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天子的生母韦后,身上有非常强烈的传奇色彩。
赵熹本人宣称母亲是正宗的开封人,可她的弟弟韦渊说话却带有浓重的丹阳口音,她已死的哥哥据说讲得一口会稽话,这些南方土语若不是土生土长很难学会,大家猜测她的人生是不断的迁徙,开封只是最后一站——哦,也不是,临安才是最后一站。
但无论如何,她的出身非常贫寒,据说赵熹按例追封母亲的祖上三代时,连祖父的名字都是现取的,至于祖坟那更是杳然无迹。
有宋一代,后妃们出身虽然大多不高,但除了章献皇后是歌女以外,大部分家里都多少有点背景和人脉,不然也无法做到把女儿送进宫中。
譬如赵熹生父道君皇帝的后宫中,郑皇后的父亲其实是五品官,乔贵妃的母亲是开国大将郭守文的远支族人,道君皇帝本人的母亲陈氏也曾经侍奉过福康公主,而福康公主的母亲苗氏本身是仁宗皇帝奶妈的女儿,大家亲连着亲,可韦后像一个忽然冒出来的野花野草,大家伙翻烂了族谱都没法攀上一点亲戚,最终不得不承认这个韦后有惊人的好运。
然而她的好运还不止于此。
十八年前,宋朝短暂倾覆,道君、渊圣两宫北狩,后妃、皇子、公主、宗室等凡三千人迤逦辞庙,韦后就在其中,按照一般的发展来说,她会老死在寒冷的北方。
可她的儿子叫赵熹。
赵熹两次出使金营和谈做人质,穆皇后的族人,郭家这个女儿,配普安岂不合适吗?”她跳过赵熹,直接问赵瑗:“普安,你看好么?过几日,我叫她进宫,你可在屏风后看她。”
赵熹说:“普安还小呢。”
韦后笑一笑:“他的生父已经去世,生母又在秀州,身边唯有你一个长辈,今年他都十八岁了,小什么?你还不为他成婚,外面人怎么想?知道的,说你要为他好好相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故意拖着不叫他成家成人,耽误这一个好儿郎呢。”
赵熹动了动嘴唇,不知是打断还是别的什么:“娘……”
韦后好像耳朵聋了那样,并不理会赵熹的呼唤:“就这样定了吧,过几日我把小郭娘子叫来给普安看看,你要不要过来?看看自己的——”她咬重了音:“儿媳。”
郭氏的身份太完美,几乎找不到反驳的借口,她的家世完全符合做郡王夫人乃至于皇后的要求,更何况,韦后不喜欢赵瑗,如果赵瑗能娶一个和韦后关系匪浅的人做妻子,那真是再完美不过了。
拒绝,是不恰当的。
赵瑗下拜道:“大娘娘天恩美意,臣感怀在心,终身不忘。然而臣不能娶。”
韦后一愣,目光竟然看向赵熹,又转回来,这一次她对赵瑗出乎意料的有耐心:“你若是心中已有心仪女子,但要家世清白,大可以说出来,我为你们指婚。”
赵瑗说:“臣心中只有……”
赵熹失色,竟然站起来打断他:“瑗瑗!”
赵瑗说:“北伐。”
赵熹站在那里,少顷,他面色一转,坐下来,拍着韦后的手:“娘今日见了否,这儿子有大志,我多次给他找新妇,他都说这话。”然而他的胸膛竟然不断地起伏,过了一会儿才道:“不驱虏,不成家,您瞧他那孩子话。”
赵瑗下跪叩首:“愿大娘娘成全。”
韦后一时没有回答他,目光审视:“十八年前你方将出生,这志向何以如此坚定?金贼势锐,难道一日不除,你一日不成家么?”
赵瑗说:“是。”
韦后站起来,她一只眼睛还瞎着,试探着向前,赵熹连忙搀扶起她。最后,她走到了赵瑗面前:“好孩子……”她的手抚摸过赵瑗的脸颊,与他对视。
赵瑗知道自己不讨她的喜欢,向来不在她面前多说话,唯恐招致厌恶,让赵熹难做,那是他。
被子堆在旁边,赵熹坐在床尾。内室因为帘子拉下显得昏暗如夜,唯一的光源只有一屏风之隔的烛火。
赵熹的嘴唇红的可怕,泛着亮泽的水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脱去外袍,身上仅有一件柔软的素白寝衣,好像被什么呛到似的,正轻轻咳嗽着,不过咳嗽声音很小,生怕把嘴里什么东西咳出来那样。
见赵瑗醒了,他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从旁边抽了一条帕子,赵瑗亲眼看见一点腥白从他嘴里吐了出来,还有一点沾在唇上。赵熹吐完,把手帕扔到一边,又捧起茶盏漱了漱口,吐到痰盂里。
赵熹开口的声音甚至有点沙哑,也许是被赵瑗的精液呛到了,他埋怨:“这么快,一不留神就出来了。”
赵瑗很羞赧,无可辩驳,又无地自容。
赵熹的语调平常,甚至有一个吞咽的动作,可精液已经吐出来了,他吞什么?
他问:“平常不摸吗?”
