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林清是个欲望很强烈的人。
一般人若遇上突然的示好,对方又身份不凡,难免会惴惴不安、自惭形秽。但他却觉出一种危险的兴奋。
小时候他住在舅舅家,那是个穷乡僻壤,只剩下老人和小孩,路烂得除了卖血车没谁来。
大家抢着去镇上医院当志愿者,为了高薪包食宿试药。这么赚钱既轻松又快,人穷起来,健康都是玩笑。
但就这样也还好,可后来他又被带回了北京。
见过,想要,得不到,就会更加想要。无论是性欲,物欲,还是占有欲。对不起他的名字。
大城市,平白生出很多渴望。
像所有少年人一样,林清会渴望得到爱和尊敬,幻想过权力和成名。会想得热血沸腾。
像所有还没谈过恋爱的正常男性,他经常看黄片和射精,想和漂亮的人亲近。
区别在于,别人看逼,他看鸡巴和洞。
他不想操逼,想操男的。
尤其是付西元这种。
第一次见付西元的时候,林清还很瘦,没长高没肌肉,枯骨伶仃,全靠一股劲撑着自己。
付西元却已经非常出众,白得发光,穿着学生制服,领口打得很开,烂漫地搭着身边人的肩。
他们在某个小区负三层的场子里赌博,玩日本新款弹珠机,地上垒了几叠钱,为了刺激,输的烧钱。
林清那天就是来要钱。
不是为了给谁治病,是他自己刚来跟不上初中,要去补习、买烟、报班学该死的普通话,不然被排挤。
但林骁看见他,就笑着招手让他过来,拎起桌上刚吃完的红油火锅浇他。
很烫,油糊了一团,气味恶心。
付西元看了吓一跳,问林骁你怎么又欺负人,再被开除了学校里谁陪我啊?然后凑过来关切地打量林清,说:没事吧。
他想帮忙擦干,可身边没纸巾,于是顺手把自己那叠钱抓了过来。现金散落一地,是红色的纸而已。
付西元用钱给人擦脸。
边擦边看着他,那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一派理所当然。林清从此对他印象深刻。
虽然对方早忘了。
在他眼里,付西元确实运气好,一出生就有颜有条件,有里有面。
虽然有点过分热情,目的性强到像下一秒就要约炮,但长得实在是好看,又昂贵又虚伪,让人有征服欲,像年轻的奢侈品。
众所周知,不要对奢侈品上头。
否则你会不停消费。
此刻,看着微信上另类的晚餐邀请,林清点了根烟,神色漠然半晌,自己也弄不清在想什么。最终回复道:
算了吧付西元。
我来接你。
……
林清别说车,连驾照都没。所以付西元觉得他脑子有病,勉强答应楼下见,刚见面就给他塞了块手表。
“我看这个很适合你。”
那块表面淡蓝,有羽毛图案,是女款pp。表带上刻了两个字母,因为以前有个女友叫申碧,sb。太损了。
所以他指给林清看:sb。
林清看着,无言了几秒,把表一本正经地接过来,表带打开,箍在付西元手腕上,挑着眉说:
“更适合你。你手细。”
付西元翻了个白眼,竟然无法反驳,噗嗤一声笑了,“你够怼人的,林清。”
付西元找了家餐厅,没什么特别,除了量特别少,价特别贵。林清看菜单的时候手上青筋跳了一下。
付西元眯着眼打量他,好奇地想:不知道干爹每个月给他多少钱。长这么帅,不多的话,还不如被包养得了。假如床上厉害……
他看起来床上一定厉害,就像他哥哥。
虽然付西元没跟林骁上过床,但有次roopa他睡在浴缸里,醒来听见卫生间门啪啪地撞,还有男女的声音,显然在操逼。
林骁时间挺长的,构成了他一部分性幻想。
不知道弟弟怎么样?
