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只得继续点头,这个字,自己还是认得的。
她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天底下最让人难堪的开场白,她做到了?先前那篇腹稿,怎么都忘了?怎么一个字都记不起来了?
见那少女既不言语,也不让路,陈平安就笑问道:“找我有事吗?”
少女额头都渗出细密汗水了,使劲摇头,“没有!”
她就是不挪步。
其实走到这里,不过几步路,就耗尽了少女的所有胆气,哪怕这会儿内心不断告诉自己赶紧让开道路,不要耽误隐官大人忙正事了,可是她发现自己根本走不动路啊。小姑娘于是头脑一片空白,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完了,肯定会被隐官大人当成那种不知轻重、半点不懂礼数、长得还难看的人了,自己以后乖乖待在宗门练剑,十年几十年一百年,躲在山上,就别出门了。她的人生,除了练剑,无甚意思了啊。
陈平安没有半点不耐烦的表情,只是轻声笑道:“好好练剑。”
吴曼妍总算回过神,脸上笑容比哭还难看,抽了抽鼻子,侧身让路,低头喃喃道:“好的。”
陈平安其实也很尴尬,就硬着头皮与小姑娘多说了一句,“以后可以与你们陆先生多讨教剑术疑难。”
吴曼妍微微抬头,仍是不敢看那张笑容和煦的脸庞,她嗯了一声。
酡颜夫人心中幽幽叹息一声,真是个傻姑娘唉。此时此景,这位少女,好像飞来一片云,停留容颜上,俏脸若朝霞。
所幸有位少年帮着解围,与那位年轻隐官心声说道:“我叫贺秋声,以后跻身了上五境,就与隐官大人问剑一场!”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个朝气勃勃的背剑少年,点头笑道:“可以。”
看来自己的晚辈缘也不错。
两拨人分开后。
吴曼妍擦了擦额头汗水,与那少年问道:“你方才与陈先生说了什么?”
贺秋声说道:“双方约好了,等我成了玉璞境,就问剑一场。”
吴曼妍疑惑道:“等你晃悠悠跻身上五境,陈先生不该是十四境了?还打什么,问什么剑?”
少年伤心道:“师姐!”
师姐,不能因为我喜欢你,你就这么欺负人。
吴曼妍头一甩,马尾辫微微晃,她望向那个青衫背影,突然觉得山上练剑有意思极了。
还没走到鹦鹉洲那处包袱斋,陈平安停步转过头,望向远方高处,两道剑光散开,各去一处。
其中一道剑光,正是脚下这座鹦鹉洲?
陈平安有些疑惑,师兄左右为何出剑?是与谁问剑,而且看架势好像是两个?一处鹦鹉洲,另外一处是泮水县城。
陈平安亲眼看到那道剑鞘带起的剑光,就落在了不远处。
至于一般修士,境界不够,早已本能闭眼,或是干脆转头躲避,根本不敢去看那道璀璨剑光。
鹦鹉洲本身并无太多异样,只是岛屿四周的河水,骤然一浅,使得一座原本不大的鹦鹉洲仿佛水落石出,山根地脉露出极多。
所有刚刚从鸳鸯渚赶来的修士,叫苦不迭,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走哪哪打架吗?
嫩道人拍了拍身边好友的肩膀,“柳道友,托你的福。”
柳阁主所到之处,必有风波。
柳赤诚笑道:“好说好说。”
鹦鹉洲一处府邸,道号青秘的飞升境大修士冯雪涛,正在与几位山上好友议事。所谓好友,其实就像南光照身边的那位严大狗腿,会说话,识得趣而已,一起商量着如何在桐叶洲开枝散叶,言语之间,除了皑皑洲刘氏,需要礼让几分,此外什么玉圭宗,不值一提。
而泮水县城那边的流霞洲大修士荆蒿,这位道号青宫太保的一宗之主,也是差不多的场景,只不过比那野修出身的冯雪涛,身边帮闲更多,二十多号人,与那坐在主位上的荆老宗主,一同谈笑风生,先前众人对那鸳鸯渚掌观山河,对于山上四大难缠鬼之首的剑修,都很不以为然,有人说要家伙也就只敢与云杪掰掰手腕,如果敢来此地,连门都进不来。
一把出鞘长剑,破开宅子的山水禁制,悬在庭院中,剑尖指向屋内的山上群雄。
荆蒿停下手中酒杯,眯眼望向屋外那把长剑,瞧着眼生,是哪个不讲规矩的剑修?