赵瑗还是没有说话,他感觉那种尿意,或者说,奇异的感觉又再次上升,赵熹坐在床边凝视他,头发披散,他甚至能嗅到一点芳香,这是赵熹身上很少有的味道,花果一样的甜蜜。
他和赵熹对视,赵熹对他眨了一下眼,默认、许可、勾引、挑逗,下一个瞬间他们两个人就亲吻在一起,赵瑗去抱住他的腰,两人齐齐摔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说,只有白木床“吱呀——”长响了一声。
他还是没有看见赵熹的身体,被影影绰绰的,一层纱雾一样的衣服盖着,就好像隔着白绢屏风一样。
头一次,他把赵熹抱在自己的怀里,赵熹身上的体温微凉,像某种冷血动物,从鬓角、耳垂到脖颈,赵瑗侧着亲吻自己的父亲与母亲,像一种膜拜。
远远的灯火照亮一方床榻,他看见赵熹的颈间泛着一点珍珠水晶一样的粼粼光泽。
香粉。
他在自己的身上涂了香粉,以备儿子的飨用。
赵瑗的亲吻稍停了停,赵熹捧着他的脸继续亲上来,赵瑗想到。
可现在赵瑗十八岁,赵熹已经三十六岁。
先不说赵瑗孝顺他,就是亲生的儿子也比不上,退一万步说他就是现在立刻把孩子生下来,又有多少可能顺利看着孩子长大?这孩子翅膀稍硬些的时候,赵熹都要六十岁了,古往今来,能登六十的皇帝屈指可数。宋朝南渡以后,局面绝非容易,传位给幼君,恐怕顷刻间就要覆国。
赵熹这些年还在孜孜不倦地拜祈高禖神、感生大帝等生子神,乃至于加封春秋时期存赵有功的程婴、公孙忤臼、韩厥等人,又大作善事,甚至违背信仰,效法释氏作放生池,以求积善得子,再求医问药,一把一把如山一样的药调和身体,旁人都以为他是在恳求壮阳补肾,在后妃身上撒播雨露。
但赵瑗见识过他的身体以后再清楚不过,赵熹的男性性器已经犹如一滩死肉,不要说出精了,连勃起的动静都没有,他们干了这么久,赵熹的性器只偶尔吐出一点稀薄的粘液,若要让赵熹作为男子,让嫔妃诞育皇嗣,恐怕是不行的。
更何况,赵熹从头到尾都没有找嫔妃生子的举动,赵瑗跟在他身边十三年,似乎也没有见过和他过从甚密的女人,包括张婕妤。
也许从一开始,赵熹就是打定主意,要自己生孩子。
但是,任凭谁都知道,男人获得孩子的代价,比女人小得多。
赵熹虽然兼具阴阳性征,却一向以男子示人,他宁可伤害自己的身体、减损自己的寿命,也要怀孕、分娩,在有赵瑗这个替代品、并且自己已经三十多岁,身体不好的情况下还要再生一个孩子,为什么?
如果是继承皇位,可他从头到尾也没有说要一个“男孩子”。
赵瑗渴望探索这个秘密,又觉得渺无希望。
傍晚的时候,他们又做了一次,在福宁殿。赵瑗很自然地坐在那一张他从小睡到大的床上,赵熹凑过来给他的眼睛上药,来回颠倒了这么多天,赵瑗眼睛上的伤口没什么进步,从红肿变成了一点晕开的淤青,赵熹用指腹揉化了药膏涂在他眼睛上,涂着涂着又笑了。
赵瑗被他笑的很不好意思,他想眼睛旁边肿着那么一大块肯定是不好看的,但赵熹涂着涂着笑了,药膏凉沁沁的,而且是黑色,赵瑗感觉被他涂成了一个大花脸,可忽然天地转动起来,赵熹一下子把他扑倒在床上,床上漫开一大滩水,赵瑗反过身来压制着赵熹。
那是他那天洗的第三次澡,换了衣服出来的时候,他看到赵熹躺坐在床边发呆,衣服也没有更换过,就算赵熹过得再俭朴,临安行在也没有窘迫到他俩轮流洗澡的地步。
赵瑗走到他面前:“官家。”
他想提醒赵熹去洗澡,因为刚才出了一身粘腻的汗,春日近夏的临安就是这样,温度不高,却憋的人一身汗。
赵熹回神:“你叫我什么?”
赵瑗从十二岁以后就开始改口称赵熹为官家,即使白天的时候韦后已经让赵熹正式认他为子了,他也一时之间没有改口。赵熹有一点不满地眯眯眼睛,他的上睫毛比下睫毛要长,但下睫毛比上睫毛要密。
赵瑗改口:“爹爹。”他想请赵熹去换衣服洗澡,但不知怎么就忽然生出了猜想,将手摸到赵熹的两腿间,赵熹身上只有一件松松系好的长衫,下体是空荡的,赵瑗的手滑进去,摸到了一个有一块略略湿润的坚硬玉石。
那天从张去为托盘底下飞出来的玉塞从赵瑗脑海里一闪而过,这东西把他的精液完完全全堵在赵熹的穴内。
赵熹对他笑一笑,不知道是在享受情事的余韵,还是在享受精液,或者享受精液带给他的,孕育生命的可能,长衫顺着他肚子的起伏而起伏,柔软。
睡觉前赵熹按例吃药,但不是小药丸,是很秾稠苦涩的一碗汤汁,汤汁把他浑身上下的气息都扰乱了,那天很晚的时候,赵瑗一转身,赵熹睡熟了,素黄罗被盖着他们两个人的身体,很缓慢地,他掀开了被子。
赵熹的两只手交握放在肚子上,是一个爱护的姿势。
他在期待一个生命,通过赵瑗的精液到达他的体内。
赵瑗不知道这个生命会不会替代他,但这个生命是否也是他的孩子呢?他有时候觉得自己还是赵熹的孩子,那他和这个孩子是什么关系?父子或父女,还是兄妹或兄弟?当然,其实应该是前者,因为赵瑗和赵熹本身——蜘蛛丝——没有任何关系。
但更多的,还是一种没底和茫然,赵熹是那样自信他会给他带来一个孩子,这种自信真是吓人,可万一赵瑗没有让他怀孕呢?赵瑗觉得自己像混进乐队的东郭先生,会在滥竽充数三个月后水落石出。
但他的性能力没有问题。
也许呢?