林清不知道他龌龊的想法,还一脸冷淡的样子,在想这顿饭会花多少钱。他当然要买单。
毕竟在他看来,付西元是会被干的类型。
俩人心怀鬼胎吃完饭,夜幕早已降临。沿着安福路灰色的街道散步,一排排斑驳的树影,空气闷热而潮湿。
除了情侣,就是他们。
“你觉得这家店怎么样?”付西元问。
“吃不出来。一般。”林清实话实说,垂头看他一眼,嘴唇抿了下,粉色突然染上耳朵尖。
“但你挺好的。”他低声说。
付西元一怔,胸口被棉花撞上,心跳漏了半拍。
他没多想什么,只是觉得氛围太好了,不应该浪费。于是放缓了脚步,慢慢地说:“我有点累,想上楼喝点水。”
“上楼?”
“嗯。”他点头,抬了抬下巴,示意左前方路旁一幢年代久远的小洋房,“就那儿,我外公的房子。”
“去坐坐呗。”
老屋翻修过,香薰和木头潮湿的气味扑鼻。但还不算沉闷,因为付西元经常带人来。
他问林清:酒还是饮料?林清摇头,他就只倒了杯水,用薄毛巾裹住冰块,塞进林清手心,“这样就不热了。”
屋里很静,空调风声却响,呼呼吹动,吹得人心痒。像蹩脚的萨克斯风演奏。
付西元坐下来,手指白而细长,不经意间碰到他手背。
林清敏感地躲开。他知道自己喜欢男人,便觉得这有些调情,但天知道付西元怎么想。
付西元很有名。传闻里仿佛每个人都睡过他,性向成谜,声名狼藉。
他当然比不上人家驾轻就熟。
今天的付西元仍然光彩照人。穿了件简单白上衣,配饰也少,但显得既英俊又干净,青春朝气。
他问林清,刚吃完饭难受吗,我给你找点消食的。看不看电影?旁边有按摩椅。你困不困,弟弟?
林清问他:“不是喝杯水吗?”
“喝啊。”付西元的手掌带着点儿冰块的凉,克制地轻拍他的肩膀,“放松点儿。你一直很紧张。”
林清不以为然,正要反驳,却听他道:“但不是那种傻乎乎的紧张,更像一种抽离。你有时候不想融入人群,但又不是完全抗拒。”
这话让他怔了怔,“你分析我干什么?”
“不是分析,”付西元认真地说,“我只是想了解你。”
林清心口一跳。
有些事他虽然心知肚明,却依然会感到吸引。
就像男人逃不开美貌的绿茶婊,付西元这种条件,又这样示好,很容易让人被虚荣心裹挟。
林清一边想离他远点,一边又想:他在讨好我。他想做什么?
这么一想,难免想到些不健康的。
于是难免心跳。
付西元的态度自然,言谈幽默而随意,还顺手播了部电影。林清盯着投影屏,感觉有一束视线在身上游移。
他扭过头,正对上付西元直白的双目,那形状优美的鼻梁,有点儿娇俏的鼻尖,皮肤光滑,看不出瑕疵。
那专注的样子,好感仿佛能从眼里溢出来。
林清的喉结滑动了一下,脱口而出:“你是同性恋,付西元?”
这话让付西元始料未及,顿时感到被冒犯。他潜意识里很排斥这个词,“怎么这么问?”
“所以你是?”
“不算。”
“那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付西元淡淡,“都说了你爸是我干爹,刚来读书认识人不多吧,多交几个朋友不好吗?”
林清打量着他,在心里冷笑一声:行吧。
林清起身,“我走了。”
付西元一愣,连忙拽住他,仰起头解释道:“但我可能是双性恋。”从上俯视,他这张脸更加立体,异常精致。
他说:“你知不知道金赛理论?人本质上都是双性恋,只是有的人偏异性点。我有时弄不清,也许是没碰到更特别的那个。”
林清嗤之以鼻:“哦。你这么想,难怪碰不到。”
付西元却笑了,松开手说好嘛好嘛!我送你回学校。然后帮人拿上包,塞了瓶水给他,“吃不吃牛肉干?”
