过内侍,自己在席上执笔思索,沉静落笔,杨佑看了看周围的人,也亲自开始写。
在韩骐如同军号一样的念诗声中,赵熹拿帕子给赵瑗擦脸上的汗,神态又和蔼起来:“还有呢?”
赵瑗没反应过来:“什么?”
赵熹把帕子收回去:“……除了穿布衣服,吃饭很干净以外呢?”
赵瑗的心思已经在做裁判上了,随口道:“还要、还要……嗯,还要叔叔喜欢呀。”他伸长脖子,趴在亭子靠上看大家写诗作词,期待极了。
赵熹没有再继续问,很快,一叠歌咏萱草与芍药的作品交到了赵瑗手上。
红花在绿叶间灿然开放,暑风微拂它们的芳姿。
韩骐蹿过来干扰裁判:“羊哥,我写的可是最多的,最长的,每句都有七个字。”
赵瑗还有好几个字不认识呢,只能把纸转过来看,韩骐又重申道:“我是梁夫人的丈夫哦。”并且毫不容情地指摘赵瑗手里别人的作品。
“全是生僻字,一个也不认识,破诗!”
“这首诗一看就是老杨写的,他最喜欢抄了。”
杨佑大喊冤枉。
赵瑗又翻到下一张纸。
这首诗用词简易,没有生僻字,而且是自己写的。
韩骐低头一念:“敕报游西内,春光……你把纸转过来干嘛!霭上林。花围千朵锦,柳捻万株金……诶,别把纸抽出来啊,你觉得这个比我好?你看这诗五个字五个字的,哪有我七个字七个字的厉害?……燕绕龙旗舞,莺随凤辇吟……你年纪还小,不知道吧,七比五大,七个字比五个字厉害!”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君王多雨露,化育一人心……这谁写的,怎么比我厉害点儿?”
赵瑗听见这样的赞赏,得意地把纸拿给他,韩骐一翻后面的落款:“岳……岳展?你真的背着我读书啊?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赵瑗努力踮起脚,把纸从韩骐手里抢了过来,捧着交给赵熹:“叔……岳承宣写的最好!”
赵熹的声音轻快,笑意深深:“原来是岳卿写的最好啊。”
岳展下拜:“臣出身行伍,鄙陋文采,难为官家赏读。”
赵熹说:“朕不仅要赏读,还要赏赐。”他站起来,红笺纸在空中发出哗啦一声响:“前些日子正是萱草花期,朕临摹了几笔,画了把扇子,就赐你吧。”
岳展腰间的金带被太阳光一照,也映出斑斓花影:“陛下宸翰钦赐,臣不敢当。”
内侍将那一把奖品团扇用托盘捧进,盖在黄绫下,要赐给岳展,忽然又被赵熹叫住:“拿上前来。”他微微抿唇,笑意含露,不知为什么人们感觉到话语里面的惬意和欢欣:“诸卿都写诗,朕岂可无作?”
竟然给了御画,又要题诗。
他衣袖上的姚黄花蕊一下下摩擦案几,扇面上的两株萱草花缠绕开放,赵熹的画写意自由,不如父亲那样工笔如生,岳展作为扇子未来的主人,特许入亭,韩骐上蹿下跳地来到赵熹身边。
赵瑗拉住父亲的衣袖,方便他写字。
沙沙,沙沙,风拂过花草,笔行过游龙。
“月宫移就日宫栽,引得轻红入面来……”韩骐大声夸奖道,“七个字,好!官家圣明!官家厉害!”
赵熹手里的笔半分不乱。
却不知为什么,他抬头看了岳展一眼。
岳展就站在他对面,静静地等待礼物,那首御制诗被韩骐念了出来。
“好向烟霄承雨露,丹心一一为君开……”
赵熹在扇面的末尾勾上了自己的御押,他的花押是“九五”二字,谁也不知道意思,也许是九五至尊。
墨痕未干,他捻起扇柄,吹了吹扇面。
韩骐自言自语道:“这诗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