他伸出手摸一摸赵熹的胳膊,迷迷糊糊的,赵熹发出了一声哼,然后侧过来把他搂住了,赵瑗比他高,所以只能蜷着在他怀里,慢慢睡着。
天一点点擦亮,赵熹早上拿来开胃的又是一碗药,赵瑗闻着就感觉食欲不振,他讨厌喝药,小时候生病,赵熹得专门找人盯着他喝药,或者搓成丸子给他吃。
但赵熹作为各大补药的长期顾客,与赵瑗截然不同,在面对这碗药的时候,他甚至还有一些品尝和享受的意味在。从嗅觉上判断,赵瑗发现这是一种新的药,赵熹以前没喝过,不过还是很苦。
一碗汤药几乎让赵熹失去了味觉,糊糊一样的杂菜羹和白豆腐构成了他主要的早餐。赵瑗吃的主食是羊肉炊饼,他向来得吃肉,但吃到第三块的时候赵瑗犹豫了一下,他感觉自己半饱不饿的,吃一整块会太撑,不吃又也许会不饱足。
赵熹拿了一块炊饼,掰成两半,亮晶晶的油沁着赵熹的手指:“咱们一人一半。”
果然,再吃半个刚刚好。
赵瑗吃饱了,宫人上来给他俩擦手,赵熹问他:“之前要你抄的书抄了么?”
过年的时候,赵熹给他和赵璘布置了作业,即抄写《庄子》的《逍遥游》篇五百遍,赵瑗点点头:“抄了。”他扶着赵熹散步,散到损斋去,然后自己回了王府。
临走前,赵熹又对他招一招手。
不知道什么样的心情,赵瑗近前去,赵熹从袖子里拿了一瓶药给他,似笑非笑:“独眼羊。”
分明只是摔破了,淤了一点而已!
他揣着那瓶药回家,陈源也被他的眼睛吓了一跳:“大王这是怎么弄的?”
太后急病,皇帝出关,赵瑗回府,陈源但凡长了脑子也能连通前后,多半皇帝是真的不在宫里——赵瑗这眼睛该不会是被皇帝打的吧?赵瑗道:“走夜路摔了一下。”
陈源吓坏了:“哎哟,天尊!还好没摔着眼睛,要不然看不清了。我去给武学师傅告假。”
说起武艺,不知道为什么,赵瑗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他去明州的夜晚,岳展擦拭的那柄铁矛,赵瑗双手举着矛,把它放回兵器架上,很吃力。
他六年没有和岳展见面,变成了一个大人,在王孙贵族的圈层中,赵瑗的武艺骑射可谓是首屈一指,有时候他都怀疑过岳展到底是一种他对男性最完美的想象还是真实存在的一个人。
可遇见岳展的时候,他陡然会生出一种弱小感,好像星星遇见月亮,光芒都稀弱了。
饮过血、喝过烟的锋刃在赵瑗面前划开一道弧。
他不如他。
可是他们的身份不一样,就好像赵熹和岳展都爱读春秋,但岳展会更注重春秋中的军事排布,而赵熹则会更关心政治斗争那样,赵瑗不是将军,为什么要在武力上赢过岳展?
他没必要赢过岳展,他也赢不过岳展,但,他不如岳展的认知一出来,年轻的、十八岁的普安郡王陷入了一种迷思与懊丧,他想投入赵熹的怀抱,被他抚摸头发,赵熹会说出一百句安慰他的话,可赵熹也改不了这个事实。
他不如他的事实。
顿了一下,赵瑗对陈源说:“我眼睛不曾好,这几天拄着手杖走吧。”
赵熹推崇苏氏多年,其有诗云“竹杖芒鞋轻胜马”,时人以为是文士最佳的儒雅做派,就算腿脚没事也爱拄着手杖慢慢行走,陈源倒觉得很合适,毕竟赵瑗太爱动弹了,从小时候开始就舞刀弄棒的,还踢蹴鞠、打马球,片刻不肯停下来,给他根手杖说不定还走慢些呢:“用那沉香木的漆一根如何?”
他甚至想用沉香木雕三只羊放在杖头,三羊开泰嘛!
然而赵瑗摇了摇头:“我要一根铁杖。”
陈源瞠目结舌,手杖手杖,脚不方便才要用手杖,两条腿不够了才要第三条腿啊,谁拿铁铸手杖,这不是平白给自己增加负重吗。
“这多沉,少说也有三四十斤,拎着怎么走路?”
赵瑗偏要,沉重的黑铁长矛给了他灵感:“拿精铁做手杖,外头拿黑漆涂着。我伤了眼睛,这段时日不去学武艺,恐生疏了,重点好。”
合着只是不去上武艺课,平常走路每分每秒都得练武是吧,跟举铁棍似的!
陈源嘟嘟囔囔地吩咐下去,又道:“史先生来了。之前大王有他的课,我和他讲,是大王生了病,他似乎不大信。”
赵瑗就袒露他那只受伤的眼睛去见史讷。
果不其然,史讷大惊失色:“大王这是怎么?”