像照顾女孩子一样。林清摇头:“我不吃零食。”也不吃这一套。
“那吃什么?下次请你。”
“不用。”
“这次你付钱,我不得请回去?”
“你可以aa。”
“……”
付西元于是懒得理他了,自顾自点了根烟,领人上车。
一路放着歌,绕了远路但不堵,兜风般开快车,推背感挺爽的。发动机很响,更爽了。
只是坐副驾不太爽。
林清想,有一天我会开更好的车。那就轮到付西元这样的坐副驾驶了。
一路上,付西元像变了个人,几乎不说话。
林清原本已经对他很有戒心,但热度突然冷却,仿佛陌生人,他又有点不适应。
心里不安,又懒得看手机,用余光瞥见付西元的侧脸,像希腊雕塑衬着月光,高贵而冷清。
真他妈人模人样。
下车时,付西元叫住他,从窗户里抻出头来,像乖巧探头的小动物,有点羞涩般试探:“明天来接你?”
“干什么?”
“吃饭。”
林清想拒绝,但付西元小心翼翼的腔调却让他心动。还是那句话,谁不喜欢被讨好?
刚犹豫两秒,付西元就已经启动引擎,潇洒地挥手告别,说明儿找你,别忘了看微信。刚才那点害羞像假的一样。
林清莫名气闷。
车飞驰而去,他低头看手机,发现之前自己强行付掉、用光花呗额度的那单晚餐,被原封不动转了回来。
该死,他不想蹭饭。
行吧,林清找到理由:明天再约一次也不是不行。然后就算两清了,这回他付钱。
付西元开车回家,路上迷之兴奋,给孟洋打电话,撒娇让人来陪,“一起睡?喝点酒。你女朋友在美国,闲着也是闲着。”
孟洋:“这么高兴呢?”
“对啊,”付西元笑,“本来很无聊,现在不了。林骁下周才回呢是吧,正好。”
“怎么了?”
“我跟他弟弟玩儿,不急让他知道。”
孟洋顿了会儿,明白过来:“前些天不还说喜欢死林骁了,真是扯淡。”
“娥皇和女英。”
“什么?”
废话,都喜欢呗。
付西元的心情很好:“eric,刚我跟林清聊天,顺道瞧了眼手机,林骁居然刚巧给我发微信。就挺刺激的,你明不明白?”
孟洋笑了,“有病。”
真是有病。
付西元后来明白,人不能找一时的疯狂和刺激。小时候做事再离谱也有人兜着,可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代价不能偿付。
人总要长大。
长大以后,后悔药太苦。
前几天才放假,还好林清找关系还行的宿管阿姨借过钥匙,从侧门溜进寝室。
其实他不算社交动物,但谁不喜欢有礼貌、成绩好又帅的新学生?他偶尔也会利用优势。
手机震动起来。
这玩意很旧,他高一攒钱买的,当年是最新款。如果可以,他什么都想要最好的。这是种很致命的傲气。
林清低头看,发现不是付西元,胸口浮现出微妙的失望。
发微信的是室友之一,叫齐月凯。他撞见过林清在浴室看gv,是同类,于是总有些暧昧的意思。
齐月凯长得不错,只是不那么漂亮得令人惊叹。
尤其是跟付西元比起来。
可现在付西元没消息,林清一边觉得释然,最好就这么断了。一边又心神不宁。
于是他回齐月凯:在宿舍。
齐月凯:喝不喝酒呀?放假了大家最后聚一下。
林清正要拒绝,但想到第二天的邀约,却心念一动:今天算了。明天?
明天,付西元会来。他想让他知道自己也很受欢迎,不是什么很好搞的玩具。
第二天,付西元被拉去参加“xxx创二代”聚会。他在这种场合如鱼得水,但心里却在想:
他们口中的创意和蓝图,都是现存网红项目的翻版。用词如业态、赋能、元宇宙,听着还行,内涵老套。
这年头不像父辈那会儿遍地黄金,再是舌灿莲花,也很难超越了吧。
可是时代总有英雄。
究竟什么样的人会成功?
