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笑了,笑的单纯而真挚,如一抹轻淡的晓云,神情渐渐沉静下去,缓缓道:是么?那一年我才十七,刚刚进宫,只晓得自己身份尊贵,一入宫就封了华嫔。那是个夏天的早晨,我在太平行宫的林子里策马。整个宫里就我一个人敢骑马,端妃虽然出身将门,却也不敢逾越。结果皇上出现了,他拦下了我的马。我当时很害怕,怕他会责骂我,可是嘴上却不肯服气,还想和他赛马。结果他笑眯眯地答应了,赛马我赢了他,他也不生气,还和我一块儿骑。就在那个晚上,皇上宠幸了我。她的思绪沉浸在往日的甜蜜记忆里,在冷宫昏暗的光线下,似一朵娇然绽放的玫瑰,开在朽木之上,我才十七呵,就成了整个后宫里最得宠的女人。他说宫里那么多女人,个个都怕他,就我不会,所以他只喜欢我一个。她幽幽叹息了一声:可是宫里的女人真多啊,多得叫我生气,他今晚宿在这个妃子那里,明晚又宿在那个贵嫔那里,我常常等啊等,等得天都亮了,他还没有来我这里。
她突然望着我,你试过看着天黑到天亮的滋味么?
我无言,心中百感交集。有过么?似乎是没有的。我一早知道他是君王,他的夜不属于我一个人,我会失眠,却从不会为了等待他到旭日初升。
她轻轻笑了,天气冷,说话时有温热的白气从口角溢出,衬得她的脸不真实的明媚和酸楚,你没有那么喜欢皇上啊。很快,我有了身孕,他很高兴,进了我为贵嫔。可是渐渐他却不那么高兴了,虽然他没说,我却是能感觉到的。宫里的孩子长大的只有一个皇长子,我知道他担心,我就告诉他,没事的,我一定为他生一个皇子。可是没过了多久,我吃了端妃拿来的安胎药,我的孩子就没了。端妃一向老实,她竟敢她的神情悲恸到底,几乎有些疯狂,她的声音也凄厉了,太医告诉我,那是个已经成形的男胎了!
我的泪潸潸而下,心痛难耐,我扑上去紧紧扼住她的手腕,狠狠道:你的孩子没了,就要我孩子来陪葬么?!他在我腹中才四个月大,你竟然要置他于死地!
慕容世兰拼命挥开我的手,我却愈握愈紧,在她白皙的手臂上印出几道浅紫的痕迹。她死命推我,见推不开,反倒不再挣扎,冷冷笑了两声,大口呼吸着道:我没有要杀你的孩子!是你自己的身子不中用,跪了半个时辰就会小产。是你自己保不住自己的孩子,何苦来怪我!她的脸因奋力挣扎而涨得通红:我是恨皇上专宠于你!我从没见皇上那么宠爱过一个女人,有你在,皇上就不在意我了。我不愿再等皇上到天亮,敢和我争宠的女人都得死!我是让余更衣下毒杀你,可我没想要杀你的孩子!
我一把推开她,丢开她的手腕,目光落在她的香囊上,泪水滚滚而下,心中尽是怨毒之情,你没有?就算你不是有心,可是若不是你宫里的欢宜香,我又怎会身体虚弱跪了半个时辰就失了孩子!
她惊疑而恐惧:欢宜香?
我笑,滚烫的泪逐渐变得冰凉,道:你知道为什么你失子后久久没有再怀孩子,你用的欢宜香里有麝香你知道吗?你用了那么久,永远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她的脸孔因愤怒和惊惧而扭曲得让人觉得可怖:你信口雌黄!那香是皇上赐给我的,怎么会
我连连冷笑:怎么不会?!要不是皇上的意思,怎么会没有太医告诉你你身体里含有麝香!且不说你不孕,你以为你当时小产是端妃的安胎药么?端妃不过是替皇上担了虚名而已,你灌她再多的红花,也灌不回你的孩子了。
她整个人怔在了当地,手中紧紧攥了那枚香囊,似要捏碎了它一般。良久,狂笑出声,痴痴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心中有一瞬的不忍,很快却刚硬了心肠,一字一字道:因为你是慕容家的女儿、汝南王的人,若你生子,他们挟幼子而废皇上我没有说下去,其中的利害她自然知道。
华妃的衣襟皆是泪水。过得片刻,她没有再哭,脸颊泪水干涸,只仰天大笑,身子剧烈地颤抖:皇上——皇上他害得我好苦!