赵瑗端正地坐在桌前,头戴黑纱垂脚幞头,身着一件佛手黄色的暗纹襕袍,可称得上是丰神俊朗、天日之表,无怪乎赵熹经常把他拉出来见群臣,甚至和大家讨论他后脑勺的骨头长得如何饱满秀奇,可所有的威严全部被他眼眶上的淤青磨灭了。
赵瑗面不改色:“前两天不读书也是为这个,夜里没看清路,摔到柱子上,头疼,眼睛也睁不开,故而休息了两天。”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跑出去找你爹了呢!史讷松出一口气,又觉得这学生有点孩子气,失笑道:“该点盏灯的。”
赵瑗正准备接受他的意见,可一阵呼喊从远到近传了过来,正是他那落水不久的弟弟赵璘:“哥——哥你在不在——哥!!!”
赵璘其实是一个很忙的人,忙着吃喝玩乐,且忙得开心,忙得出彩,他的老师魏元若是秦枞嗣子秦坦的门客,一天到晚也抓不着这个学生的影子。赵璘连课都不爱上,更不要提赵瑗的门了,对于普安郡王府,赵璘可以堪称是一位稀客。
只见他直愣愣地冲进来,跑到赵瑗面前:“哥救我!”旋即花蝴蝶似的转一圈:“老师你也在呀!”史讷也教过他,然而,该上课的时候赵璘不是头晕就是眼花,师生仅仅混了个眼熟。史讷还没来得及答应他呢,这花蝴蝶又转个圈面向赵瑗,一愣:“呀,你被人打啦?”他拍了拍赵瑗的肩膀:“哪个这么狗胆敢打你?我和官家说去!”
赵瑗继续说辞:“没留神,被门撞的。”
赵璘从善如流,指了指书房门道:“是不是这扇?只要哥哥救我一命,我这就找人打这大门八十大板!”
赵瑗失笑:“你有事就说吧。”
赵璘作揖道:“官家过年时候不是要我们抄书么?当时说要抄五百遍,我以为他随口讲的,这好几个月过去他也没问,我以为他给忘了,结果,刚派了中使来问我抄的怎么样了,这我哪说得出来,但说‘差不多、差不多’,打发他走,可明天就得交了,我就想着你这肯定有多的,来问你借几篇。”
怪不得赵熹白天问他抄的如何了,赵瑗道:“我和你笔迹不同,官家善于书道,要看时必然发现,你骗他,岂不是罪加一等?”
赵璘摇头道:“这哪能啊!官家要看,发现你替我作弊,岂不是连你一起连累?我是那么没义气的人吗?我都问明白了官家要这书干什么使,他压根不是自己看,而是要拿去给皇甫坦,叫他供在清净观里祖师跟前为大娘娘积福,供完了就烧掉,再说,这么多篇呢,他顶多看看头几页,不然那看到猴年马月去!”
皇甫坦治好了韦后一半的眼疾,本身就是道教南华派传人,很爱庄子,赵熹要给他所在的清净观增光添彩表示褒奖,取赵瑗、赵璘的经书倒是很正常,更何况皇甫坦那话“留一目存誓”,赵熹显然不爱听,估计是准备打上门去,逼迫这道士再给韦后治眼睛。
至于儿子们抄写的五百遍本身,倒不重要。
赵瑗想到这里,也不吝啬:“你这里差几篇?我有多抄的,叫人拿给你。”
赵璘伸出了一根手指,赵瑗心里有数了:“你是差一百篇么?”
哪想到赵璘疯狂摇头:“哥诶,我一篇也没抄!”
还没等赵瑗说话,史讷就不可置信了:“逍遥游一篇不过八百字,一百多天过去,大王怎么一遍也没有抄过?”
赵璘委委屈屈道:“忙、忙嘛!”他又咳嗽:“咳咳咳咳!而且,我生病了呀,我手脚没力气……”
史讷痛心疾首:“您贵为郡王,除朝参以外何日不闲?无论如何,一遍也没抄过,实在不应该。”
赵璘说:“那怎么办?史老师,您现在说我也晚了,啊呀我知道错了,哥你匀我几篇装装样子吧,我赶夜工再抄几遍,交上去的时候覆盖掉,官家知道我笨,我少抄几遍他不会说我的。”
赵瑗叹一口气道:“我拿二百篇给你,下不为例。再有这样的事,我不在官家面前给你遮掩。”
赵璘千恩万谢,又对史讷道:“史老师,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哥知,若传出去,就是你告的密!”他美滋滋一计算:“这事不能告诉别人,我赶一晚上夜工,再加上这二百篇,明早上凑个快三百篇大概不是问题!”
他跟着赵瑗往外走,还拍马屁道:“哥,你这是抄了七百遍,三个月五十多万字啊!你的手都秃噜瓢了吧,我回头送你点护手的膏药哈,三娘送我的,这个药摸上去以后,就是鸡爪子它也变柔荑了!它白里透着嫩,嫩里带点红,红里头……”
赵瑗也不知道自己要那如春葱一样的手干什么使,可他俩一出门,就遇见了赵熹派来的内侍,该内侍笑眯眯的:“大王,臣奉官家的命在这儿等您呢!”
赵璘大惊失色:“大官找错人了吧?这普安郡王府!”
