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下他生下他,这三个字在丁凌泉耳里仿若针扎一般刺耳,自从上次请算命先生看过之后,母亲脸上便挂上了这刺眼的笑容,她每月又是?去庙中还愿,又是?回来缝制幼子的衣物,仿佛已经有了十成的把握,确定?肚子里的一定?是?个儿子。
她深知母亲心中有苦,鲜少与母亲争论,可?是?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也?忍不住。
身患胸痹之症,生育她时遍已吃尽了苦头,如今却为?了可?笑的理由,要再一次将自己的生命置于危险之中。
父亲要一个能继任的儿子,于是?母亲便拼了命地要生下一个能比过周问行的儿子。
房中的药味还未散去,丁凌泉开口问她:“那若这不是?个儿子,你?又丢了性命怎么办?”
顿了一下,丁凌泉的声音小了下去,“我怎么办?”
丁凌泉从未对自己说?过一个“不”字,更别说?像今天?这般质问自己了,眼中虽有诧异,但毕竟是?母女,颜夫人也?知道?丁凌泉心中的不安,于是?她偏过了头,装作若无其事地答道?:“那你?要替我照顾好你?弟弟,然后像娘教你?的那样,藏锋敛锐,莫要压过周问行的风头。”
这么多年来丁凌泉一直做得很好,不争不抢,不强求。只有这样周问行母子才能容下他们,她的两个孩子日后也?才有被承认的可?能。
“这样,即便我丢了这条命,你?父亲也?能给你?们一个容身之处。”
这些自欺欺人的话丁凌泉听了二十余年,如果不是?母亲再有身孕,她想她还会一直听下去。
“藏锋敛锐……”
她做不到像往日一样笑,所?以只能牵着嘴角看着她手抚肚腹的母亲,“娘。”
比剑时,她从不出头,被周问行为?难时,她也?从不反驳,可?她不知道?这样究竟有什么用。
周自衡从未有过认回她的想法,门派内,除了照顾她的大师姐和三师妹,也?从未有人对她正眼相看。
如今再说?这番话,倒显得自己可?笑可?怜。
“女儿藏了这么多年,你?可?有见父亲和弟弟高看我一眼?”
“你?可?有见父亲怜惜你?,每月都?来这小院中看你?一眼?”
被丁凌泉话中的锐劲刺中,颜夫人慌张地抬起?头,眼中随即蕴蓄起?愠色,“凌泉……!”
可?丁凌泉积攒了二十余年的话,又哪只这短短的两句。
不欲让母亲打断自己,丁凌泉攥紧手指继续诘问:“既如此,我为?何不能在派中出头,叫他们看看紫云剑派不止天?纵英才的大师姐和出身贵门的三师妹!”
话音落地时,屋内也?响起?了一声突兀的脆响!
那是?颜夫人气急之时,砸在地上的药碗!
药味又辛又苦,颜夫人却觉得那不及她这些年忍气吞声的一半之苦。
“我教你?的东西,你?都?当我是?在替世?人折辱你?是?么!凌泉!你?是?遇上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娘,成了没名没分的私生女!”
“你?父亲不愿认你?,周问行母子容你?不下,你?要出头,是?要害死你?自己么!”
气得狠了,颜夫人的嘴唇都?失了血色,手也?不自觉地捂住了心口。丁凌泉是?自己的血脉,是?这中都?城中唯一会记挂着自己的人,所?以即便身体状况愈来愈差,颜夫人也?不愿在她面前露出难堪的一面。
只是?这一次,这样的难堪,是?自己这突然面目陌生的女儿带来的。
看见母亲的表情,丁凌泉又突然回过了神来,想起?了自己今日真正的目的。她并不想惹母亲生气的,她只是?,只是?不想再看母亲困在这小院里,对父亲抱有可?笑的不甘与希冀了。
慌张地上前几?步,丁凌泉跪在了颜夫人的膝边,药碗的瓷片似乎透过裙边刺破了她的皮肉,可?她却浑然不觉,只顾对着这唯一与她血脉相连的人,说?出她过了今日也?许就没勇气再说?出的话。
“娘……你?不要生气好么?”
不要生气……也?不要把心思和希望分给这个甚至还没出世?的东西。
眼神移到颜夫人微微隆起?的肚腹,丁凌泉艰涩道?:“也?不要生下他……也?不要再等父亲给我们名分了。”
“女儿带你?离开这里,从此以后,我们就像师姐一样,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自由自由地过活!”
她说?得急了,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母亲眼中越来越盛的惊讶与排斥。
将母亲因为?生气而冰冷的手攥在掌心里,丁凌泉用从未有过的失态语气苦苦哀求道?:“……只要你?愿意,女儿什么都?会听你?的!”
耳边是?丁凌泉的祈求,心里却满是?寻不到一个出口的矛盾。她苦忍了那么多年,又用了多少心血来教养自己的女儿,眼见终于要熬到了头,可?自己这一向乖顺的女儿,却突然变了性情。
满口都?是?让她觉得荒谬至极的话。
将自己的手费劲地抽出来,颜夫人没有看见丁凌泉裙边洇出的血迹,也?没有女儿愣住的神情。她只觉得胸口的刺痛叫自己几?乎直不起?腰,只想让女儿先离自己远一点好。
从住进小院时便跟着颜夫人的侍女冲进了门内,慌张地从袖中取出几?丸丹药给她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