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养着很多宠物,皇帝本人属狗,因此狗在宫中十分威风,皇帝本人抱着小狗,牵着大狗,动辄以儿女呼之;后妃们爱养猫,白的、橘的、黑的。除了地上走的,还有天上飞的,仙鹤、大雁乃至于北国贡来的海东青,还有绣眼珍珠鸟、鸳鸯、鹦鹉等不一而足,反正就是应有尽有。
在其中,有两个人比较特殊。
一个是太子赵煊,他爱养鱼。养鱼没什么稀奇的,然而他养的是两尾灰色的鲫鱼:“就是膳房里别人拿来准备煲鱼汤的那种。”赵炳嘴碎完赵煊,又嘴碎赵熹:“和你这只肉羊没什么区别。”
赵熹捂住小羊尖尖的耳朵:“你怎么可以让小羊听到这种话?”
赵炳长长“噫”了一声:“这还小羊呢,都老羊了!”
这第二个奇怪的人,就是九皇子赵熹。
他养了一只羊。
养羊倒没什么奇怪的,主要是这羊体型不小,长得也不可爱,一看就不是专门的宠物羊,而是一只肉羊,谁也不知道他从哪捡来的,反正他的皇帝老子让他养,他也就养了,这肉羊运气真不赖,同伴们一岁左右就要挨宰——老了肉就不好吃了,塞牙——它安安全全活到八岁,赵熹白天去资善堂读书的时候喂他一顿,苜蓿草或者是小麦叶子,晚上回来的时候再喂一顿,还带着它到外面散步打野食——这羊尤其爱吃花,吃了皇帝不少的名贵花种。
赵熹还给它挂了一个黄金长命锁,里面的金铃铛一响,大家就笑:“羊倌大王来了!”赵熹反而很得意,在资善堂读书后,他腰间那枚皇子玉坠也做成了玉羊的样子,并不是他的生肖猪。他如果没空就让余容去放羊,但很多时候,他都和余容一起去,两个人一左一右的夹住羊,慢慢溜达。
他的五哥赵炳年前满了十五岁,行冠礼以后搬出宫去居住,每个月朔望日进宫见母亲,赵熹挺难得见到他,于是告了假,牵着羊,去乔贵妃的披香阁跟他说话。
赵熹拿了一把梳子给小羊清理毛发,他有时候给羊洗澡也亲力亲为,但小羊毕竟上了年纪,毛发开始疏落起来。最开始养这只羊不过是为了纪念赵熹童年时比较要紧的一天,但日子久了,他对这只羊早就有了感情,赵炳这么说羊,他不乐意:“什么老羊,它就叫小羊,我不爱听你说这个!”
赵炳从前经常说要把这羊烤了吃了一类的话,见赵熹生气也就不讲了,他伸手摸摸羊毛:“这羊尾巴都耷拉下来了,它怎么了?”
赵熹说:“天太热了,它又有毛。”
赵炳说:“剃掉呀!”
赵熹摇了摇头,他害怕剃掉就长不出来了:“爹爹明天叫我去弹琴,我把小羊带到碧玉壶去,叫它凉快凉快。”
皇帝怕热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一到了夏天就躲进园子里不露面,碧玉壶地处阴凉,是皇帝夏天的蜗居之所,宫人们去那里都得穿夹衣,皇帝倒半点不觉,还得摇扇子。
赵炳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又左右逡巡一圈:“余容呢?你俩不是从不分开么?”
黄昏的太阳终于少了点毒辣,赵熹随口道:“我叫她去大哥那里取琴谱了。”
赵炳惊讶道:“你胆子大了,问他要东西!”
太子赵煊一个人住在东宫,基本不和弟妹们来往,赵熹解释道:“我不是之前要学琴么,爹爹就派了辉、仙两个师傅来教我,他俩已经被我吃透,我就问爹爹再要人,爹爹恰好空着,说他自己来教我。那天在碧玉壶,他要找首古曲谱子给我弹,怎么也找不见,是三哥说的在大哥那里,爹爹就叫我去问大哥要来着。不然平白无故,我上他东宫门干什么?”
太子虽然是未来的皇帝,可国朝家法,亲王这辈子也只能做个富贵闲人,和皇帝再亲也没用,更何况太子冷着一张脸,谁乐意理睬?
至于三哥,赵熹也很讨厌。皇帝的二、四两个皇子早逝,这三哥赵焕实则上是次子,他天天要和太子别苗头,动不动就牵扯进下面的弟弟们,这夺嫡的事岂是好玩的?
“三哥就是故意提谱子的事横生枝节,叫我去问大哥要东西,惹他的烦。所以我就让余容去随便要一要,若要来了就要来,要不来就要不来,反正是爹爹吩咐的,不干我事。”
赵炳点了点头:“是这样子,你甭管他俩,随他俩打破头好了。不过,一本琴谱罢了,还不至于得罪大哥。你不知道,咱们这个大哥脑子里没有练琴的弦儿。”
他和赵熹讲了一段趣事,赵煊、赵焕、赵炳这三个皇子年龄相近,什么事都在前后脚。赵煊小时候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要学琴,皇帝亲自上阵教他,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拽,于是稍大点的三个儿子就都被拉过去学琴,赵焕学的最好,赵炳不爱这东西,但也不差,那没办法,他每天被亲妈提着耳朵骂:“要是在官家面前丢脸,你就等着吧!”