屋内有人开始起身破口大骂,来到门口这边,“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来打搅荆老喝酒的雅兴?!”
一人身形飘落在庭院中,伸手轻轻握住长剑,淡然说道:“左右。”
门口那人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脸色惨白无色,再说不出一个字。
左右说道:“我找荆蒿。闲杂人等,可以离开。”
左右瞥了眼门口那个,“你可以留下。”
那人进退两难,很想与这位左大剑仙说上一句,别这样,其实我可以走的,第一个走。
此地所有人,就算没见过左右,却肯定听过左右的大名。
屋外那人,被誉为浩然剑术最高者,公认是儒家脾气最差的读书人,两者都没有什么之一。
荆蒿站起身,拧转手中酒杯,笑道:“左先生,既然你我先前都不认识,那就不是来喝酒的,可要说是来与我荆蒿问剑,好像不至于吧?”
左右说道:“问剑过后,我是喝酒还是问剑,都是你说了算。”
懒得继续废话。
左右向前跨出一步,持剑随手一挥,与这位号称“八十术法大道共登顶”的青宫太保递出第一剑。
门口那人,与屋内众人,纷纷使出看家本领的遁法,纷纷从两侧疯狂逃离这处是非之地,五花八门术法神通,一时间眼花缭乱。
却只有那个门口那人,蓦然悬停在墙头处,因为四周如牢笼,皆是剑气,造就出一座森严天地。
左右递出一剑后,头也不转,与那人说道:“不认个错再走?”
那人立即抱拳低头道:“是我错了!”
刹那之间,那位玉璞境修士被剑气牢笼裹挟,重重摔在泮水县城数百丈之外的一处屋脊上,所幸只是一身法袍稀烂,此人起身后,仍是遥遥抱拳致谢一番才远遁。
荆蒿丢出手中酒杯,酒杯蓦然幻化出一座袖珍山岳法相,杯中酒水更是变成一条碧绿长河,如腰带环绕山岳,与此同时,在他与左右之间,出现一座百里山河的小天地。
抬手间,便是袖里乾坤的大道外显。
却被一剑悉数劈斩而开,百里路途,剑气转瞬即至。
荆蒿伸出并拢双指,捻有一枚不同寻常的青色符箓。
堪堪打消了那条纤细剑气,这位青宫太保手中那张价值连城的符纸,也被剑气残余打散灵气,迅速燃烧殆尽,小小符箓,竟有灿若星河的气象。
只是不知左右这随手一剑,使出了几成剑术?
左右持剑一步跨过门槛,提醒道:“起座天地。”
荆蒿不得已,好像听命行事一般,只好祭出数座环环相扣的小天地。
片刻之后,这位大名鼎鼎的青宫太保,坐镇自家天地,八十术法大道尽出,可那个左右,每次就只是递出一剑,或破荆蒿一道术法,或数道。
至于荆蒿层出不穷的术法,哪怕侥幸成为一道道剑光下的漏网之鱼,却根本无法近身左右,稍微靠近那人,就自行崩碎。
最终左右好像与小师弟所说,打架有什么复杂的,你多递出一剑就行了。
当真就只是多递出一剑的左右,仗剑走出屋子,他就此御风离去,在天上拦下一位见机不妙就跑路的飞升境大修士,问道:“要去哪里?送你一程?”
冯雪涛没有停下身影,愈发快若奔雷,朗声道:“不敢劳驾左先生。”
左右就刚好与那位道号青秘的大修士真身并驾齐驱,说道:“可以劳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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