内侍道:“臣就是来找大王的,官家现在就要您的手稿,他要检查一遍。”
赵璘顾左右而言他:“哎哟,我这稿子吧,那个稿子,就……”内侍笑而不语,和猫逗耗子似的,赵璘一看他那个表情,就知道赵熹对他了如指掌,破罐子破摔道:“没写!你告诉官家去吧,我——一个字——也没写!凭他发落,把我炸了烤了炖了都无所谓!”
他年纪小,干脆坐在地上耍赖,内侍道:“官家说了,大王要是没写,就只能——”
赵璘紧张兮兮地说:“不会要断我的俸钱吧?我现在抄行不行?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内侍说:“就只能,他带着普安郡王去皇甫先生的清净庵,您去不了了。”
赵璘浑身一松:“嗨!”
内侍又问赵瑗要手稿,带着七百遍的稿子回去,赵瑗送走他,面对坐在地上的赵璘道:“官家既已罚你,下次就不要再偷懒了。”他和这半路出家的弟弟说亲也不亲,可到底是十几年一起长大的情分,谁想到赵璘拍拍衣服起来:“官家要是早说,不抄书只是去不了山上,我连你家里都不来,我和三娘约了吃晚饭呢,看这事儿闹的!”
赵瑗叹一口气,赵璘惊奇道:“我说哥,你不会把和他一起去山上当奖励吧!哼哧哼哧陪他爬到山上,半道上还得叫你作诗写字对对子,好不容易到山上,他又净吃些素的青菜白豆腐,请我去我都不去!”
赵瑗道:“官家自己用膳清净,又没叫你跟着吃。”
他话一出口,赵璘的面色凝固住了:“每次到外面,咱们不都是跟着他的菜谱单子吃饭的吗?他吃素,我们哪有荤吃?你有?”
赵瑗没说话,赵璘张了张嘴:“他给你开小灶啊?”
面对赵璘受伤的,不可置信的眼神,赵瑗面不改色:“没有,我主要是爱吃素。”
这世上通道术的,大多也擅长养生医药,皇甫坦就是其中翘楚。
当年,他因营救道君皇帝旧臣曹勋,兼治好岳展目疾两件大功劳,为赵熹所召见,谈话的内容只有这君、道二人知晓。
有人问皇甫坦:“官家问了你什么?”
皇甫坦但笑不语:“圣言不可外道。”
于是好事者孜孜不倦:“那你答了什么?”这是想要从他的答案里反推了。
皇甫坦说:“我答:先禁诸欲,勿令放逸。丹经万卷,不如守一。”
人们隐秘窃笑,各自散去,是时皇帝正向感生大帝供奉经文求子,而后宫还是死水一滩。皇甫坦这不是暗示让皇帝抱元守一,好好养精,少逞欲望么?
皇甫坦的名头也因此传开,古语言“文以儒乱法,侠以武犯禁。”其实不仅是儒者、侠客,道士也可以通过自己的特长达到干预政治的境界,尤其是赵氏自开国以来笃信黄庭,赵熹他爹就自封“教主道君”,赵熹本人也曾经绝粒出家,皇甫坦身有所长,如果加以利用,未必不能显贵人前。
然而,莫名其妙的,他跑到庐山上归隐去了,赵熹请不下来他,也就作罢。
结果,又莫名其妙的,他从庐山上跑下来,给赵熹他妈韦后治好了一半的眼睛,那会儿赵熹自己还在闭关呢,他一溜烟,也没跑远,跑到飞来峰上,赵熹曾经赐给他的清净观上住着了,也不挪窝,显然是等着赵熹过去找他。
那不废话,韦后还有一只眼睛没治好呢!
为母亲,皇帝急匆匆出了关,先是一堆赐了一大堆礼物,又赐了御书匾额,还送了一堆经文供奉,最后,他带上养子普安郡王及几位大臣,登上飞来峰,亲自去到皇甫坦所在的清净观。
那天赵熹很罕见地穿一身青罗皂边的道袍,穿浅玉色的百迭裙裳,头戴黑漆冠,俨然一幅道士的打扮,诸臣也不约而同地穿上燕居服,因此赵瑗穿圆领?袍来到这群人中间时,就有一种出挑感。
当然,引起大家更大注意的,还是他手上的木杖,眼上的伤。赵熹笑对一旁的大臣道:“小儿子走路不看,摔坏了眼睛,如今也知拄杖学稳重些。”
大臣道:“大王知稳重,是社稷之福。”
赵熹嘉许地笑了。赵瑗照例跟在赵熹旁边,听大臣们夸奖他,如什么天资秀美、骨骼清奇、俊伟不凡什么的,也不是为了夸他,主要是赵熹爱听,他们一边夸一边走上飞来峰的石阶。飞来峰虽号称“峰”,却并不高,赵熹平日里常来,因此早就修了御道,他见赵瑗手里有一根手杖,觉得很新奇,便也叫人临时拿了一根竹杖来拄着。
他俩走在最前面,赵瑗一手扶着父亲,一手拄杖,赵熹则一手被扶着,一手拄杖,两个人拢共三只手,却有六条腿,缓慢向山上行走。潮湿的春季,雨气漫透了台阶,滋生出泥泞的青苔,赵瑗看见赵熹的裙摆在阶上翩飞,溅上一点深色。
赵瑗再次向后看了看这次跟随皇帝出行的大臣们,宿卫之臣杨佑是必然在内的,可往后看竟然没有秦枞的影子。秦枞此人隔绝中外最为擅长,听说他有一次生病请假,宰执向赵熹单独奏对,说话的时间稍长了些他都要疑神疑鬼,把人召过去,问他和赵熹单独会面的一刻钟里在说什么,此人回答:“但讲相公贤德。”秦枞才放过他。
前几天赵瑗离开临安的时候,他也不在秦府,据说是春天咳嗽,住到了山庄里,难道是真的生病了?