至于最差的:“爹爹听人弹琴的时候爱闭着眼睛,谁弹错了他就睁一睁,结果老大弹琴的时候,他那眼睛刚合上就睁开,眨个没完!亏他还是自己要学琴呢!不过——”
他拿肩膀撞一撞赵熹:“你敢叫余容去东宫,挺大度啊!”
赵熹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什么大度不大度?”
赵炳对他勾勾手指,凑近他耳朵:“你不知道?余容是——”
楼阁吃掉了最后一点太阳,赵熹自己洗了澡,裹着袍子出来,身后逶迤出一条如蛇的湿痕。余容拿了一块大毛巾,在他的头上摩挲:“怎么湿着就出来了?”
赵熹的长发末尾一点点渗出水,把他的后背洇湿,他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余容。余容漂亮的惊人,笑起来眼睛弯弯,即使穿着一身暗绀色的侍女服也不掩风采,她比赵熹要大七岁,正好满二十岁,正是女人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
她也刚好,比太子赵煊大两岁。
余容一边给他擦头发,一边埋怨:“大晚上的偏要洗头,头发不干又睡不了,明天还得上课呢。”
她的手腕忽然被赵熹握住。
赵熹十三岁,身量甚至要比普通的男孩子长得快一些,有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的生长发育贴合女性还是男性,因为他的姐姐们在幼年期长得很快,而哥哥们总是在十五岁以后才开始蹿个子。
“那本谱子找着了吗?”
“我上东宫去,东宫的内侍们帮我找了好半天,结果都没有。最后太子殿下传话出来,说那东西不见了,我就回来了。”
“你没见着大哥吗?”
“我多大的面子?还见他?”余容刚说完,忽然就停住了,“怎么问我这个?”
“我……”
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赵熹脸上,他垂着头,想起了白天赵炳对他说的话:“余容原来是爹爹给大哥预备的人,准备等他成年后赐下的,你不知道么?她长得那么漂亮,哪里是能长久伺候人的?小九,你说说你,叫她去东宫,不平白叫她怨你吗?”
赵熹反驳他:“哪有爹给儿子预备的,你……你的那个,不是乔姐姐给你找的吗?大哥的事,不该由郑娘娘操心吗?你又从哪里道听途说来。”
赵炳哼一声:“你不信算了。”
赵熹说:“我当然不信,你总乱说话!”
可赵炳说完这话,赵熹暗自把自己和赵煊做了个对比。
余容如果赐给赵煊,凭她是福宁殿里出来的人,赵煊就不可能对她不好。赵煊现在是太子,未来毫无疑问是皇帝,等他做了皇帝,余容就是他的妃子,只要能生下孩子,少说也有一个妃位做。
可如果跟着自己呢?
赵熹是道士,不能成婚,连侍妾的名分都不可能给余容——叫余容嫁给别人?赵熹没想过这个,余容知道他的秘密,他是不会允许的。余容得一辈子跟着他。
他觉得自己自己这么做不好,因为是他强行把余容从父亲手里要过来的,可他仔仔细细盯着余容的脸色看,如果余容表现出任何一点不满的话,他就——
他只是想起六岁的那个夜晚,七年过去了,他知道那天没有给母亲的回复是什么。
那两个宫女讨厌我,我要把她们怎么办?
余容垂着眼睛看他,把毛巾放在一边,开始给赵熹编小辫子,以挥去头发中多余的水分,让它们干的快一些:“你什么你?叫你别洗头发,你还……”
“我会对你好的。”赵熹盯着她,重复道,“我会对你好的!”
余容的手顿了顿:“是不是谁和你说什么了?”
赵熹面不改色地对她撒谎:“今天五哥来的时候和我说,爹爹已经开始预备在藩衍宅给我建王府了,再过两年我就要搬出宫去了,你会陪我一起走吗?”
余容点一点他的脑袋:“傻九哥,我不陪着你谁陪着你?”
赵熹吸吸鼻子,好像被冷到了:“你知道我……我离不开你的,我会对你好的。”他动动嘴:“我这辈子也娶不了夫人,以后我府里什么事都是你当家,你来管,你要什么吃的用的都去拿,要是府里没有,我就问爹爹要来给你,我立字据。”
却绝口不提给余容嫁人的事。
余容一边给他编辫子一边笑:“这么好呀?”
赵熹大力点头。他重新对比了一下自己和赵煊,赵煊已经有了太子妃,无论如何都不是独一无二的,可自己不一样呀!这么一对比,他心里又舒服了,靠在余容怀里和她说小话:“我小时候在石头上睡着,大家都以为我跌进湖里去了,你拨开叶子找到了我,那是我头一次见你,你还记得么?我其实当时做了噩梦,可害怕了……”
余容微笑道:“我只在石头上看见一个小娃娃!”