聚会后约晚餐,付西元不想去,正好他舅舅找他,就顺势领个好意。
饭局上,两个北京来的伯伯聊到学历。俩人都是北大亲属楼长大的,当年比较轻松就进了。
攀关系提到林程家,也就是林骁和林清的父亲。说他原名叫林成虎,后来上过报纸,就改了个文气的名。
付西元听着好笑,别看林骁现在挺像个人,中学却叛逆得要命,报复他父亲出轨,退学好几次。
可他爹仍然倔强,硬要想办法把他往最好的学校塞。好在后来升学已经很规范……
现在倒好,多了个便宜儿子,干爹该满意了。
又想到林清,付西元心里咯噔一下:昨晚是不是口头上约了他?
刚认识就许承诺而不兑现,人际交往的大忌。
他思及此,连忙点开微信,林清没消息。意料之中,那小子一看就有脾气。
付西元主动发:吃了吗?
过了很久,林清才:嗯。
付西元:我刚加完班,一看这么晚了,还怕你饿着。在哪,请你喝东西聊聊天?
林清看到消息,冷笑一声。他平时表情不太多,这下像打开了某种开关,嘴角的弧度如同弯刀,把出众的眉眼衬得既锋利又分明。
齐月凯在他身边,一瞬间莫名心悸:这男生长得也太凶了,怕不会家暴吧。可是偏偏又很帅,还特别像圈内稀缺的1……
林清漠然打字:今天周六。
付西元一怔,日子都过晕了。眨眨眼回:所以才说加班嘛,996。
林清又是冷笑。
他硬生生等了一下午,什么也没干。差不多到了和齐月凯约定的时间,才黑着脸出来。
他觉得自己像个大傻逼。
付西元继续发微信:我过来了。你在哪?
林清没回,耳边听齐月凯在说去什么酒吧。那是个高校园区的清吧,很多学生去。
他突发奇想:“齐月凯,要不换个地方玩。”
“啊,去哪?”
“夜店吧。”林清从兜里抽出根烟,咬进嘴里。他的瞳仁很黑,在月光下像亮得像一匹漂亮的狼,“你不说过想试试吗?”
齐月凯被看得不好意思,“但是……”
“没事,不去算了。正好我回寝室收衣服。”
齐月凯:“……”
林清也是个混蛋,明知道人家对他有意思,当然想让他去。只能道:“好嘛,我问问他们。”
林清点头,上网查阅上海出名的夜店,啪啪打下名字,发给付西元。
林清:不用请,在喝了。
付西元:……
林清挤兑完人,心情好了一点。跟齐月凯打车到黄浦区,那股劲儿过去了,这才后悔:
太幼稚了。
如果平时,他不会……都怪付西元。长那么漂亮能是什么好东西,他为什么会期待?疯了才会因为他躁动不安。
半小时后,大家在夜店门口集齐,都是齐月凯的朋友,女生偏多。偷偷打量林清,却不敢搭话,太出挑了。
齐月凯不禁想炫耀,故意和林清靠得很近。
林清也没抗拒,只要对象不差,谁不乐意被人喜欢。刚在付西元那儿被晾了又怎样?他也不缺人陪。
刚进夜店,过安检时,突然有人把他们拦下来,“是林清林先生吗?”
所有人都看向林清。
那人道:“您的包间已经安排好了,请跟我上楼。”
齐月凯茫然,和朋友们面面相觑。
刚想问,就见林清拧着眉,周身萦绕着危险的黑色漩涡,面无表情盯着手机:这人到底想玩什么把戏?
