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熠道:“你想了解我此刻的感受么?这是我听到过的天下最荒谬的事。”“荒谬?”龙头的语气里没有一点怒意,似乎是在认真考虑林熠的反应,然后说道:“我并没有这样觉得。”
“第一,我的身上没有一卷《云篆天策》;第二,我没有本事将六卷《云篆天策》全部收集到手;第三,即使你将它们摆在我面前,我也不晓得该如何处理。”
“所以,我们才需要合作。”
林熠忍不住又摸摸自己的鼻子,笑道:“你不担心,真到了那天,我会将《云篆天策》私吞?”龙头微笑道:“这是我的问题,不是么?”林熠喃喃道:“《云篆天策》——它果真有那么诱人么?”
龙头回答道:“就好比它是锁在某个秘密地方的宝藏。地点在哪里,只有我知道;而开锁的钥匙,却在你的身上。只有我们合作,才能共同开启分享这个秘密。”林熠嘻嘻一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自己伟大了起来。”
龙头道:“不然,我为什么要在你的身上浪费时间?”林熠收起笑容,道:“你本可以不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不呢?既然是合作,双方就都应该显示出诚意。”林熠沉吟了一会儿,抬头问道:“如果我答应合作,需要做些什么?”
“我帮助你将六卷《云篆天策》合璧,同时你也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就这么简单?”龙头回答道:“并不简单。为此,我已准备和等待了很多年。”
林熠问道:“我如何能相信,你刚才的许诺和所说的事情都是真的?”
“第一,我没有必要骗你;第二,如果是假的,你也不会失去什么。”林熠笑道:“说的是,我原本已一无所有。最多,把捡回来的命再丢了而已。”
龙头道:“这么说,你已经在仔细考虑我的建议。”林熠斟满酒杯,龙头没有出声,耐心等他把酒喝干,然后说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本该很感激你才是。可惜,我的七位同门师兄弟却死在了玄冷师叔的手上。不禁令我怀疑,贵组织的行事风格是否会让我反感。”
龙头轻轻道:“玄冷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落在他手中的昆吾弟子。杀死他们,也并非我的意思,只要你开口,我随时可以把他交给你处置。”
林熠叹息道:“我替玄冷师叔可怜。”龙头道:“可怜人必有可悲之处。他肯替我卖命,也不过是为了窥觑昆吾派掌门的宝座罢了。”林熠问道:“你答应过他?”龙头的影子微微摇头,说道:“我答应过的事情,从不会失信。”林熠道:“原来,只是他一厢情愿。”
龙头慢吞吞道:“打碎一个人的美梦是种残忍的行为,我想这点你会同意。”林熠颔首道:“听上去,你就像位悲天悯人的圣人。”“这世上没有圣人。如果有,也一定会很快被小人害死。”
林熠问道:“那你认为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龙头回答道:“是一滴融进海里便再也看不出的水,却可以让海沸腾。”林熠微微一笑,道:“这算是自谦,抑或是自负?”龙头道:“你是我要找的另一滴水。”林熠道:“但我却怕两滴海水之间会很难相处。”
龙头道:“沧海无垠,你我各取所需。”“很小的时候,师父曾告诉我一句名言。”林熠说道:“天上掉下的烧饼越大,你就越不能碰。而你给我画的,显然是个特大号的烧饼。”
“很巧,我也听过另一句谚语,‘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觉得,一个人撑死总比饿死好。”林熠大笑道:“说得有理。我可以再考虑几天么?”“南兄很欣赏你,他希望你能在龙园多住一段日子。我替你答应他了。”
林熠道:“原来你早做好了等待我回答的准备。但是我仍然想知道,如果你当初没有能够找到我,又或者我拒绝和你合作,你的计画是否就会落空?”
龙头淡淡道:“那我只好再等二十年或者更长的时间。幸好,等待本身就是一件充满期盼与希望的动人过程,并不会让人觉得太痛苦。”在希望中等待,在等待里期盼。林熠的神思忽然飞越过千山万水,牵系到另一个人的身上。
没错,等待与期盼有时候的确动人,但有时候,更是折磨人的过程。
他叹口气道:“一旦我决定了,该如何通知你?”龙头回答道:“不必通知,我会知道。”林熠的嘴角忽然露出一缕笑容,说道:“我突然很想看看你的真实模样。但为了活得更久些,只好拼命忍住这个念头。”龙头投影在椅上的黑影像冰一样渐渐溶化,回答道:“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啵!”烛火蓦然熄灭,屋中陷入一团幽暗,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幽幽映入。
林熠倒满今晚的第三杯酒,举在眼前凝视许久,才微笑道:“他居然一口也没喝就走了,显然不是个酒鬼。”翌日清晨,林熠宛如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照例踏过浮桥到对岸拜访南山老翁。盘桓一天后,傍晚才返回住处。
门依旧虚掩着,台阶上却多了一个黑色的漆盒。身后的藕荷好奇地问道:“公子,这是谁送来的东西?”林熠怔怔望着漆盒,没有回答。
藕荷又问道:“要不要奴婢打开瞧瞧?”林熠叹了口气,摇头道:“不用了,我已经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藕荷,把这个匣子找个地方埋了,越远越好。”藕荷困惑地点点头,抱起沉甸甸的漆盒往西首的一片梅林走去。
那是龙头送给自己的礼物,一个人头。
今后,再来找自己的,就不会再是玄冷真人了。他的使命已经结束。
林熠看了看屋门,蓦地改变主意,徐徐向着原路返回。
残阳泣血,凄艳中透着一股肃穆的悲壮。溪水潺潺,依然如故。无论人世如何变迁,它永远只是这样平静地流淌着。
“哢嚓、哢嚓!”南山老翁又在聚精会神地修剪花枝,重复着他每日的劳作。
林熠迈过浮桥,走入花树,默默无语站在他的身后,看他的铁剪一次次举起、放下,发出“哢嚓、哢嚓”的声音。
天逐渐黑暗,晚霞褪去绚烂的颜色,归于平淡。
南山老翁停下了铁剪,却没有回头,淡淡问道:“你决定了?”林熠点头。
南山老翁抬头望着刚刚裁剪完成的花树,就如同在欣赏自己得意的作品,说道:“你回来,是为了告诉我,你的决定?”
林熠摇摇头,放眼锦云花林,沉声道:“我只是想,最后再看上这里一眼。”南山老翁道:“以后你还可以来,没有人会阻止。”林熠的嘴角逸出一缕苦涩的笑意,悠悠道:“我只怕,来的是我,眼前的花树却不再是今晚的花树。”
南山老翁低叹道:“可惜。”林熠问道:“可惜什么?”南山老翁道:“他答应过老朽,只要你拒绝了合作,我就可以收你为惟一的衣钵传人。可惜,可惜——”“我令您失望了。”
南山老翁转过身,摇头道:“其实,我早预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但我还是想问你,为什么突然做出了决定?”林熠遥望对岸的梅林,静静道:“因为我收到了龙头送来的一份礼物。”南山老翁道:“但你是不会被一颗人头打动的,为什么?”“它让我明白,这个世界上只有三种人。等待施舍的,给予施舍的和无需施舍的。我现在既然无法成为第三种人,又不愿做第一种,就只能选择剩下的惟一一条路。”
南山老翁说道:“其实,你可以做第三种人。”林熠道:“不行,我还年轻。充满不甘和幻想,注定无法平静。”南山老翁怅然地长长叹息,喃喃道:“年轻,年轻——”他举起剪,寂静的夜空里又响起“哢嚓、哢嚓”的声音,遥遥回荡。
林熠又站了一会儿,终于回过头,向着浮桥一步步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