那天赵熹的头发很晚才干,靠在余容怀里睡着了,余容拨一拨他散下来的头发,轻轻嗔怪道:“没头没尾的。”
赵熹的头发估计没有全干,第二天早上头就开始痛,只能派人去资善堂告假,余容给他遛了一圈小羊,赵熹才醒来,又牵着累兮兮的小羊去碧玉壶。
碧玉壶倚山傍水,绿荫秾稠,像一方小世界。赵熹即使知道这里冷,刻意加了件衣服,但照样打了个抖,定睛一瞧,里面的宫人都穿着夹袄,半点不似身在三伏暑天:“官家这里冷,大王还是穿少了。”
赵熹不信邪,走到碧玉壶的小阁中,皇帝正挽着袖子改画,素白长衫外只有一件青绿色的半臂纱袖,还有几个冰盆簇在身边冒白烟,赵熹悚然一冷,硬着头皮上前去,羊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皇帝对羊笑道:“你找地方趴着去吧。”
羊找了个角落趴着,舒服地摇尾巴,赵熹坐在父亲下手:“爹爹在画画么?”
持盈随口道:“改画呢。”
赵熹伸长脖子看一看:“爹爹,叫他们画画我的小羊,好么?”
宫人把画卷收下去,赵熹噘着嘴,持盈道:“画院里就有一科是学画走兽的,你让人去叫就行,怎么不开心?”
赵熹托着腮叹气:“爹爹,我害怕小羊死了,最近天气好热,他都没有精神。我想给它留一幅画像。我还想带它去住我的王府,它能等到么?”
持盈犹豫地看了羊一眼,心想羊也不过是那些寿数,这怎么保证?羊没有精神,照人的年纪算,这羊都有八十来岁了,怎么有精神?不过赵熹的确喜欢这只羊,他漫扯道:“好好养就行。怎么忽然想起你的王府,是不是昨天五哥进宫来馋你了?”
赵熹甜滋滋笑了,大抵觉得父亲的保证很好,父亲是皇帝,什么做不到:“是。他还说我的王府正造呢,就挨着他和七哥,爹爹,你叫人在我房间旁边做个羊圈好么?”
持盈忍俊不禁:“哪有卧房旁边造羊圈的!”
赵熹还要挣扎两句,宫人已经把赵熹练习用的缕金龟筒嵇琴抱来,又捧着他的手给他戴假指甲,持盈看了眼:“怎么把指甲剪了?倒不好弹琴了。”时人以留指甲为身份的象征。
赵熹很得意,对父亲炫耀道:“我昨天去射箭,怕手痛,就剪了指甲。爹爹,我能拉了一石的弓呢!”
持盈吓了一跳:“一石?”他拍拍赵熹的胳膊:“这么厉害?”
成年男子只要能拉一石二斗的弓,就足以充入禁军精锐,可赵熹才十三岁!
赵熹就是来炫耀的:“轻轻一拉就开了,他们都被吓傻啦!”
持盈噗嗤一笑,这世上天生神力的人不少,赵熹也许就是其中一个。他自己也做过亲王,知道亲王的富贵生活中处处透着无聊,又不许参政。读书弹琴、练武拉弓,都是些打发时间的消遣罢了:“不要伤了胳膊。”
赵熹调试了一下琴弦,有模有样地按上去,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爹爹上次叫我问大哥要琴谱,大哥说找不见了。”
持盈挑了挑眉:“不见了?”
赵熹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父亲的脸色,太子弄丢了皇帝的琴谱,是不是一种不敬呢?然而持盈脸上没什么异样:“没了就算了,他一贯不上心这些。”
赵熹心里长出一口气,知道这关是过过去了,不枉费他前面东拉西扯、避重就轻的那一堆,内心不由得痛骂赵焕自己要争太子位,却拉着弟弟们下水,真不要脸!他上位了有弟弟们什么好处?当然,赵煊也是木头栓脑子,占着身份地位、道德伦理的制高点结果还被赵焕打的缩在东宫。
啊呀,还是爹爹做皇帝好!
瑞兽香炉吐出一点龙脑的香气,宫人们推着一架不知什么东西上来,叮叮当当的像风铃,夏天灿烂的阳光照进一缕来,赵熹看见父亲的衣袖浮出一点牡丹花蕊。
一个齐人高的架子就停在赵熹面前,有一点像青铜编钟的构造。赵熹从座上起来,跑到架子前去,那上面挂满了木牌,木牌下面缀着白玉红穗,赵熹用手拨一拨,木牌碰撞就发出声音,他转头看持盈,持盈笑道:“牌子后头有曲子名,你翻一个来,爹爹教你弹。”
赵熹故作夸张道:“每一首爹爹都会么?”
众宫人就一起笑开,为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九大王,他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何等的风流绝世呀!赵熹的手拂琴一样扫过木牌,像儿童扑黄蝶那样摸了几圈,最后把住了一个正在摇晃的木牌。
持盈的声音传来:“九哥翻到了哪一首?”
赵熹摸索着木牌上面的字,喃喃念道:“满…江…红……”
持盈“呀”了一声:“这牌子谁放进去的?”他对赵熹说:“九哥再挑一个来,这牌子却不好。”
赵熹摸索了一下牌上的字,将它翻转过去,又窃窃地笑:“爹爹不会弹么?”
