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里一会是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一会是香奇疑是窃,憨稚总成聪。
“邵伶集他爹娘容貌之长,老雍王妃看得喜人,想养在膝下,可他嘴巴不饶人得很。”
说到这里,他轻快得一笑:“他说话真真是堵死人不偿命,便是席玉都要退避三舍。“
可很快,他的声音又低下去了:“他拜见老雍王妃,是机会,也是劫数。“
“世子伯父也在。”
宝知的呼吸一停,随后轻轻呼出。
“邵伶在我们院落的是猫憎狗恶。伊哥是骨子里的大善人,对他这个新来的尽心照顾。”
“还不如不要对他好。”邵衍道。
宝知道:“邵伊对邵伶的好变成了邵伶的软肋?”
“正是。”
这样不堪回首的旧事在心中翻腾了六七年,邵衍终于在这样一个夜晚,告知了事发知情者以外的人。
“院里的人都知道,伊哥是小伶儿的绳索。每每小伶儿拿佩剑揍人,总有孩子溜去找伊哥求情。”
“小伶儿的容貌之盛,为人之嚣张,现在想来,我本该多阻拦他出门。可那时我们都太年幼了,哪里懂得躲避锋芒。更何况匹夫怀璧,何罪之有。”
“那日……”他的语速变得愈来愈快:“那日,屋外冲进一伙小厮,不由分说将伊哥打了一顿。我与小伶儿去刺绣房领春衣,回来发现奄奄一息的伊哥。”
“他不知被灌了什么东西,口不能言,双目血红,一双手被砸烂。”
“没有药,没有,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我们什么都没有!”
“我们被伊哥保护着,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有他顶着。可天真的塌下来了。”
“我一路跑,一路滚。求他们。求丫鬟,求小厮,求嬷嬷,求贵人们,谁都行,谁都好,求求大家给我止血药给我金疮药,我愿意做牛做马,即便要我跪下去舔他们鞋边的春泥都行。”
“可是没人帮我。没人。没人帮我。没人帮我。没人……”邵衍以为自己又落泪,可摸了摸,只干燥得发冷,触手滑腻腻,像是邵伊嘴边涌出的血沫,无论他洗了几张帕子都擦不净,又像傍晚的月牙下小伶儿冰冷的微笑,只叫他遍体生寒。
“小伶儿站在门边等我,看到我回来,把佩剑交给我,随后出了院门。他以往随身携带佩剑,是不肯离身的。”
“我永远记得他的背影。”
“天明的时候,小伶儿回来了。”
“是被世子伯父的小厮抬回房。”
“我想着,回来了就好,我们兄弟只要一直在一起就好了,一直在一起。”他反而笑了,愈是带笑意,宝知的心口就酸涩得发紧,一股麻意在锁骨聚集,随即冲刷入四周。
她想叫他别说了,可张了张口,干燥得说不出一句话。
“他穿着被撕得不成样子的旧衣,哆哆嗦嗦地走到伊哥床前。”
“可死死抱着的大匣子里只躺着一管金疮药。”
邵衍怔怔道:“我们真是孩子。”
“老嬷嬷早被惊醒,冲进来一看,哪里不知道,开口就骂‘白被玩了一夜,打发叫花子呢’。”
“他们不是孩子,我才是。”
“伊哥该是早知晓了那些腌臢,他说不出话,呜呜几声。走了。”
“我只会哭。”
“等抹了脸,发现小伶儿倒伏在榻头,我才发现血已经将他的裤子全染透,地上一汪一汪,后来怎么洗,那块裂砖都比别处暗一层。”
“我磕头,求他们别将我的哥哥和弟弟带走,可是没有用。没有用!什么避世而居!都是假的!什么等到长大了就没事了!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那间屋子就被封了。”
“那我该怎么办?没有伊哥,我要往哪里走,谁能领我?”
“只是从这事里,我明白,我要反抗,我没有做错,只要闹起来才不会悄无声息地消失。”
“可是越是反抗,就被打得越凶。”
“不反抗就要被吃,被反抗还是要被吃。我不想被吃,我想当人啊。”
宝知侧躺在他的手臂上,无知无觉,眼泪就淌下来,从左眼内侧徐徐爬过鼻梁,再滑过凹陷的眼窝,最后安静沁入男人的寝服。
“这样活着有意思吗?不错,我是贱命一条,身上也流着邵家的血,纵使是死,我也不能了无声息地死去。”
“长泰郡主生辰宴。”
“我本打算带走邵珉。”
“但我太弱了。”
“还以为就要这样不体面地去见伊哥和小伶儿。”
“可是……”
宝知猛然将他的头揽入怀中,压断了他的话语。
她说不上那时为何选择从花厅前离开,为何多管闲事,为何救他。
也许冥冥之中,鬼怪神力所趋。
“我很害怕你生病。”他闷闷地说。
“我回来时,你就无声无息地躺在榻上,我想同你说话,可府医说要让你静养。”
“我真的很害怕。”
宝知目睹过死亡,也亲手杀过人。
可她没有接受过正确的死亡教育。
这太重要了。
邵衍因为兄弟而扭曲了对于死亡的认知;她因为年幼的身体目睹过死亡,故而脑部的组织病变。
“不要怕。我保护你,你保护我。”
邵衍轻轻挣脱出来,坐起身,将宝知抱入怀中。
“我会保护你的。我会永远保护你的,若是有人要伤害你,只得从我尸体上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