手机屏上,付西元发了个可爱的转圈表情,配四个字:玩得开心。
付西元等散了局,把长辈送回家,才不紧不慢赶到夜店。
林清坐在角落,和人玩骰子喝酒,嘴里叼着烟,灯光下肤色冷白,看起来又帅又坏,很不易亲近。
有个好看的男生贴着他,举止亲密。
付西元关门动静不小,引得一些人抬头,看到他都怔了下,眼里闪过惊艳。唯独角落里头也不抬。
付西元并不在意。暧昧关系最怕把自己当回事,投入付出都算个屁,要随时准备好打水漂,否则玩不到最后。
就像当年他和林骁……
太可笑了。同样的错他不会再犯。
于是付西元挂上笑,懒洋洋地走过去,姿态自在而坦然。陌生人的目光如雨水般黏在身上,而他习以为常。
到林清对面,他隔着桌面倾身,按住对方肩膀,声音有种很天然的磁性:“不介绍我啊?弟弟。”
齐月凯小声:“你们是兄弟?”
“叫弟弟就是兄弟?”付西元上下打量他一眼,“其实你也能算我弟弟。”
齐月凯脸一红,眼睛在俩人之间打转,突然明白了什么。越看越心凉,冒出一股浓烈的自卑感来。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好看,搭林清也不是不行,最多是矮了点。毕竟帅哥远不如美女多。
但眼前这位,仅仅站在这儿,就给他一种异样的荒谬感:原来还真有人长这样啊。
这么……耀眼。精致却不显女气,甚至称得上英气。仿佛从另一个次元来的,和凡人有壁。
五官立体的人很多骨骼也小,女性还好,可男性一旦肩窄就很没气质。可他比例却十分完美,个子还高。
这世上普通人比比皆是,凭什么他这么好运?
付西元却只盯着林清看。
五颜六色的灯光下,男生刀刻斧凿般的俊脸像蒙着一层薄雾,光线柔和了五官。
付西元第一次觉得,林清跟林骁少年时还有点相似。在这种场合都有种很邪性的气质,像天使更像恶棍。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不已。虽然搞不了林骁,但搞他弟弟岂不是更刺激?
而且说真的,林清还更帅一点。
林清被他看得后背发麻,“你来干什么?”
他明知故问,以为付西元会接个“我付的钱我不能来?”之类,谁知人家抿唇一笑,温柔体贴地答:
“怕你喝多,来送你们回学校。”
林清:“……”
付西元给人面子就给到底,见没人唱歌了,便拿起话筒道:“不请自来,真不好意思。这家店我也参股,大家以后来报我名字就行。”
有人试探:“你是……?”
付西元把话筒塞给林清,非逼他介绍一下。
所有人都望过来,林清不得不开口:“这位是付西元。”
付西元问:“你们一直包间待着?要不下去玩玩儿。”
林清故意抬杠:“不是你选的包间?”
“我一楼也留了卡座,是服务生没给你们说。”付西元耸耸肩,“想去随时可以。”
说着,冲林清抬了抬眉,嘴唇开合,意思是:
满意了吧,太子爷。
林清又叒:“……”竟然有些脸热。
他身份不好,从小被忽视,还没被人这么浮夸地讨好过。感觉既烦躁、尴尬,又有种莫名其妙的欣喜。
看不出来,付西元这种少爷勾搭起人来还挺舔的。不知道他在床上是不是也……
这思维刚要发散,就打住了。早说过林清是个天生的下流坯,但好在他还颇有自制力。
虽然付西元很好看,看起来很适合被男人操,态度也暧昧得像要千里送炮……但如果真跟他搞,难免会有麻烦。
林清十二岁到北京,这才发现什么叫井底之蛙,什么叫生活,什么叫活着。
他费很大劲才改掉广东乡下口音,跟上落下的课程。
跟付西元见面那天,正好是室友找他麻烦,因为他抢了专业最着名教授的助手名额。新生嘛,都认为这事关考研甚至读博。
那个室友虽然凶神恶煞,但打架实在菜鸡。即便如此他也没还手,所以最后不是他记过。
别找麻烦,他告诉自己。
只可惜,不是谁都像他这样有自制力。
付西元原本只想找林清吃顿饭,可他把场景搬到了夜店里,让他想起林骁,难免心旌荡漾。
他盯着齐月凯微笑,对方犹豫半晌,默默让开了。
于是他自然而然地坐下,手臂绕过林清的脖颈,熟练地替他点了根烟,“都下楼了,我们也去?”
