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刚过没多久,方城下了一场大雪,我没在年前回来,年后如约而至,错过了烟花鞭炮,赶上了大雪。
车厢里人头攒动,有的是回家,有的是离家,我随着人流出了车站,这场雪一直跟着我回到家。
电话打来的时候我刚到家门口,看到门口停着一辆银色大众,从前挡风玻璃能看出来里面柔软的坐垫和一块儿刻有平安字样的香薰石。我只看一眼便收回目光,腾出手来开门。
电视机的声音,人们说话的交谈声闯进耳朵,父母惊喜地迎着我。东西放下,我坐在沙发上,回答他们不停地慰问我一路来的辛苦,让我吃水果,又问我去年一年可好,我挑了几个回答,视线停在沙发上的一角,喊了声:“哥。”
他抬头看我,惊喜地坐过来,屁股刚挨着沙发,手机就响了。他站起来出去打电话,给我比了个歉意的手势。
“刚还说让你爸给你打电话,饺子快好了……”我妈拉着我的手,一拍脑门:“哎呦,扣碗还在锅上热着呢。”
她着急忙慌地前往厨房,我站起身朝那里走了两步,看到两个人的身影。
一个是我妈,一个瘦高,系着围裙,袖子卷到臂弯处,认真地洗菜,模糊的侧脸白净清秀。
“终于舍得回来了!”肩膀被人揽住,我收回目光,看着哥兴奋的模样笑了笑,“不忙了,就回来了。”
他兴奋道:“中午喝不了,下午还有事儿,晚上咱俩喝两杯。”
我摇摇头,“这么大的雪,喝了我就回不来了。”
他随意道:“回不来住我那儿啊。”
我笑着,“把酒戒了吧。”
他不满地撇撇嘴,正赶上我妈出来,笑着骂他:“我和你爸都这么说他的,元元也是这么说他的,再加上你,这家里没一个赞同他喝酒的。”
说着,她说:“元元,放那儿吧,别忙活了。”
她瞪我哥一眼:“说了多少遍,不用那么客气。”
“他非要干,我又拦不住。”我哥嬉皮笑脸,松开我前往厨房。我接过我妈端着的饺子放在餐桌上安静地等着。我爸拿了两条烟出来递给我,“这是你哥拿来的,你拿回去送领导。”
我摇头,他道:“你这两年刚上班,没打点以后日子不好过。”
“咱爸说的对,拿着吧。”我哥端着扣碗出来,“不够再找我要,我最近新接个项目,烟酒应酬多,拿的便宜。”
他坐下后,身旁的位置也坐下,我抬头看了一眼,对方碰到我的目光滞了一秒,笑笑,低着头不说话。我收回目光,接下烟。
饺子馅是我妈的拿手好戏,扣碗是我爸的绝世家传,我哥一直想学,可惜这两样只有我会。餐桌上,他狼吞虎咽,生怕吃了这顿没下顿,我爸打趣他,在外也是个老板,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偏偏好这一口。
我哥说,您别不信,这山珍海味再有名,也不如家里的饺子和汤。
哄的二老直笑。他向来比我圆滑会说话,做事也周到,敏感的问题向来不当面问,比如月薪多少,有没有谈恋爱,未来什么打算,只会在背地里偷摸递我烟:“有喜欢的女孩儿没?”
我附和着笑,夹了一块儿莲藕,却和另一双筷子碰撞,我下意识抬眸,他很快收回去,夹了其他菜。
我妈有眼色地主动给他加了一块儿,我将莲藕放在盘子里,筷子搁下。
“元元多吃点。”我妈看着他们:“孩子的事儿说的怎么样了?”
孩子?什么孩子?我看着他们,我哥噢了一声,说:“已经跟福利院沟通过了,手续顺利的话,领养应该不是问题。”
“好好好。”我妈放下心,“有个孩子好点儿,我和你爸也算有个伴儿,你跟元元忙,顾不得照顾,就把孩子放我们这儿,保证给你喂的白白胖胖的。”
“放心吧。”我哥给旁边的人夹了一筷子酥肉。
我夹起那块儿莲藕看了两秒,咬下了一口。
吃完饭他们就离开了,坐进那辆银色大众,我目送他们离开,转身进了屋。
晚上,我哥联系我,喊我喝酒,我百般推脱都没推掉。
结果他那辆银色大众几乎陷在雪窝里,让我徒步走了四五百米才找到他,他掐着腰站在一旁,头上落的都是雪,气喘吁吁地说:“已经给拖车公司打过电话了,人马上就来。”
我看着几乎空旷,只有漫天雪花的马路,陪他冷呵呵地在冷风里等。
没一会儿,我们两个就像寒风中的人形雪人。
我忍不住吐槽:“这就是你说的马上?”