笑音未落,只听得砰地一声响,温热的血倏然溅到我脸上。我迅速闭目连连后退两步。再睁开眼时她的头正撞在墙上,整个人软软倒在地上,手中只攥住了那枚盛着欢宜香的香囊,至死,未曾放开。雪白的墙上鲜红一道淋漓,点点血迹斑斑,如开了一树鲜红耀眼的桃花。
我的脸上、衣上皆是点点血水。整个心似是空了一般,站着久久不能动弹。
那样静,死亡一样的寂静。
我下意识地用绢子抹着自己的脸和衣裳,忽然听见有吱吱地声音,一只灰色肥硕地老鼠瞪着眼睛很快地从慕容世兰的身体上跑了过去。
我只觉得害怕,心里发酸。喉头咕嘟地哽咽了一声,飞快地转身出去。
李长见我匆匆奔出,忙拦了道:娘娘。他见我一身是血,神情更是焦急疑惑。
我勉强平静了神色,道:慕容小主自己撞死了,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他一惊,很快如常道:是。奴才去收拾一下。
我点点头,慢慢走了出去。
空气冰冷,鼻端有生冷的疼痛感觉,手脚俱是凉的。慕容世兰死了,这个我所痛恨的女人。
我应该是快乐的,是不是?可是我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只是觉得凄惶和悲凉。十七岁入宫策马承欢的她,应该是不会想到自己会有今日这样的结局的。这个在宫里生活纵横了那么多年的女人,她被自己的枕边人亲自设计失去了孩子,终身不孕。
她所有的悲哀,只是因为她是玄凌政敌的女儿,且因玄凌刻意的宠爱而丧失了清醒和聪慧。
我举眸,天将黄昏,漆黑的老树残枝干枯遒劲,扭曲成一个荒凉的姿势。无边的雪地绵延无尽,远远有爆竹的声音响起,一道残阳如血。
我怅怅地舒了一口气,新年就要到了
慕容世兰的死湮没在新年的喜庆里,再无人问津。这个曾经显赫的宠妃在死后只得到了一个顺字作为谥号,没有任何追封和葬礼,草草安葬在了埋葬的宫女内监的乱岗。而新年的阖宫朝见,患病不起的襄贵嫔也未能参加。
端妃在听到慕容世兰这个谥号后轻笑出声,向我道:顺?她何曾温顺过,这谥号真让人觉得讽刺。
端妃的身体渐渐见好,开始陆续在一些新年的欢宴上出席,弥补了从前华妃的空缺。一后两妃三贵嫔的简单格局之下,后宫的生活异常平静。新贵人之中,祥贵人倪氏渐渐被冷落,福贵人黎氏则是因为姿色稍逊而不甚得宠,她也不在意,总是乐呵呵的样子。瑞贵人洛氏姿态清雅,虽不太献媚争宠,却也颇得玄凌欣赏。而最得宠的,莫过于祺贵人管氏。
我坐在端妃的披香殿中,慢慢剥了个橘子,把橘皮扔进炭盆中,很快殿中有了一股清新的气味。端妃取了一把玉轮慢慢在面上按摩,道:昨日起来发现眼角竟然有了皱纹,才想起来我已经二十七了。
我笑道:“近日见娘娘对梳妆打扮也颇有兴致了。”
她淡淡笑:“是么?女人么,都一样的。”
我端端正正行下礼去,她诧异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道:“肃喜并不是慕容氏的心腹,慕容氏也并未致使他放火,虽然他当时矢口否认,可是后来就招了。想来应该是娘娘的人吧。也唯有娘娘才能在宫中安排下这样的人而不被起疑。”
她笑,眼睛眯成微狭,温婉而有锋芒,淡淡道:“是啊,谁会在意一个久病的妃子呢。不过话说回来,若非皇后和敬妃审理,只怕这事还不容易过去。”
我敛容而起,道:“到谁手里都一样,这个宫里要找出个喜欢慕容氏的人来,还真是难。再说落井下石的事,谁都会做。”
端妃拉了我起来道:“你不用谢我,我不过是为了自己罢了。”
我笑:“只是我有一事想不通,既然是娘娘安排的人,怎不早早下手放火,非要在外窥视了好几日,还被我的的奴才发现了。”
她慢慢吞一片橘子,笑道:“本来哪用你亲自动手,可惜那几天正是雪化之时,外头潮湿不易点火罢了,才延迟了几日。”她停一停,又道:“就算被抓了也不要紧,身上有现成的火石、火油,就可以按了意图不轨的罪名给慕容世兰。”
我怡然微笑:“可惜不如烧宫伤人来得罪名大啊。”我望着她“娘娘终于可以报仇了,但不知有没有为自己的将来打算过?”