林清对蹦迪没兴趣,“不去。”
“那就剩我俩了。”
“是吗。”
“你想留下来跟我调情?”
“你……”
付西元哈哈大笑,“行了,开个玩笑。走吧!”
他的笑容光辉灿烂,天生具有感染力。那种开朗和热烈十分罕见,像生命中一切美好事物,想接近是人的本能。
大厅里,厚重的音波是海浪,人是沙丁鱼。多数人来这儿都像傻子,要么狂喝要么呆立。
可如果烟、酒和钱是养料,那付西元这种人,才算得上夜场的灵魂。
他的到来,像生石灰落水产生化学反应,乳色的云雾升腾而起,连空气都变得暧昧不少。
他点了啤酒、洋酒,还有很多种甜酒。粉蓝橙色的玻璃杯看着既梦幻又无害,哄得最拘谨的女孩儿都喝了几口。
付西元明明谁也不认得,却有本事在吵闹中逗人开心,让氛围热烈起来。他好像永远不会怯场,惯于引人堕落。
这让林清有点厌恶,也有一点羡慕。
他冷眼旁观,坐看付西元像一只花蝴蝶,在全世界绕了一圈,最后优雅地落在他身边。压着耳朵告诉他:
“他们刚才还有点儿不自在,现在好多了。”
“哦,所以呢?”
“人不是你朋友吗?”付西元揶揄地拍他一下,“所以我才在乎。不然谁管他们呢。”
他说得理所当然,且浑不在意。但林清听完却心跳了一下,该死的甜言蜜语。
付西元喝了酒,把林清拉进舞池里。人潮拥挤,他却自在得像鱼儿入水,青春狂热而有活力。
彩带和亮片从天而降,光线陡然变白,暴露出周围面孔在昏暗中显不出的缺点来。但付西元仍然很好看。
灯光太乱,林清目眩神迷。
凌晨两点,付西元叫了夜店的车,把林清他们送回家或学校。
齐月凯正要拉林清一块儿走,就见付西元倚着一辆灰蓝色豪车车头,正瞧着这边。
“林清,你……”
“你先走吧。”林清说。
齐月凯一下就懂了:基圈本来就卷,这还撞上个名媛,又有钱又帅的,谁顶得住?果然男神总要跟白富美走的。
林清面无表情地点了根烟,走到付西元身边和他并排站着,慢慢地说:
“谢谢你,以后别搞这一套。”
付西元歪头,“你觉得不舒服吗?”
林清冷道:“不敢,我还以为我在傍大佬。”
付西元笑了,“拉倒吧,这不费钱也不费时间的,算什么?都是兄弟,不用这么见外吧。”
“而且硬要说起来……”他想了想又道,“也不是你傍大佬,是大佬傍你。你只管享受就行。”
一周后,林骁从广东回上海。
这件事付西元差点不知道,这些天他把重心放在弟弟身上,每天找借口约人出去,吃饭喝酒瞎闲逛。
林清从来不答应,但如果去接他,在宿舍楼下等一会儿,他还是会下楼来,不至于太拂人脸面。
林清话少,对男生爱聊的潮牌球鞋游戏之类都似乎兴致不高,喜好很难琢磨。唯独提到车会眼前一亮。
付西元有意讨他欢心,就带他到松江空旷无人的练车场,把最喜欢的新车给他开,丝毫不吝啬心疼。
林清是新手,但学东西很快,有种起而行之的利落感和冷静感,心不慌气不喘的。
付西元感慨:“你可真聪明。比你哥强多了。”
“你就不怕我把你车撞了。”
“又没人,撞树了也不用你赔。”
“你不是人?”