赵瑗收回视线,弯腰提一提赵熹即将吻上青苔的裙摆。
赵熹今天精神很不错,面色也有些红润,见赵瑗提他的裙子,他也弯腰。
赵瑗忽然觉得手上一紧,低头望去,那是赵熹握住了他给他提裙的手。
因为一些只有两人才知晓的缘故,赵熹整个人都变得柔软起来,连手心都添了一点温度,赵瑗的手溜进他的指缝间,握住,一切都只用了两个呼吸,竹杖轻轻点在上一级台阶,赵熹的手准备松开,赵瑗却在此时用了点力气,没有放。
赵熹微舒广袖,将手影遮掩住,有一点得意的笑了。
有大臣见秦枞不在,特特提议道:“主峰尚远,前方有亭可供歇息,官家可要稍驻?”
毕竟要是这么一路爬上去,赵熹见天和儿子走在一处,并不和下面臣子交谈,等到了飞来峰上又得和皇甫坦聊天,好不容易离开了秦枞的视线,大家总盼望着和他说些什么吧?
飞来峰不高,因此亭子也只有四座,前三座都已经深入人心,其中冷泉亭为唐代所建,春淙、壑雷也各有一百年历史。
至于这第四座亭子,和前三座明显由官方斥资修建的不同,它非常小巧简约,仿佛一只麻雀那样停在飞来峰的半山腰上,谁也不知道这是何时修建的,好像如同飞来峰这座山峰一样,是横空飞来的。
坐于此亭中,可以被三面绿荫簇拥环绕,犹如置身一片汪碧,又有淙淙水流如泠泠琴音,延绵不绝。
亭上一块匾额,额上撰着两个字“翠微”。
杜牧有诗云:“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翠微说的就是青山,这典故平易,没什么难懂之处;至于匾额上的字,笔力稚嫩,难登大雅之堂,大家就纷纷猜想发现此亭的人乃是一名上蹿下跳的狡童,至于狡童为何能建立亭子,那就不在大家考虑范围之内了。
大臣正欲赵熹驻亭休息,以备考问,最好再从考问里面牵扯出一点闲篇,让自己露露脸,于是献殷勤对赵熹说这翠微亭的好处:“这翠微亭有一大奇景,据说坐在亭子正中向下看时,正对上灵隐寺的大雄宝殿,可以与佛对视,若得官家幸顾,便是‘真龙天子’见‘如来世尊’。”
赵熹还没表示什么,只是目光往下瞥一瞥,倒是旁边的赵瑗有些不大好。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这一下叫人心里摸不着底,可那话也没错,他变什么脸?
也许是感觉到胳膊被抓紧了,赵熹含笑道:“既是去访黄庭,又何必来朝释氏,再说这亭子亦小,我在里面乘凉,外头班直却要挨着晒,还是不留了。”
大臣内心遗憾,面上却不曾显露:“官家仁心。”
一对人浩浩荡荡上前,那时候时近中午,太阳光照射下来,风倒还是凉飕飕的,轻轻吻过赵熹的衣摆,他问赵瑗道:“后来,你来过这儿吗?”
翠微亭。
应该是有一年冬天,岳展回到临安述职,和别人踏青的时候发现了这里,和赵熹说飞来峰上有一个地方可以看见灵隐寺里的宝殿与佛像。
赵瑗在旁边摹大字,赵熹给他挑了挑灯花,顺口问:“真的吗?”
真的。
那咱们去看看。
大晚上殿门都关了。
那咱们等天亮了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赵瑗迷迷糊糊就被抱起来,赵熹给他穿上小毛帽子和厚夹袄,裹得严严实实,他们一起去了飞来峰,岳展循着记忆找到那个地方,赵瑗记得那天的天空,灰蒙蒙的好像一层阴霾,露珠和浓雾在山间涌动,他们傻呆呆站在那里,树上的露珠滑落在赵瑗的小帽子上,他打了个喷嚏。
悠远的钟声传过来,太阳在云层后面驱散了雾霾,赵瑗知道那是什么,那是父亲的名字,叫做“熹”,清晨的第一缕太阳光。
他那年八岁还是九岁,说高不高说矮也不矮,僧人们起床做早课,宝殿的大门缓缓打开,一棵树挡住了他的视线,赵熹吃力地抱起他:“看见了么?”
赵瑗伸长了脖子,树影一丛丛遮着他:“我——”
他骤然一轻,岳展从赵熹手里把他接过去,举过头顶,那一瞬间殿宇大开,赵瑗和佛像面对面:“羊哥,许个愿!”
赵瑗向下看:“啊?”
岳展说:“今天你肯定是头一个,许愿最灵,要什么快说。”
赵瑗双手合十,口里念念有声:“我许完啦,叔叔放我下来吧!”他想自己不轻,岳展拎小鸡似的把他放下来,赵熹问他:“许了什么愿?”
赵瑗有些犹豫:“说出来会不灵的。”
赵熹对释教观感平平:“你和爹爹说,爹爹比他灵。”
赵瑗信了:“我想变成一个大人!”
这赵熹做不到,他拽一拽赵瑗的手:“要做大人干什么?”