她惘然摆手,目光黯然:“将来?本宫无儿无女,将来可以依靠谁呢。”
我正要答她,忽然槿汐匆匆进来道:“娘娘,襄贵嫔殁了。”
我一惊,立刻平静下来道:“你去打点下,要送什么的别错了礼数,等下本宫就会赶去和煦殿。”
端妃见她出去,看着我道:“你都安排得没有纰漏么?”
我镇定道:“是。半个月前下的药,算算到今日是该发作了,温太医很小心药量,想来不会出错。我私下问过他,他说服药后常有梦魇之状,加上慕容世兰的废黜是她告发,如今又死了,正好对得天衣无缝,人人都会以为她是愧疚而致心病才死的。”
端妃略略思索道:“那就好。曹琴默心计颇深,又知道你扳倒慕容世兰的事,若一朝反口就不好办了。”她想一想道:“医者父母心,倒是难为了温太医,他可比不得咱们的心性。”
我略了低首,为了我,温实初总是肯的,哪怕是杀人,只要能保全我,他亦下了手,#x5c3d#x7ba1他心底是不忍的。
曹琴默虽然与我携手合作,但也是彼此存了戒心的,明杀绝对不智,暗杀也不一定能利落干净,惟有下药一着,最不着痕迹。
只是我,#x5c3d#x7ba1感动温实初的所作所为,却并不十分放在心上。不知世间的女子是否和我一样,不爱的男子再付出,亦是不上心在意的。
我收敛了心思,嘴角微挑,冷笑道:“慕容世兰若非她从旁出谋划策,还不至于凶狠至此。”
端妃颔首道:“她当初能为一己之利出卖华妃,难保日后不会出卖你。华妃虽然凶狠跋扈,但没有家族撑腰,也成了没有爪子的老虎,不足为惧。而曹琴默就不太好对付。她一死,也就没有了后顾之忧。”端妃清冷一笑:“慕容世兰当日罚你曝晒下跪,若曹琴默肯分解劝上一句,华妃若听得进去,你的孩子未必就没了。且你怀孕之初,又是谁在皇后宫中你去撞恬嫔的肚子?”
我对着窗外天光,护甲上闪烁起冰凉的光泽,我泠然道:“杀便杀了,娘娘不必再提当日之事,徒然叫她再惹人厌憎。”
她叹息一声“只是可怜了温仪帝姬年幼丧母。”
我转首,掀起窗帘,向着曹琴默的宫宇澹然而笑:“娘娘方才不是担心老来无靠么?温仪帝姬有娘娘这位义母,想来必定出落得乖巧懂事,皇上应该也是没有异议的。”
她无声地笑了“你从前所说的大礼就是这个么?”
我悄然抿了抿唇,道:“娘娘如此喜爱帝姬,必然会将她视如己出,加倍疼爱吧。这是再好不过的归宿,但愿襄贵嫔可以含笑九泉。”我叹息:“槿汐曾劝我斩草除根,以免日后成患。可帝姬毕竟还年幼,我却是下不去这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