他有些尴尬:“别是拖车公司也陷了。”
我拍拍肩头的雪,他的睫毛上都是雪花,我说:“你车里没个伞?”
“没有。”他一点不害臊:“你嫂子给我放了一把,我嫌碍事儿,又扔家了。”
他上下观察我:“你怎么没拿一把?”
我说:“你在电话里说你到了,让我过来找你,没说你的车陷在这儿了。”
他沉默,我说:“车里不能坐?”
“别坐了,冻冻吧。”
“……行。”
他没话找话:“这次回来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我说:“看家里没什么事儿,我就走了。”
“行。”
过了会儿,他手机铃响,他欣喜地接了,却不是拖车公司。
“说了陷在这儿了,嗯。”他有些不耐烦,“不用来,小易陪着我呢,嗯,来了跟你说,好,挂了。”
“你嫂子。”他说。
我嗯了一声。
“准备什么时候结婚?”他问。
“看情况吧。”我说。
“该找对象了,好有个帮衬。”他说。
“没找到合适的。”我堵住他的话,“问问你的拖车公司,别真陷在那儿了。”
“不会吧。”他拨拉着手机,我看越来越近的车灯,胳膊肘碰他一下,“别打了。”
拖车公司把他的车拖走,我们也用了其他方法回到了他家。
这是我,亏损了算谁的?你说这章我是盖还是不盖?”
“您是公司副总……”
“我只是口头上的副总。”我摆下手,“聘用合同呢?”
他愣住。
“你说的这些我今天就当没听过。你跟我哥时间不短了吧,公司大小事也都知道的差不多了,拿不定主意的就问他,能拿主意的就自己定。我看你们公司的运行体系还挺完善,没人作妖出不了问题,当然,如果真有意外发生,你随时联系我。”我将电话号码写下来放在桌子上,合上笔,“有问题吗?”
他抿抿唇。
“听懂说话。”
“是,副总。”
我点点头,“对我不满也可以跟他说,怪不到你身上,回见。”
我跑的干脆,就像没来过。
我哥会那么好心让我去他公司当副总?不把我在半路创死就是他的仁慈了。我更不可能傻逼着勤勤恳恳工作,挣钱让他去和宋元度蜜月,但是我爸妈那边他起码是有交代了:我让小易来公司了,但是他不愿意干。
横竖他都不损失什么。
他不会让我留下来的,宋元都没有我了解他。他是一个典型的笑面虎,在父母面前,我的面前,又或者其他人面前,面具多的数不胜数。家里人不知道我在外面干了什么,怕是也不知道我哥在外面干了什么,起码宋元见过真实的我,但他应该没有见过真实的蒋琛。
见过就不会说爱了。
因为好巧不巧,我见过。
我给柳岸去了个电话,他那边听起来有些嘈杂,没说两句就挂。过了会儿他又打过来,依然含糊不清,然后突然清晰。我说岸哥,您老在哪儿嗨呢?
他说:“你猜。”
我说:“刚从坟里爬出来?”
他哈哈大笑,“你家火车站。”
我呸了一声,“滚吧。”
“就是你家火车站。”他哈了口气,“你电话打的正好,来接我。”
我沉默一瞬,“你在哪儿。”
“你他妈,你家火车站啊,你耳朵不中使了?”
“火车站哪儿。”
“噢,出站口。”
“知道了。”
我挂了电话,揉揉眉心,昨天冲动了。看着宋元和我哥难舍难分的模样我就难受,难受我就想摸着宋元手的人是我。二话不说要和柳岸撤资,让这厮坐一晚车来找我。
我将车停下,那么多人,我愣是一眼能看到站在冷风里的傻缺。他穿个藏青色的外套,顶着一头烟灰色的头发,戴着耳机,低头玩手机。我喊了他一声,他循着声音朝我看过来,大步前来。
“行李呢?”我看他两手空空,“丢了?还是托运了?”