持盈笑骂他:“这阙曲子有何难?”
他给赵熹解释:“这阙词得名于白乐天的‘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景是好景,却无有什么好词,柳三变、张子先虽有两首填的不错,但都不足以做代表,也不该是你小孩听的,换首轻快些的吧。”
赵熹听完也觉得有理,人家讲“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当然一边唱一边弹更有意境了,《满江红》没什么好词,也没什么学的意趣。于是就继续在架子前寻找,好半天,他又握住一块木牌,翻转过来:“爹爹,《喜迁莺》!”
持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提着衣摆坐到赵熹的座位旁边,赵熹摘下木牌回到琴前面,持盈摸摸他的头:“刚和我说你的王府呢,《喜迁莺》就是贺人升官乔迁的,跟你倒合适,也轻快。”
他尾指上留了一点指甲,轻易勾动琴弦:“美成前些日子填了首好词,教给你唱罢。”
梅雨霁,暑风和。高柳乱蝉多。小园台榭远池波。鱼戏动新荷。
薄纱厨,轻羽扇。枕冷簟凉深院。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赵熹笑了,他跟着父亲的手在琴上摆动,摇头晃脑的:“我是神仙?”
持盈点一点他:“小指勾这里——你是个小神仙。”
《喜迁莺》的调子不难,赵熹在父亲身边很开心,碧玉壶里悠长清凉的风吹过殿宇,木牌晃落陆离的光晕,羊在角落里睁开眼,咩咩地叫起来,赵熹发现自己每次唱到仄掉的时候羊都会叫,持盈没有阻拦这一人一羊的合唱,乐不可支:“连羊都听得懂琴!”
那谁听不懂呢?赵熹不知道,他觉得很宁静,很开心。
不算父亲夭折的孩子们他排第六,算上的话他排第九。父亲有太子赵煊,又有爱子赵焕,除开他们,赵炳、赵烁都是乔贵妃的孩子,乔贵妃给父亲生了七个儿子,他们的感情一直很好,六哥赵焜是明达皇后的孩子。除开他们,赵熹弟弟们的母亲也各个来历非凡,刘贵妃、崔贵妃、王贤妃…赵熹能单独和父亲待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和大家一起见父亲,因为父亲是很少来拂云阁的,来也不会过夜。个中的缘由,赵熹在六岁的时候就知道了。
他脑子里胡思乱想,手上就弹错了一个音,在弹错以后他更慌了,接连错了好几个。
完了。
他想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弹错音的,他们说赵煊总弹错,弄得爹爹不断眨眼睛,可他是太子,怎么能和自己一样呢?父亲把他叫到身边来,单独授课,是因为他的琴弹的好,可如果总是弹错音怎么办?
他的手忽然被握住,父亲握着他的手去勾上面的弦:“勾这里。怎么一下子不会弹了?”
赵熹给自己找了个借口:“爹爹,我是在想一件事,歌里面唱‘梅雨霁’,可什么叫‘梅雨’?”
持盈停下抚弦的手:“‘梅雨’就是梅子成熟时候的雨,南方才有呢,因为雨下的多,散不掉,地上就潮潮的,人走路都打滑。”
赵熹惊讶道:“真的么?我只听过走在雪上会打滑——”
一道声音穿插进来:“当然是真的啦!”
门口出现一个穿紫袍的青年,手里提着一壶酒,他身后是有一长队宫人,为首的捧着一张琴,还有怀抱琵琶、笙箫的各色人等。
那穿紫袍的笑道:“不仅会打滑,东西也会长黑毛,衣服也晒不干,整个人能拧出水来!”他说完这话,才没正形地行礼:“官家好,大王好。”
赵熹认得他,那是父亲的宠臣蔡攸:“蔡相公好。”
持盈骂他道:“不是说小时候待过的地方都忘了么?上次问你凤凰山什么样子也不记得。”
蔡攸嘻嘻哈哈的:“记得那玩意干嘛,你不是在艮岳造了座凤凰山么?哎哟,你这也太冷了,看把小孩儿给冻的,九哥快回去穿衣服吧。”
赵熹眼看要被赶走,和羊都要失去这一避暑胜地,一下子怒了:“我不冷!”
持盈道:“大热天的哪有冷的?你手里的是什么,怎么还叫了人来?”说的却是他身后的那一队宫人。
蔡攸晃了晃手里的酒壶:“你不是喊热么,雪浸白酒喝不喝?”
赵熹看见这勾引他爹白天喝酒,还要把他赶出去的人就来气,拽拽持盈的袖子:“酒喝多了烧心,爹爹不喝。”
持盈笑道:“听见没有,快滚吧!阿卜,你是被这人骗来的么?”
皇帝进膳时必然要奏乐以娱圣情,这事是宫中尚乐卜娘子所管,她抱琴跟在蔡攸后面,一时也愣住了:“臣听见官家要进膳的旨意,便来了。”
外头明晃晃的大日,持盈失笑:“蔡六,你矫诏?”
蔡攸连连摆手:“哪里哪里,没有没有!”