付西元白他一眼,调侃道:“那真要这么死了,也算环境不错。”
“什么?”
“牡丹花下啊。”
“……”
林清噎住了,不知道怎么怼回去。过了会儿刚要开口,就见人家已经点上烟在回微信,仿佛无事发生,只能憋住。
夜里,林骁给付西元打电话,开口就是宝贝,我烦死了最近,有空没,过来喝点酒抱一抱。
“这会儿想起我了?不去。”
“有东西送你。”
“不逢年不过节的,少来。”
“你来见我我不就过节了吗?”林骁语调平稳地赔笑,“有你在天都亮了,公主宝。”
付西元被逗乐了,“神经。”
林骁的缺点,就和他英俊的外表一样显着。
自视甚高、热衷调情、暧昧不清。等人有点上头了就婉拒,之后又拼命伏低做小,仿佛非常在乎你。
他那种泰然自若的成熟气质更像糖衣,但并不入骨。
现在倒无所谓了,可高中有段时间,付西元曾为了这份忽冷忽热十分伤心,像每个自作多情搞暗恋的青春期傻逼。
那时候他常想干脆翻脸得了,但俩人实在太熟,两家院子只隔着一扇门,干妈把他当亲儿子照顾。
父母常年不在北京,从小付西元总在隔壁住着,跟林骁一块儿吃饭睡觉打游戏,躲在没放水的干泳池里抽烟,喝杂七杂八各种酒。
翻脸的话太尴尬了,于是他只能假装不在乎。
时间久了,这段感情也就确实成了玩笑话。到最后想起来都快要哈哈大笑。
只剩下一丁点怨怼,像砂锅底下的铁锈,平常无人介意,但是偶尔闪现,还是会让人膈应。
所以他会因为情人和林骁上床发火。
事实上,他总会因为各种破事和林骁发火。他享受那种优越感。反正林骁总会哄他的。
而现在,林骁主动示好,他习以为常。一边觉得这混蛋真犯贱啊,一边道:“你在酒店还是哪儿?”
“在你家楼下。”
付西元一愣,立刻披了件外套下楼,里边是居家的t恤和睡裤,乍眼看居然也十分潮流,好像精心搭配。
停车场门口,林骁果然在,硬要接他一块儿出门玩。付西元啼笑皆非,阴阳了他几句,他全应了,只道:
“怎么穿这样也帅啊,真是公主。”
这样的林骁很令人愉快,可惜好景不长。
付西元坐副驾,随他开车到七楼,车库门升起,门外就是套间附带玻璃泳池。音乐震动,光怪陆离。
灯光绚烂,让每个人都添上不合理的色彩,但总有人会让这一切黯淡。
当一个人过于出众,就像舞台上的光柱,最适合出现在人多的场合。人越多,越卓尔不群。
一下就刺进付西元的眼底。
“林清?”付西元脱口而出,扭头望向林骁,感觉不对劲,“你怎么喊他来?”
林骁嗯一声,慢吞吞地拖着语气道:“为了你啊。你们最近……不是玩得很好嘛。”
他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一直笑眯眯的眼皮耷拉下来,显出种意味深长的森然来。
付西元立刻懂了。林骁的性格就这鸟样,随时变脸,非常会装。
他了解他,不禁后背发寒,但同时也颇为不爽。妈的,你还挺有脾气啊?睡了老子的人都没跟你算账!
但也不意外。毕竟弟弟算个耻辱,以付西元的身份接近他,任谁知道了也看不惯。
林骁乐呵呵地对弟弟招手,像使唤一只狗,叫道:“你过来。”
林清的神情依然冷漠,倒真乖乖走了过来,脸上的线条绷得很紧,像在模具里摆了十年的雕塑。目光扫过付西元,不带什么情绪。
“打牌。”林骁笑道,“打牌啊。”
水边有卡座,付西元点上烟,将扑克牌一字排开,扔下一堆硬币,泰然自若地往躺椅上一靠,“行,德州。”
谁怕谁,不知道玩什么把戏。
不过林骁的局,林清愿意来,他倒没想到。这小子平常也不好约,这会儿倒积极了,不怕自取其辱?