赵瑗说:“做了大人,就可以喝酒了。”
赵熹没有许愿,他拉着赵瑗的手,和岳展一起走下山,天光大亮,梵音渐起:“谁说做了大人就能喝酒,你叔叔就被我勒令不许喝。”
赵瑗仰起脸:“可爹爹不是说过,等咱们回到东京,叔叔就能喝酒了吗?”
赵熹没说话,赵瑗美滋滋地道:“我想那个时候和叔叔一起喝酒。”
岳展很开心,他拍拍赵瑗的肩膀:“好!”他不太爱说话,有时候更爱行动,为了表达对赵瑗的赞许,他把赵瑗扛起来到肩头,赵瑗爆发出一阵欢呼,赵熹回过神来:“你别把他摔了!”
可那天赵瑗很高很高,和他齐平的,只有涌动在山间无尽的翠色。
赵熹在那里建了一个亭子,挡风挡雨,也能挡树上滑落的露水,亭子叫什么呢?赵瑗说:“叫‘翠微’。”他说岳展在池州的时候游览过翠微亭,池州有,杭州当然也能有呀。
赵熹想了想:“好吧!”就让他写匾。
他那时候练行楷,学的是道君皇帝的瘦金书,“翠微亭”三个字一写出来,赵熹凝目了片刻,没有评价。
从那以后,赵瑗就改练赵熹的书法。
而至于翠微亭——“臣很久没来了。”
赵熹款款一笑,仿佛并不在乎他说的是真是假,小小的亭子远去,亭檐上栖息的鸟儿也越来越小,竹杖“哒”“哒”闷闷点在台阶,飞来峰上的清净观就此出现。
这座道观香火寥落,不仅是因为有佛教灵隐寺在旁边“一山不容二虎”,更多的是因为它里头有不少宸翰题榜、御赐绘像,凡存放这些东西的地方都被列为禁地,寻常人等并进不去,这观也就不好玩了起来。
赵熹等人到得此地,就有两位道童出来打稽首:“官家圣躬安,大王、诸位相公安,我家道师昨夜观星,见帝座星移,观生紫气,便知官家玉趾降临,奈何身在局中,不能相迎,万望官家宽宥!”
赵熹吃了个闭门羹,不急也不气,姿态很足。不知什么时候,赵瑗放开了和他相握的手,两个人一前一后跨过门槛,赵熹问:“道兄在破什么局?”
他的尊敬令诸多人吃惊,若管这道士叫“皇甫先生”还罢,称“道兄”,那是全然不摆皇帝架子,遵守道家的礼节了。
为母亲,他倒是很豁得出去。
童子道:“官家曾有纶音垂问,道师正在破解,冀为官家解忧。”
看来是在做赵熹的事。
赵熹问过他什么?
那种疑问在诸人心中布开,赵熹带他们跨入大殿,大殿中正供奉着徽宗皇帝亲封的微妙圆通真君,即庄周,可见皇甫坦是道教南华派传人不假,庄周塑像前摆着赵瑗亲抄的《逍遥游》篇,众臣见了都夸笔力长进,虽然是夸赵瑗,但并不需要赵瑗回应。
赵熹笑道:“小儿子练得几个字罢了,最要紧的是水磨工夫。”
众臣称是,按赵熹想要的方向再夸了一通,赵熹听了一会儿以后喊停,接过童子递来的香,与诸大臣烧罢,奉在塑像面前。
香火渐渐熏染着《逍遥游》。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因为翠微亭的事,赵瑗总感觉有些心神不宁,赵熹拜罢庄周,又转到侧殿,拜问徽宗皇帝御敕的三茅真君。侧殿里的三茅真君像正是徽宗亲手所画,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父亲,赵熹发了一会儿呆。
等赵熹上完香,轮到赵瑗的时候,他竟然一时之间没有行动。
有臣子提醒他:“大王!”
赵瑗猛然回过神来,手一抖,香灰簌簌而落,一整截烫到了赵瑗的指节上。
赵瑗第一时间将手上的香灰抖掉,可香灰是火烧形成,温度灼热,转眼间就腐蚀掉了一层肌肤表皮,即使反应再快也吸附了一层。
“嘶!”赵瑗没说,反倒是赵熹心疼叹一声,“拿冰水来。”
冰水没有,清水倒是现成的,无论如何也得洗一洗伤口,赵熹拎着他那一截手指到休息的堂中,遣散众大臣:“刚刚在发什么呆?”
香灰烫出了一个圆形的肉粉伤疤,赵瑗把整根手指头放进铜盆里降温:“在想小时候,爹爹怎么突然不让我练公公的字。”
写出翠微亭三个字以后,赵瑗的书法中途改道。
赵熹把他的手从盆子里拎起来,好笑道:“你看外头有人认出来那块匾上那是你公公的字么?没半点妩媚蔼然气,还是学我吧。”
内侍给赵瑗擦手,往上面涂烧伤的药膏。赵瑗道:“我小时候学爹爹,爹爹小时候,该学公公的字吧?”
赵熹道:“这是自然。”
赵瑗若有所思道:“可我见爹爹字,学的是孙过庭。”
孙过庭,并不是瘦金书的灵感来源。
赵熹垂了垂眼:“你公公也练二薛转而至二王,书道即是融汇之道,孙过庭的字合适你。”
可赵熹如今的笔锋里,休说瘦金书,连半点黄鲁直的痕迹也没有,这是融合么?分明是弃绝。
赵熹的话有多少真,多少假,他早就分辨不出来了。
而敲门声在此刻响了起来。
谁都知道皇帝微服御驾在此,无缘无故,怎么敢来打扰?