众宫人面面相觑,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传来,门口忽然飞进来一只通体火红的大鹦鹉,一边飞一边口吐人声:“官家要进膳,卜娘子奏乐!”
赵熹惊奇地看着这只红鹦鹉:“爹爹,是它矫诏!”
红鹦鹉在房梁处盘旋,环绕:“官家要进膳,卜娘子奏乐!”
持盈弯一弯胳膊:“近前来!”红鹦鹉听得懂人话似的,拍拍翅膀飞到赵熹的琴上,乐声响起,鹦鹉的屁股对着这对父子,对迟迟不奏乐的卜娘子口吐人言:“卜娘子不敬万岁!”
蔡攸先爆发出一阵大笑,持盈也随即笑了起来,紧接着,碧玉壶变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鹦鹉脚上的“宣和”金牌模模糊糊晃动曦光,赵熹感觉很幸福。
太好啦,没人管他的琴是不是弹错了!
赵熹是皇帝第五个在外建府的皇子。
国朝家法,宗室族亲而居,本朝皇帝子嗣众多,因此特地圈了一条街名曰“藩衍”,在此中建造王府,地理位置极好,恰好挤在艮岳与皇城中间,四通八达,去哪儿都方便。这藩衍宅里已经有了四个主人,分别是嘉王赵焕、肃王赵炳、益王赵焜和景王赵烁。
赵熹还有两个月过十五岁生日,过了生日以后,他就要举行冠礼,父亲会赐给他一个字,然后再给他挑选一个王号,正式册封他为亲王,然后他就会挑选一个良辰吉日进行乔迁,彻底搬出禁中。
从此以后,一个月就只有朔望日能进入后宫见母亲,他有点舍不得,但更大的烦恼正在涌来。
他的三哥赵焕,似乎是铁了心的要夺嫡。
那天他正和母亲在拂云阁里收拾东西,从娃娃到荷叶扇子蚌粉铃,都是赵熹小时候一件件玩过的,还有小羊掉第一回毛时赵熹团的毛毡球。
赵熹看得鼻子酸酸,忽然想着母亲还没有去过他的王府:“五哥、七哥乔迁的时候,爹爹都带着乔姐姐出宫去看了。等我搬出去时,爹爹也会带你出宫的。”
儿子搬新家时,持盈都会带上他们的母亲去新家转一圈,当然,目前这个成就只有乔贵妃达成,因为三哥、六哥的母亲都已经去世了,因此,大家都不知道这是一个成例还是乔贵妃的殊荣。
韦氏对此不太抱希望,但仍然笑一笑:“好呀。”
赵熹已经幻想上了:“去完我的王府,咱们还可以去马行街、虹桥逛,乔姐姐上次就去了。还有樊搂!”
韦氏对此只有温柔的笑意,与其期盼这个,不如期盼像仁宗皇帝的周贵妃那样,在仁宗皇帝死后被恩准出宫,赵熹今年十五岁,她能被赵熹奉养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唉。
赵熹的心情也有点低落,讲了两句以后就不讲了,坦白来讲,持盈对他不差,但母亲才是他所依赖的。如果乔贵妃能跟着爹爹出门,母亲不行,母亲即使心里不说,但到底也会失落的。
可后妃出门也不是常例,之前皇帝带着刘贵妃去蔡府就被台官们劝谏了,为宠妃皇帝自然不怕几句骂,但对他母亲呢?
怎么办才能让父亲把母亲带出宫……
打断他思路的是康履的禀告:“五大王、七大王在外头找您呢。”
窗外映出两个青年的人影来,异口同声:“韦姐姐好!我们来找九哥!”
韦氏噗嗤一笑:“去吧。”
赵熹一溜烟出门,被两个哥哥一左一右携带,到赵熹住的阁子里说话,余容给他们倒茶,又识趣地离开。
赵熹被他俩夹在中间,左右一瞟。
先做出行动的是赵炳,他早就从一个顽童长成一个莽人,说话不太爱过脑子,时常把乔贵妃吓得提心吊胆,又被持盈痛骂“光长个子不长脑子”。他一拍桌子,然后痛的龇牙咧嘴:“妈的,老三拖人下水,真够臭不要脸的,上次就被他坑了一回,这次还来!”
赵熹把视线转向稍微冷静一点的赵烁,赵烁憋出几个字:“没办法。”
赵熹眼睛一转:“他又要给爹爹加徽号?这次我可不署名了。”
为了夸耀皇帝的功德,臣子们往往会联名给皇帝加徽号,大多数时候是一个单纯的拍马屁行为。几年前,他们的三哥赵焕和次相王甫就干过这件事,当时赵焕叫上了除了太子赵煊以外所有能写字的兄弟,赵炳想也不想就署名了,赵炳署完赵烁也没什么回绝的余地,赵熹也没多想,干脆也签了。他们仨都签了,剩下的哥哥弟弟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于是竟然造成了除了太子以外,所有皇子联合给皇帝上徽号的孤立事件。
结果,这事儿竟然没有被皇帝同意!