“扔了。”他云淡风轻,“拎着碍事儿,懒得提了。”
我看着他,他一笑,“没拿。”
“滚蛋。”
我们坐上车,我从后视镜看他,“跑过来干什么?”
“玩呗。”他低着头,我听到打游戏的声音。
“我昨天……”
“别提昨天。”他将手机关上,双手插兜,“我知道你是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宋元。”
我没说话,他说:“我一直听这个传说中的人物,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我太好奇了,所以我必须要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人能把你和你哥耍的团团转。”
我皱眉,“他没耍我们。”
“还没耍。”他点点头,“几年了蒋易,狗都知道见好就收,得不到的骨头放弃了,你还不如狗。”
他说话实在是难听,我怒骂:“你他妈结扎了啊?”
“不用。”他懒洋洋地鄙视我:“你再气我几年,我精子活跃度一低,直接绝育,免费还省事儿。”
我无话。
一路无言,他说:“工作室当初是咱俩一起开的,校园贷款,资助大学生创业,现在不欠了,还挣了不少,但是那些日子你说扔就扔了?说好还要一起开个实体分店,也忘了?”
我抿着唇,他显然是被气狠了,“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的网店流水多少?一个月十万单你知不知道什么概念?蒋易,那么多大学生创业的案子,就咱俩成功了,当初毕业的时候校长颁发的大学生创业代表奖杯还在工作室放着,每一步都是咱俩步步走过来,熬过来的。你现在说不干就不干了,我他妈实体店选址都定了!”
“我昨晚,喝多了。”我说:“别生气。”
“不生气。”他重新拿出来手机,又拿出来个口香糖填嘴里,“我就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撤就不撤。”我让他骂的头懵,“跟他没关系,你别对他有偏见。”
他笑了一声,透过后视镜看我,“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我朋友来了,我爸很高兴,热烈欢迎,我妈的神情有些莫测,但也没说什么,很热情。她趁我爸和柳岸说话,拉着我到厨房,小声嘀咕:“这孩子是你朋友?”
我点点头,她说:“哪种朋友?”
“还能哪种。”我莫名其妙,“我大学同学。”
“你都上班两年了,怎么突然冒出个大学同学?”
“不是,我,就是我大学同学啊,关系一直很好。”
“但是你大学就没回来过啊。”我妈严肃地看着我,又压低声音,“小易,你跟妈说实话,这孩子。”她犹豫了一下,“是不是……你那种朋友。”
“我哪种朋友?不是。”我明明跟她说的是实话,却不知道怎么解释,“我正常的朋友,妈,不是男朋友。”
“你怎么知道我想问是不是男朋友?”她高深地看着我。
我仰天长啸,“都那种朋友了,还能是哪种朋友,炮友?!”
她拍我一巴掌,我只能耐心解释:“妈,真不是,柳岸,我最好的普通男性朋友,真不是男朋友,我谈对象了会告诉你们的,别瞎操心了。”
她将信将疑,掰着手指头,“你哥那例子在前面放着,妈和你爸已经看的很开了,你不要怕,大不了你跟他们一样也同居过日子,你们四个照样互相有个帮衬。虽然你说你喜欢女娃,但这么多年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就喜欢那一个,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当初你哥也是这样,二话不说通知一声,直接带着人往家领,让你爸我俩云里雾里,最后才坦白,说早就谈了。这年后,人大老远来,什么都没拿,又是直接带回家,你可不能学你哥再干这种先斩后奏的事儿了,你爸我俩又不是不同意,不能不把老的放眼里,对外面的娃也不尊重,要谈了就大大方方地说。”
“知道了知道了。”我握着她的手,微微弯腰,“放心吧妈。”
我妈只有一米六,我有时候和她说话必须得弯点腰,不然总觉得不尊重。
“一个个长这么大个子,一点都不让人省心。”她把我赶出去,切了盘水果出来,笑眯眯的像刚才的谈话从未发生过,“小岸啊,坐这么久的车辛苦了,吃点水果吧。”
我佩服地看着她,看来我们一家都是演员,我和我哥应该就是从这里得到的真传。
“谢谢阿姨。”柳岸顶着一头烟灰色的流氓头发,笑的很懂事。
我踢踢他,他看我一眼,我撇了下头,说:“上楼。”
他用牙签扎个苹果,嘴比我都快:“那我们先上楼了,叔叔阿姨。”
“上去吧。”我爸殷切地挥挥手。
卧室,他环视了一圈,说:“还挺整洁。”
“那是。”我给他拉张椅子,他将苹果捅我嘴里,“什么时候让我见见宋元。”
“你见不到了。”我嚼吧嚼吧把苹果咽了,“他和我哥出去旅游了。”
“我靠,真的假的,那你不早说?”