来人自报家门:“小道是皇甫师座下弟子,奉家师之命,特来答馈。”
皇甫坦和赵熹的确有明确的书信往来,赵熹颔首,内侍立刻打开了堂门,门后果然站着一位黄袍道人,他体格壮硕,面色漆黑,像一位武僧,手中捧着一个匣子,恭恭敬敬:“家师因窥天象,知过去未来五百年,不敢擅出,只能藏话于匣子中,请官家圣览。”
内侍要接过匣子,道人避一避:“大官见谅,这……大官碰不得。”
他躲避的姿态,分明嫌弃内侍是个去势之人,碰不得藏有道家奥妙的宝匣。这宦官服侍赵熹,在外面不知多少大臣对他低眉顺眼,结果在这里竟被这道士欺凌,只能气哼哼退到一边去。
道人举步向前,赵瑗拦在他面前:“给我吧。”
道人又躲了一躲:“这物事大王不可接。”
赵瑗见他知道自己身份:“我也不能碰?”
道人说:“大王恕罪,此物暴露天机,除家师门下以外,只有两种人能碰。”赵瑗作出洗耳恭听的姿势,道人说:“若非真龙天子,则必然要童男,以保洁净。敢问大王可是?”
你早送来两天就是了!赵瑗转头和赵熹对视一眼,征询他的意见,赵熹不知怎么却被逗笑了:“既送来,便拿于我吧。”
赵瑗当众被指破不是童男,正被几个内侍的眼光上下打量着,不知为什么有一点羞赧,只能暗暗退到一边,见那道人近得赵熹身前五步,将匣子高高举过头顶。
赵熹正要去接,可道人又忽然躲了一躲,把匣子抱在怀里,分明是不想给赵熹的样子。
赵瑗见他神情不好动作奇异,于是起了疑心,走一步上前,却只见道人从匣中抽出了——
一把匕首。
他举起匕首,当头扑向赵熹,响一声暴喝。
“赵熹!!!去死吧!!!”
寒光只出现了一瞬间,赵瑗脑内一片空白,来不及多想,便向赵熹扑去:“爹爹!!”
内侍尖叫“护驾”的声音此起彼伏,班直侍卫冲进来前,赵瑗撞开刺客,左臂被匕首深深刮了一道,形成一个沟似的伤痕,鲜血立刻涌溅出来。
在那一瞬间赵瑗没感到很痛,只是大脑在嗡鸣。赵熹急促的呼吸响在他耳畔,他把赵熹抱住,把背部呈现给刺客。
他和赵熹的心贴在一起,如擂鼓一样跳动。
刺客被撞开后又扑上来,赵瑗不敢翻滚,恐把身下的赵熹展露出来,于是只能伸出右手往后探,自信可以不用眼睛,仅凭单手擒拿身后那个如铁塔一般的刺客。
可此时,赵熹忽然在他身下动弹了起来,像一尾濒死的鱼。
“官家!”是班直侍卫冲了进来。
来晚了!怎么早不来?
他们来了也没用,因为赵熹和刺客离得更近。
擒住他!
赵瑗的手向后一抓,浆果被刺破的声音再次响起,赵瑗感觉背部的一点一滴传来温热的液体。
他手上没有利器,匕首在刺客手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
他急急回头看,发现刺客的喉咙被赵熹横着扎了个对穿,鲜血如瀑布一样喷涌,一颗头颅摇摇欲坠。
赵熹手上的匕首是哪里来的?
他意识到,赵熹贴身带着一把无比锋利的匕首防身,随时随地。
连赵瑗也不知道。
那把匕首“当啷”落地,赵熹脱力地躺在地上,赵瑗压在他身上,血液如河流一样淌着。良久,他缓缓坐了起来,又把赵熹扶的半坐。
班直侍卫包围了小小的道观,杨佑冲了进来:“官家?!”
赵熹脸上汪着一滩血,分不清是赵瑗的还是刺客的,胸膛甚至还在激烈起伏,但他早年间经历的宫变哗变太多,连面色也没什么起伏,反而因将此人就地诛杀,无法问话,有些遗憾:“失手杀了。”
又转过身去看赵瑗胳膊上的长口子。
赵瑗在他怀里微微颤抖,他以为赵瑗是失血过多冷了,他有过失血的经验,因此急声道:“弄盐水来!”他呼唤了几声,都没有听到赵瑗的回应,只能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赵瑗正在凝视那个被刺客捧来藏着匕首的木匣。
木匣子里面,除了一把匕首外,还有一块白绢,也许是皇甫坦给予赵熹问题的答案。
白绢上朱砂墨迹如血,极度凄厉的五个大字几乎要晕成冤魂的形状。
“杀子者无子。”
赵熹的眼睛一掠而过那面白绢,厉声对杨佑道:“把他放下!”
紧接着,他走向班直们手里拽着的,死不瞑目的尸体,拿着手上那把血淋淋的匕首,在尸体的背部划开一道。
在这人的背部,竟赫然有四个大字——“尽忠报国”。
传说里,岳展在狱中受刑,上身袒露,就有这四个字的刺青。
这人和岳展会是什么关系?
赵瑗的目光,从这四个字的刺青,再到远方飘落的,诅咒谶语一样的五字回答,最后落在赵熹的脸上。
“咣当”一声,是赵熹把匕首投掷在地上,血一点点滑下他的肌肤,他无声地望向赵瑗,为自己辩白。
赵瑗!
你,要相信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