赵炳提起这件事情还来气:“这次当然不是。但上次我还以为他和爹爹说好的呢,心想不签白不签,原来是他妈的先斩后奏!这不坑人吗?你们看见没,当时老大的脸都绿了!”
赵烁道:“天冷,他是被冻的吧。”
赵炳道:“管他呢!你就说这是不是坑人?”
两个弟弟一头。
太子赵煊乃是皇帝的元配皇后王氏所出,又嫡又长,出生就做了太子,虽然和皇帝有些龃龉,但总体来说,这哥哥闷声不吭,和弟弟们不亲,但也不至于特别坏,他当了皇帝,对弟弟们又没坏处,至于赵焕——
赵焕这哥哥,平心而论对弟弟们不差,但国朝亲王没有权力,和猪一样混吃等死就成了,弟弟们帮着他夺嫡有什么好处?无非就是从一头猪,变成一头穿金戴银的猪,万一要是输了,那就是一头死猪,从风险收益上来说不成正比啊。
结果他还回回拉着兄弟们作筏子孤立太子,大家又怕得罪他,又怕得罪赵煊,这事儿简直没法干了!
赵熹问:“他这次要干什么?”
赵炳冷笑道:“我不是住他西边么?他这两天往自己宅子里放青烟,王甫的人今天在朝上上奏说嘉王宅子里有青气,爹爹问我是不是真的,妈的,这叫我怎么说?老大还盯着我呢!”
赵熹眉头一跳:“你怎么说的?”
赵炳说:“我说这两天睡你七哥家里,没看着!可我总不能天天睡他那儿吧,再说,万一……”
万一,皇帝就是为了三哥把大哥给废了,三哥做了太子,未来做了皇帝,那赵炳现在不把他得罪死了吗?
赵熹皱眉道:“他说自己的宅子里有青气干什么?”
东方主木,木色属青,青气不就是东气,东气不就是东宫,他当然是想做太子了!
赵烁道:“这两天外面总有人传言说,他才是青华帝君。”
前两年,道门上皇帝尊号为“教主道君”,说他是长生大帝君转世,在神霄教派中,长生帝君有个弟弟叫青华帝君,俱是上天之子。
文臣们指天誓日,青华帝君就是太子赵煊,青宫就是东宫,太子赵煊就是青华帝君,儿子辅佐爹有什么毛病?
道士们不服了,难道皇帝只有一个儿子?反正我在天上没见过太子殿下,怎么着吧!就是嘉王殿下!
你来我往吵了半天,皇帝笑眯眯在台上看狗咬狗。
赵焕天生在身份上比赵煊矮一截,要把赵煊挤下去,非得拉兄弟们入伙不可。你赵煊要是和兄弟们实在不亲,皇帝闭眼前也得想一想自己别的儿子们吧?就他赵煊是宝,别人都是草?这一招实在是够本,要是他们把赵煊都得罪透了,不就是上赵焕贼船了吗?上贼船的儿子一多,皇帝不得重新考虑考虑吗?
可话又说回来,皇帝自己和太子不亲,下面的人难免也心里犯嘀咕,万一真给赵焕做皇帝了怎么办?
赵熹的眼神在两个哥哥面前扫来扫去,被赵炳拍一拍后脖子:“是不是有主意了?快救哥哥!”
赵熹指了指自己:“我。”
赵炳一头雾水:“你什么你?”
赵熹从椅子上站起来,在阁子里溜达两圈,他那天刚好穿了一件青色的襕袍,像是一株春天的,生机勃勃的柳。
“你看我像不像青华帝君?”
“你?”
赵炳站起来,刚想笑话他,然而却忽然明白过来什么时似的一拍手:“对啊!你!”
没有比赵熹更合适的人选了。
“青华帝君”意义非凡,几乎喻指了皇帝心中“继承人”的形象,是争夺皇位的先奏曲。
皇位只有一个,他的儿子又不止一个,如果他内心早有决断的话,就不会在那里看人咬来咬去,赵焕和赵煊对于他来说是手心手背的两块肉,他在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选赵焕还是选赵煊?
那要是谁都不选呢?
选赵熹!
如果选别人还有被赵煊、赵焕记恨的风险的话,赵熹就没有这种担忧。他是皇帝的舍身,天生和皇帝紧密相连,但又因为已经遁入空门,此生都没有继承皇位的可能。“青华帝君”这种称号只不过是给他的地位加点虚无的尊荣罢了。谁会在乎一个母亲失宠,继承顺序靠后,又已经出家的皇子呢?
赵熹得意极了,他想,母亲终于有机会跟着他一起出去了。
而事实也如他所想,青华帝君争夺战从年初开始一路吵到了年中,夏天都要到来了,青华帝君的人选还没有确定。赵熹眼看着赵焕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如果皇帝心中没有动摇的话,就该第一时间册封太子做青华帝君,但现在却迟迟不确定,能是因为什么?