“你也没问啊。”
“我不问你就不说?”
“你他妈有病吧,你不问我怎么说。”
“那我来干什么?”
“谁知道你来干什么。”
他指着我无言,眼的余光突然瞥到书柜上放的画。
“爱人。”他说,朝书柜走去,“这就是你之前一直避而不谈的女孩儿?”
我拦下他,“别碰。框架坏了,在那儿支着,再碰要零散。”
他停下,目不转睛地看着。
画里是灯红酒绿的街头,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孩儿穿着及膝的连衣裙,站在路灯下捧着一束火红的玫瑰,背景做了渲染处理,仿佛时光穿梭,面带微笑地看着镜头,五官精致漂亮。
他扭头看我,“这就是那个横跨你整个少年时期的初恋?”
我点点头,他看着写着爱人的标签,“你还爱她?”
我摇头,笑了,“怎么可能。你没看那是我什么时候写的。”
青涩的字迹,天真又孤注一掷的满腔热恋,源于我十六岁的情窦初开。
“她要是再出现在你面前,你还会不会喜欢?”
“真是个好问题。”
我细细地想,“应该不会了。”
“为什么?”
“不知道。”
“不见得吧。”他不认同,“这么多年了,这幅画你还跟看宝贝似的,怎么可能放下。”
“是放不下。”我坦然承认,“如果她再出现,我倒真的想问问她,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让她那么做。”
“骗你钱了?还是骗你感情?”他八卦地靠过来,“还是骗身了?”
我摇摇头,想起从前,笑了一声,点了根烟,“她什么都没干。”
“只是一句话都没说,就把我抛弃了。”
临市的孤儿院比本市的要好一些,蒋琛站在屋檐下看宋元蹲在操场上和其中一个小女孩儿说话。小女孩儿有五岁的模样,白净的像一块儿剥皮的洋芋。
她接过宋元手里的饼干,很开心又很腼腆地说:“谢谢哥哥。”
宋元看着她笑了笑,伸手摸摸她的头,“去和大家分享吧。”
小女孩儿跑远,蒋琛来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就这个?”
宋元摇摇头,他的鼻尖冒了一丁点汗,像小狗鼻子,蒋琛看着可爱,点了一下。
宋元耳垂微红,连忙看眼周边有没有孩子,握住他的手,“别这样。”
蒋琛无言,被他押犯人似的带到僻静的角落。
“我想了想,领养这件事,还是放放吧。”宋元比他低,在他面前不仰着头就像垂着脑袋,有点颓丧的慵懒,以及小鸵鸟逃避似的撒娇。
蒋琛捏捏他的后颈,给他捏的有点痒。他抬头看他,蒋琛亲亲他的嘴,“听你的。”
他没说联系隔壁市有多麻烦,也没问他原因,接受他的一切决定。
宋元主动踮脚搂他的脖子。
从福利院出来,蒋琛就带他上了飞机,一刻都没耽搁。
“阿琛。”宋元看向他,“我们去哪儿?”
“去看海。”蒋琛握住他的手,“我们说过,要一起去看海。”
宋元心里软软的,也有些酸,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儿想哭,“好。”
看海是两个人曾经立下的约定。因为他们所在的城市并不沿海。那个时候看到地理书上的介绍,沿海城市物产丰饶,那些从未见过的海洋生物,甚至是水产品,都异常吸引他。为此他还专门上网查了去海边都要准备什么,却在看到路费时顿住。
他有很多想法,都没有付诸实践。
也有很多话,都没有说出口。
“你喜欢海?”