这两兄弟的关系,真神奇。
林清伸出手,手掌大而骨节清晰,追魂索命般突兀地伸在付西元面前。他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从烟盒里抽根烟,塞进他手里。
林清说谢谢,俯身靠近。他于是顺手帮他点上了。
“哎呀,公主。”林骁半笑不笑地打量他俩,慢悠悠地坐下,正靠在付西元旁边,“你对我弟弟真不错啊。”
“林清,”他笑容亲切,用手势示意对方也坐下,“我们公主可不常对人好,是不是?”
林清没搭话,自顾自抬手,把桌上牌一收,利落地哐哐敲了两下洗牌,“打吧。”
动作熟练,真不像个好学生。
牌局开场,人便陆续凑近。这轮八个玩家,刚开始硬币还够用,能正常下注,后面就开始乱来。
林清身份敏感,能感到各种扫描注视,如出货前被水管冲洗的生猪肉,很难发现任何善意,全是不怀好心的好奇。
在场数人,也许就付西元对他略好一些。
可这好,算得上好吗?
付西元手上空了,随口道:“加注,一匹马。”
林清当荷官,闻言瞥了他一眼,在手里随便抽一张牌,拿水笔写个巨大的:马。
林骁有样学样:“加一辆车。”
付西元:“卡包里五张卡。”
“十张。”
“唔,商品房?”
其他选手纷纷弃牌,看起热闹来。
一说到房子,付西元猛地清醒了。要说有钱他远远比不过林骁,没必要。
林骁却逗他:“认输啦?赌点别的也行。”
他冲着林清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也不是没拿人赌过。你中意我弟弟,赢了我把他送你啊?”
边说边笑,语气有种戏剧性的夸张,北京话还带点广东腔,引得大家都乐了。
付西元也不以为意地调笑:“那也要人家愿意嘛。”
他们时常如此,好像人是物件一样。这种残忍混杂着天真,背后是绝对的自我为中心,甚至不算故意侮辱,只是戏谑。
“他算什么。”林骁肆无忌惮,“不就是杂种嘛。杂种狗不好卖,杂种人难道不值钱?”
林清镇定地站起身,“我先走了。”
“你走个屁,”林骁哈哈地笑了,把酒杯砸在桌上,直接用食指对他指指点点,“你他妈……”
林清从小就挨他打骂,且都是毫无预兆的随时发难,只要想拿到钱,都得忍着。后来林骁长大一点,就不屑再搭理他。
现在倒又开始了。
这让林清感到讽刺,又恶心。那次钱堆燃起的火焰,像那斗牛的红布,时常燃烧在他梦中。
他眯起眼,眉头下沉,显出攻击性的冷酷来。他不多话,捡起桌上的打火机,倾倒酒杯,点燃了桌上的牌面。
一时间,没人来得及反应。
那火蛇吐焰,灼灼如红日,烟和焦糊味同时升起。纸牌原来比钱更难燃。
彩云易散琉璃脆,不值钱的更难破坏。
他咬上烟,转身离开,身后一片混乱。
凌晨两点过,室外的空气没有烟酒味和挥霍气息。他穿过马路,沿着黄浦江边飞快行走,不知道往哪里去。
身后响起嘟嘟声,有人疯狂按喇叭,声音穿过云层:“等等我,我送你回家!”
付西元没开车,却顺走了林骁的跑车。那金属银色漂亮的车身本应如骏马奔驰,此刻却贴着人行道龟爬,亦步亦趋。
付西元跟着林清,笑得开心:“你气死他了,哈哈哈,难得见他那么生气。你讨厌你哥吧?我也讨厌,我们有共同语言,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