赵熹在心里不同意父亲的作为,因为拖得太久了,即使快刀斩乱麻选择了其中的一个,那个被选中的人也不会有开始那样开心的。
五月十五的时候,皇帝在延福宫举行了宴会,邀请对象只有宗室近亲,赵熹的兄弟姐妹们,还有后宫中高位的嫔妃。
还有韦氏。
婕妤这个位份,在前朝后宫中已经算出众了,可在本朝不是,皇帝子嗣繁多,后妃升迁也很大方,后宫中的光贵妃就有三个,这种大宴会,韦氏一般是参加不了的。这次能获准也只有一个原因:这场宴会,是皇帝为她的儿子赵熹举办的。
五月二十一日,赵熹就要满十五岁生日,正式加冠成人。因此,皇帝在五月初给他办一场欢送庆祝仪式。
赵熹早就和赵炳、赵烁商量好了,因此胸有成竹,他甚至还有一些激动,为了克制这种情绪,他搬了一把小凳子坐在母亲身边,看梳头娘子为母亲梳妆,香绵吸足了脂粉,一下下拍在母亲的脸上。
他长得比韦氏要高了,站起来的时候,铜镜晕出两张相似的面容来。
赵熹长得很随韦氏,又揉了一点父亲的神采,是一张清丽的面庞。也许是天生带有另一套性器官的缘故,他浑身的毛发很疏淡,眼睛不黑,唇色不红,在抿着唇笑的时候右边脸颊上有一个小酒窝,看起来很乖巧,是一幅望之可怜的长相。
母子二人在镜子里互相看了一眼对方,赵熹忽然笑一笑,问宫人:“这块香绵还要么?”
这种上妆粉扑都是一次性的,宫人摇头,赵熹接过香绵,出去了。
他来到拂云阁的一个小角落,小羊的房间,赵熹把里面布置的舒舒服服,羊年轻的时候跟着赵熹睡,然而老了,它见到别人出入赵熹的房间就会很惊惧,甚至会晕过去,赵熹只能在角落里给他开辟新的安身之所。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见到赵熹来也没有动静,对于一只羊来说,能熬十年已经是很厉害了,它的毛发脱落很严重。赵熹走上前,把沾染了脂粉的粉扑香绵打在羊的两颊毛发上,白面尖耳怪变成粉面尖耳怪,赵熹笑了:“小羊,咱们马上去新家了。”
羊静静地看着赵熹,赵熹大概也知道它活不久了,盘腿坐在它身边,阳光疏疏落落地通过木栅栏照进来,一道明一道暗地打在赵熹脸上,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很博爱的人,但那天他救下了这只要被屠宰的羊,作为一个纪念。
六岁的那个夜晚,他头一次成为一个大人。
他的手抚摸过羊稀疏的毛发:“可惜我不能有孩子,不然你就来做我的孩子。”
他并不想违背父亲,他的一切都来源于父亲,即使随着年龄的增长,在寂寞的春夜里,他有一些躁动和不安。有一次他观摩了两只猫交配,看得发呆。但性爱对他来说是很远的事。
栅栏吱呀一声开了,韦氏绾着流苏髻,穿着绛色的大袖衫出现在这里,赵熹对她笑一笑:“姐姐。”
韦氏不知道他怎么忽然笑了,赵熹看向很难得盛装打扮的母亲,他想,如果自己没有生成这个样子,母亲会不会得到父亲的再次宠幸,再多生几个孩子?作为比较早期的嫔妃,她如果多生几个,也早就成了贤妃甚至贵妃,这样的盛装应该成为一种常态。
可韦氏只有他这一个畸形的孩子。
韦氏抚摸着他的头:“地上脏,起来吧,去换身衣服。”
赵熹拉着她的手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草,什么也没说。他想他的字写的很好,书读的也不差,能开一石五斗的弓,但这些是为了什么?人生的意义在哪里呢?
那天韦氏的座位被安排在乔贵妃旁边,她们的感情虽然好,但婕妤和贵妃中间差得太多,这么逾越礼制的排位办法,也只能经过皇帝的许可。
龙涎香磨成屑,融在香烛中,香气迷迷,和琵琶笙箫一起飞向夜空,琉璃宝器夺目生彩,一盏盏宝灯辉映,女乐在大殿中间作《绿腰》《霓裳》舞曲,王孙公主嬉笑推杯,尘世间繁华富贵至此已极。
织金地毯上,赤足的宫人作汉宫飞燕掌上舞,在一面小鼓上转圈,飞仙髻和手上的披帛要一起奔向月亮,足下晕成一片雪的残影,又打在鼓上,和着她玉臂上的金铃臂钏齐齐作响。
咚,咚,咚——铃铃——
《燕山破》。
那是一首战曲,正戳中皇帝的心事。
在鼓侧,十来个武士为她伴舞。
赵熹从座位上站起来,在激扬的乐声中请命:“我也来跳!”
他穿着一身紫色襕袍,是国朝亲王的服制,广袖在宝灯下晕出美丽的残影,他的父亲在所有人的簇拥下冁然开怀,面上因为喝酒带了些红:“九哥也跳!”
夜风荡满赵熹的袖子,武士齐齐避开,舞者抛出自己胳膊上的金环,赵熹欠身接住,用金环束住自己的广袖袖口以方便舞蹈,铃声就响在他的手腕间。
在紫袍的影中,他看见坐在全世界最中心的父亲,还有离他稍远,珠翠满鬓的母亲。
他跟着乐声起舞,箫韶琵琶也变得激扬,舞女旋转的裙下,赵熹对身侧一伸手:“取我剑来!”