他吓了一跳,连忙捂住屏幕,像是喜欢海是一件很羞耻的事。对方微微讶异,不知道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网吧里一阵又一阵的吵嚷声,宋元看着他,他也看着宋元,手上的烟一下又一下磕在掌心,他说:“你是一高的学生。”
宋元瞳孔微微放大,连忙低头看自己的衣裳,一高的校服,还别着一高的校徽。
“未成年人不准进网吧。”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宋元关了电脑,抓着书包就跑,一气呵成,干脆利索。
“……”
对方拿起他遗忘在桌子上的身份证,“宋元。”
他到前台问:“刚才那个高中生,一高哪班的?”
“一班。”
“火箭班的尖子生?”
“对,学习可好了。”前台小哥八卦着,“怎么了琛哥。”
“没事儿,身份证忘了,记得还给他。”
小哥点点头,蒋琛又回身说,“穿着校服你也敢让他进,是不是不想干了。”
“不是。”小哥委屈,“他说他是来查学习资料的。”
“查学习资料?这你也信?”转而一想,他好像是没干什么,不由得说:“你认识他?”
“算是,去年暑假他在隔壁餐馆打工,说过两次话。”
蒋琛没再问。
那是两个人,我一瞬间血都差点吐出来,他是料定我会阻挠,直接拿原工作室做赌。这不活活掐我命脉,我就是再不想,也不会拿原工作室开玩笑,就是没有股份,还有情谊。我硬着头皮和装修公司的人对接安排,为了隔音还增加了海绵体,重改了线路,一切做的隐晦又隐蔽。对方说:“哥,我还认识广告公司的,你们需要logo、明信片、海报什么的,也可以找我,我便宜。”我笑着接下推销,转身扔进垃圾桶。
原工作室也是我设计的。那个时候刚和柳岸闹了点矛盾,原因在于他要冷色系,而我要暖色调,这也在某种程度上奠定了我们工作室的受众群体。情趣用品这种东西因为性质有些偏灰色地带,所以是暴利,这也是我当初找柳岸做这个的原因,要想名正言顺用最短的时间挣大钱,在法律范围允许的框架下,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投资。
所以我们最好有一个爆款,一个就可以,几乎就能维持我们今后的发展。
我和他算了又算,努力在保持品质的情况下压低成本,抬高利润,而这其中最关键的,就是受众。
要知道情趣用品的受众范围说广也广,说窄也窄,广是有这方面想法的男女老少都有可能购买,窄是这世界上那么多按摩棒,为什么顾客偏偏选了你。
“所以把受众群体定为男性。”柳岸的思路虽常规化,但保守,“男性在性爱上的需求普遍高于女性,不能说稳赚,起码不赔。”
“但是不赚,就是赔。如果干生意只是为了顾本,还干什么干?连个辛苦钱都没有,不是赔?”我不赞同他的说法,“时代变化,世界上不是男人就是女人,市场越往男性倾斜,女性群体需求就越被忽略,我们为什么要如过江之鲫?”
“你的意思是?”
“做女性产品。”我将方案拍在桌子上,“除了注重隐私外,女孩儿一,爱干净,二,仔细,在包装和赠品上再下下功夫,别推套餐,要一步步安排、引导她们,要体贴,她们能想到的我们能想到,想不到的我们也能想到。”
“价格呢?”
“再往上提提。”我说:“只要保证质量过关,买过一次,满意的话近几个月应该不会再消费,遑论这种东西,便宜不一定让她们有安全感。”
他啧啧摇头,“你怎么这么懂。”
“不是我懂。”我看着他,“你做这个,是为了什么?除了赚钱。”
“……那我一时,还真不知道了。”
我指指身后的工作室标语:“凭心。”
“干什么事都论一个真心,无论是做什么,哪怕是做生意,钱要赚,态度也要有,让顾客觉得物有所值,你才能持续性挣钱。我们的顾客是女性群体,你就要把自己想像成是她们的爱人,而不是商人,因为只有爱人才希望能给予她们一场酣畅淋漓又完美的性爱体验。如果你做不到,这个产品就很失败。”
他一副懂了的样子,不再固执地要冷色系基调,把自己想象成要送女友生日礼物的男友,还在包装上下功夫,让收到产品的女孩儿像打开漂亮粉色蛋糕,甚至配了一句非常肉麻的情话。
我们满怀期待地看着产品上线,看着月入零单的业绩,又看着突然在深夜收到的一条订单消息,随后的节,他看到很早以前读者的评论。
-这个故事好伤感噢。
-好真实,有种现实生活发生的感觉。
-???这地名,这不是我家吗???