赵炳从席位上站起来,向他抛来一样长条物件:“九哥接剑!”
赵熹信手一探,稳稳接住,拿过来一长条——
甘蔗。
紫皮和他的紫袍交相辉映。
乐声齐齐一停,赵熹举着那只甘蔗站在中央,好像呆住了。
众人的表情纷纷凝固,不知道如何定义是意外还是恶作剧。一片寂静里,皇帝笑得开怀:“九哥,舞剑呀!”
赵熹提着甘蔗,走上台阶,对父亲喊冤:“爹爹,五哥欺负我,我没脸见人了!”
皇帝把他叫到身边来:“哪儿有,刚才跳得多好。爹爹有奖。”
他哼哼臊臊地回了席位,他的六哥赵焜笑道:“还以为你多会跳舞呢,刚才那两下子真唬人,都怪老五欺负你!”
赵烁悄悄和他说:“你接甘蔗的时候老大吃东西呢,那一下给他呛死了,现在还不敢咳。”
赵熹眼睛一瞟坐在最前面的太子赵煊,果然满脸通红:“他死要面子活受罪,咳出来能怎么样,爹爹还治他的罪?”又和他俩飞个眼风:“我溜了!”
他悄悄溜出席面,持盈的目光一转,看到座位上空了:“九哥去哪儿了?”
赵烁禀告道:“五哥给他扔甘蔗,他觉得丢脸,跑到后头睡觉去了。”
持盈隔空点了点赵炳:“一天到晚净欺负你弟弟,今天请的就是他,你不知道么?回头罚你!”他在内侍的扶持下离座:“九哥去哪儿了?”竟然是要亲自去找赵熹。
不过也是,赵熹小小年纪,难得为他开个宴会,会上要表现一下,结果丢了脸,他不去安抚一下,别人难免要说闲话。
赵烁道:“他去殿后头了。”
赵熹在殿内等了一会儿,他在跳舞前原本就喝了酒,兴尽以后犯了酒晕,迷迷糊糊想要睡觉。父亲到底来不来呢?来的话最好,如果不来,他就过两天借这个由头去找父亲,都可以。
但当然是来最好啦……
他半梦半醒的时候,一张冷帕子贴在他脸上,赵熹将眼睛睁开,父亲含笑的面容映入他的眼帘:“爹爹!”
持盈看向赵熹榻后袅袅升起青烟的香炉:“叫爹爹来,是有什么事情要说吗?”
他身后一个内侍也没有,赵熹感觉心里一突。
被发现了!
可,被发现了又怎么样?
赵熹破罐子破摔,伸出双手,揽住父亲的脖子,像小时候那样撒娇:“爹爹,选我吧!”
持盈眨了眨眼:“选你?”
赵熹狡黠地笑了。
六天以后,广宁郡王赵熹出阁,进拜为太保、遂安、庆源军节度使,封康王。出乎意料的是,皇帝并没有像别的儿子那样给他裹幞头取字,而是当着众人的面,为他加了道冠,众人才恍恍惚惚想起来,这皇子本是皇帝的舍身。
紧接着,皇帝又敕命他提举青华帝君所在的玉清神霄宫,又将仙居作为他的封邑,赐法号通元灵应。仙居有真宗皇帝所封的“凝真宫”,凝真也就成了赵熹的道名,刻在他的皇子玉坠上。
太子和嘉王咬了半年的青华帝君之战落下帷幕,皇帝各打八十大板,拽出了另一个儿子赵熹,谁也没落到好,但,落到好的人赵熹——无所谓啦!如果是别人,大家难免还要怀疑一下目的不纯,但这个弟弟都给爹做舍身了,让他个虚名也无妨。至于他母亲韦婕妤因为儿子出阁被封为婉容,那真是大家都懒得提,水花也激不起来。
十五岁那年的年底,赵熹牵着小羊,带着余容、康履、张去为,正式搬出了拂云阁,告别了母亲。
那天持盈果然带着韦氏出宫到赵熹的康王府来,赵熹在前面滔滔不绝地介绍,直到走到了他自己的房间前面,房间前面有个小木栏,韦氏“哟”了一声,持盈对韦氏说:“他一直要,一直要,拗不过他就造了一个,真不像话。”
年迈的小羊静静地待在羊圈里,睡着了。
那天赵熹开心极了。他们三个人去了樊搂,韦氏是第一次去,她惊奇地发现樊搂是东京城的最高点,在那里可以看见禁中点亮的灯,金银器皿堆了一桌,持盈问她要吃什么。
韦氏想了想:“拌黄花菜好么?”
黄花菜就是萱草,传说中代表母亲的忘忧草。
持盈自以为了然地笑了,他点点赵熹:“你姐姐叫你不要忘记她,日后要常进宫来看望,知道么?”
赵熹窃窃地笑,那是他和母亲共享的秘密:“我也不会忘记爹爹的!”
持盈把菜单卷一卷,点在他头上:“你要么还是忘了吧,我看你每次记得爹爹时,总没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