他停顿片刻,将漫画页关闭,翻开自己的备忘录,里面详细记载了这部漫画的从始至终。
其实不记也没关系,因为这就是他发生的事。
从开始,到现在。
十几年前的一个春天,宋元在地理课上见到了海。这是他从未设想过的浪漫,那么温柔而汹涌的海水,一望无际,像可遇不可求的幻想与奇迹。他喜欢海,却只能止步于喜欢。他听到同学们对未来的探讨,也只能摸着书本上的文字,这是他唯一认识与感知这个世界的渠道。
直到他认识了蒋琛。
蒋琛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他大自己三岁,见多识广,有能力又乐于助人,甚至是慷慨解囊,宋元没遇到他之前都不敢奢望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这么好的人,以至于让他英俊的外貌与令人艳羡的身段身高,都在他的个人魅力面前黯然失色。
他暗自的,像崇拜天神一样在心底里祝福他,希望将来能回馈他十分之一的帮助。
一个馒头,没什么,但如果将一个馒头递给处于饥饿困苦中的孤儿,那么就是只能咬一口,也会让他铭记一辈子,蒋琛在宋元心里,一直处于无法被撼动与磨灭的存在。他也不由自主靠近他,了解他,欣赏他。
自两个人牵着手从宠物店出来,蒋琛和宋元便沉默而默契地确定了关系。但这对生活中常识异常匮乏,特别是感情关系单纯如一张白纸,情商又低的要死的宋元来说,却不知道男朋友三个字代表了什么。他知道男女生谈恋爱,学校里不是没有,但怎么谈,他有些茫然,毕竟他没有谈过。虽然跟他告白的不少,但他除了拒绝,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遑论拒绝,都是犹豫良久,亲自手写一封道歉信,用来回复对方的情感。一句简单的我喜欢你,换来的是他长达五六百字的感谢与抱歉,以及对对方未来美好的祝愿,并且每次的回复都很认真,没有重复的语言,为此,还写干了笔墨。
他曾不好意思地问蒋琛:“当男朋友,应该做什么?”
一朝和自己崇拜的人成了恋人关系,宋元一时无法消化这个巨大的冲击与惊喜时,最担心的就是自己无法胜任这个身份,他知道自己配不上蒋琛,所以他很怕出错。
蒋琛却说:“不用做什么。”
宋元不信。他问不出答案,就自己摸索,在看同学谈恋爱时偷摸总结经验,在看女同学互相打趣聊天时,也会留意她们为什么会喜欢对方的原因。他像学习一样努力在男朋友身份当中当个好学生,却无法勇争第一。因为在一个平淡无奇而又不怎么平凡的情人节中,他才反应过来谈恋爱是要花钱的。
他的钱是之前打工攒下来的存款,没和蒋琛在一起时,两个人吃饭基本是你请我,我请你,虽然花销不多,但一个月起码四五次,因为蒋琛找他找的很频繁,自己不想拒绝,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尽管蒋琛次次都说不用他,但每到掏钱的时候,自尊都会抢他一步。他不想把所有的重担都压在蒋琛自己身上,尽管他看似不缺钱,但他每个星期都来找自己的车票钱,骑着摩托带自己兜风的油费,负担着每天都要花钱的小爱,以及两个人时不时开宾馆写作业的房费,偶尔给他买的零食,太多太多,宋元都不敢细算。
所以当他看到女同学们在互相攀比谁给对象买的巧克力好时,他攥紧了校服里的五十元,盯着书本上的黑体字,坐在书桌前一动不动。
如果他十二岁就好了。他想,如果他十二岁,就能偷领养家庭的巧克力,尽管不道德,但那是名牌。
他不是没有被收养过。
小时候在福利院,妈妈对他很好,很操心他将来的出路,就一直致力于给他找最优质的家庭,以免他将来再受苦,后来终于等来了一家生意人。这家人备孕多年未果,最终选择领养。宋元也因出众的外貌成功获得了他们的青睐。他被领走了,临走前连头都不能扭,因为妈妈对他说:“不要表现出对这里的留恋。”
他的新家人会不喜欢。
却在第二年,这个新家就在父亲出轨,并致女方怀孕中分裂了。他像一块儿被割让出的土地,走到哪里都名不正言不顺,惹人嫌弃。
握紧手里的五十元,将它攥的皱巴巴,又瘫在手心中展开,宋元笑了。虽然前几年过的很辛苦,无家可归,像流浪猫一样四处躲藏,寻觅食物,但好在有社会和好心人的帮助,他挺过来了,他上了学,知晓了道理,又认识了蒋琛。
这都已经是莫大的幸福。因此,他吃过的苦,他不想带给蒋琛。他知道蒋琛干什么都力求最好,他就毫不吝啬地贡献出他现阶段能给的最好的。
他请了第四节课,独自走去大商场,买了四十五块钱的名牌巧克力。只有一小块儿,也没有其他巧克力那些花枝招展、花样繁多的包装。他将它放进书包里,像揣着一小颗跳动的心脏,手心里都感到暖暖的。
等到蒋琛来接他,他们照常吃了饭,宋元看着他面色如常的模样,遏制住内心的激动,尽量平静地拿出那块儿巧克力,推到他面前,说:“情人节快乐,学长。”
蒋琛一愣。
他下意识看着那块儿巧克力,手里握着手机,没有给宋元幻想的第一时间的惊喜。他只是看着,然后下意识摸了摸兜,有些尴尬,说:“我以为我们不过节。”
宋元笑笑:“没关系,快尝尝。”
蒋琛看着他,笑了笑,将巧克力拆开,掰了一小块儿填进嘴里,剩下的推给他,“你吃吧。”
“你吃。”宋元拒绝,“我送你的,我不吃。”
蒋琛的心情很复杂。他没想和宋元过节,因为他知道他没钱,他送他的,他会想办法回,他不想增添他额外的负担,却没想到宋元会主动送他礼物,让两手空空的他很羞愧。
“如果你喜欢过节,你可以跟我说。”他神色不太好地说。
现在就是送花,送礼物,都感觉像在弥补。
“还好。”宋元努力缓和有些凝重的气氛,“只是看到同学们都在讨论。”
看着蒋琛的脸色没有得到缓解,他抿抿唇,有些抱歉,“你不喜欢巧克力吗?还是不喜欢情人节?”
蒋琛脸色更差了,他想说他不是不喜欢,他是早知如此,他就带着花和蛋糕来了,带着他精心准备的礼物来表达他的心意,而不是愚蠢的试图将这一天蒙混过去。
他闭了闭眼,说:“这次是我不好,没有第一时间尽到男友应尽的责任。”他站起身走到宋元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眼神诚挚而肯定,“下次我会弥补回来。同时,我希望你有什么想法能和我及时沟通,比如想过这个节,又或者想怎么过,好吗?”
宋元点头,“我知道了,抱歉。”
虽然蒋琛不说,但他总觉得自己办坏事了。
“不道歉。”蒋琛掰一小块儿巧克力喂他,“你送我巧克力,我送你一双新的运动鞋好吗?”
宋元下意识低头看自己的鞋,他知道鞋的价格,有些犹豫。
蒋琛却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拉着人就去了专卖店,随便拿一双就四五百。这对于还在十块钱八块钱之间犹豫的宋元来说,简直晴天霹雳。他死死地攥着蒋琛的衣服,拒绝这种铺张浪费的奢侈购物,蒋琛却希望他能听话,让自己安排。两个人在导购面前温温柔柔地据理力争,各执一词,让蒋琛劝的头疼。他努力克制住不发脾气,蹲下来看着坐着的宋元,试图再次跟他讲清楚,穿鞋要穿好鞋,坏鞋容易臭脚。
宋元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但他认为他们目前都不是经济独立,好鞋固然好,但穿在他一个即将高三,每天晨跑,运动量很大的高中生来说,就是浪费。他也语重心长甚至苦口婆心地表达自己的看法和观点,“不是不愿意,是现在不合适。”
“你说让我送你礼物。”
“但不能为了送礼物失去理智呀。”
“元元。”蒋琛头疼的揉眉,“你听点话。”
宋元是绝对不想当让他头疼的人的,看着导购强颜欢笑地站在自己身旁,眼里止不住地打量和不耐,以及希望趁早解脱的崩溃,他最终点了头。
终于,蒋琛让他穿上了那双将近五百元的鞋子。
但宋元再也没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