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太医这么说,大概就是养上一个月左右的事情。那些太医向来是不把话说满的。好在没什么大事儿,你是不知道,那些打棍子的人黑着呢,有些能把人打的劈开肉绽,看着很吓人,但是不伤内脏,有的是表面看着不严重,但是内脏已经给打坏了。”
王熙凤从门口丫鬟手里接了果盘端进来放到蘑菇身边:“都是刚拿来的,赶快吃。三爷这也是倒了大霉了,我听说都是治国公家的二老爷乱说的。本来老皇爷说是每个人打二十下。这位二老爷就说那些年纪大的老大人们恐怕遭受不住,让打五棍意思意思,年轻的就多挨一些,打四十棍吧,这分明就是讨好那些老大人,不把这些年轻的小官放在眼里。
我刚才还听来喜儿媳妇跟我说,那些挨了五棍的老大人们也没念他的好,说这家伙就是个佞臣,又说都是他在旁边出坏主意。叫我说他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蘑菇捧着茶杯低头喝了一口,没想到这事情传的居然这么快,连内宅女眷都知道了。看来今晚上非动手不可了。
王熙凤说着坐到了蘑菇身边,拿起一个橘子来给蘑菇剥橘子:“来吃这个,这东西本来是冬天留着上供的,说是福橘,也不知道那些人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能留到现在,我吃了倒还可以,只是味道没有以前那么甜了。”
以前有个词儿来形容过年上供的橘子,那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蘑菇接过来一瓣放到嘴里嚼了嚼,确实是少了点水分,但是也到不了败絮的地步,还可以吃。
蘑菇就吃了一瓣,跟王熙凤说:“伯母我不吃了,等会儿还要吃饭呢,这些等会儿留着给二弟吧。我今儿来是有话要跟伯父说。”
王熙凤听了就端着剩下的橘子站了起来:“那你们说话吧,我把这些放到荂哥儿的厢房里去,那小子见了肯定乐意吃,他那张小嘴儿啊,每天都动个不停,就没他不爱吃的。”说着大笑着出去了。
贾琏就坐到了王熙凤刚才坐的凳子上,小声问蘑菇:“有什么话还让你跑过来跟我说,难不成是大事儿?”
蘑菇点了点头:“伯父今晚上可能要出事儿,早点关门的好,若是能劝,你去隔壁劝劝珍大伯伯。”
贾琏唬了一跳。
“好孩子你可不能乱说,你伯父胆子小,听不得这些消息。”
蘑菇就站了起来:“我能拿这样的事儿来吓唬您吗?”说着转身就走了,贾琏看蘑菇离开,急得跟那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他也不敢再坐着了,撒丫子往前面跑,赶快去找贾赦,贾赦这个时候正在院子里坐着看三个孙子玩耍。
桂哥儿小的时候就喜欢抽陀螺,现在也喜欢。趁着等一会儿吃饭,他向两个弟弟示范怎么抽。
两个小的在一边看得很惊讶,每当哥哥抽一鞭子下去,他们两个就开始大呼小叫。
贾琏进来之后就看到他们三个在玩儿,贾赦在一边乐呵呵的笑着,立马跑过去压低声音跟贾赦说:“老爷,我有大事儿……”
老纨绔脸上的笑容立即拉了下去,掀开眼皮子看了一眼贾琏,哼了一声,颇有些看不上贾琏这种遇点事儿叽叽喳喳的样子。就说:“我知道,你没看这三个小东西都在我跟前了吗?别的人我也顾不上了,你该干嘛干嘛去吧。”
合着您老人家已经知道了您不跟我说!
贾琏深吸了两口气,赶紧出门去找贾珍。
贾珍家里今儿晚上没什么人,只有他一个人在家里自斟自饮。
贾琏去了,贾珍很热情的招呼他坐下问起贾瑭的伤势。
“瑭儿怎么样啊?听说挨了四十棍,他也真够倒霉的。要不是因为他在东院我不好去,我还想去看看他那倒霉催的样子。”
“血乎乎的有什么好看的?”
“看你说的,我要是倒霉了他也赶紧跑过来看我的笑话,一家人是一家人,但是不耽误看笑话呀。”
贾琏不想跟他聊这个,就说了一句:“你这里今儿倒是没客,真少见。”
贾珍看了贾琏一眼就问:“那你为什么跑过来呀?这个时候大家都各扫门前雪,你跑过来找我喝酒?”
贾琏就听出来这话里有话。
他不可置信的问:“你也知道?合着你们都知道,我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不知道,但是我刚才也确实知道有人拉着我要共襄盛举,我想了想……你看,我如今也没什么难事儿,暂时还不缺钱花,也没穷到人家给钱我就替人家卖命的份上。再有就是眼瞧着咱们家有大好事儿,我疯了才在这个时候跟那些人掺和到一块儿。
所以我就回来了,等会儿天黑了就关门,今儿晚上早吃饭早睡觉。一觉到明天,天不亮还要起来去哭灵呢。”
贾琏就觉得合着就自己一个人跟个二傻子一样。
他气愤的站起来:“我还想着怕你倒霉了特意来说一声,你们居然不跟我说。就我一个人是傻子是不是?”
贾珍看着他没说话,心里想着:你才知道啊,被人家哄两句就耳根子软的人不是傻子是什么?!
贾琏气冲冲的走了。
天很快黑了,各处开始上灯。
荣国府要求所有的男仆全部集合在前院,女仆在后院和大观园。跟仆人自然不会说今晚上有事,让他们只管熬着,什么都不必问。东院这里云芳也有安排,每个人都没睡。
亥正,院子里面有人惊呼起来,甘草急匆匆的进来跟云芳说:“三爷奶奶,北边那个地方火光冲天。”
贾瑭动不了,云芳赶快出去在院子里向外看。因为重重建筑阻挡,根本看不清楚外边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北边方向的天空已经被映红了,看来火势不小。
云芳赶紧回屋里面看了看座钟,座钟显示正是亥时,也就是晚上的九点。
起初是只能看见火光,渐渐的就能听见周围有喊杀声。
哪怕是院子里面的仆人也知道外边出事了,这个时候吓得瑟瑟发抖。而且城中起火的地方不只是北方,四面已经有不少地方起火。距离荣国府最近的就在前面一条街上。能看见冲天大火熊熊燃烧。
就有不少人让人来问云芳要不要时刻准备着火势蔓延过来救火。
因为东院这里和宁国府中间有一条小巷子,属于比较狭窄的地方,因为后来修建了大观园,又占用了一部分小巷子,这个地方就成了死胡同。平时来往的人就不多,所以云芳只能看见火光,并不能听到惨叫。
而荣国府正门正对着的宁荣大街上已经发生了械斗,这个时候贾琏隔着角门从门缝向外看,只能看见连片的火光,耳边还能听见各种惨叫声,他们门里面的人连灯都不敢点,大家蹑手蹑脚的提着各种东西蹲在门口预备着等会儿要是有人闯进来大家反抗。
贾琏这个时候已经两股战战,黑夜当中整个人浑身冒冷汗。
要不是这一大家子人都指望着他,他这个时候真的想躲到菜窖里去。
在这种极度恐惧当中,贾琏觉得十分有必要修建密室或者密道。要是这种事儿真让自家碰上了,没躲藏的地方可怎么办?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他身边的人说:“二爷,这会儿街上的人少了。”
“闭嘴,你想把人引过来?”
周围的人都摒气凝神,生怕呼吸声大了能招来杀身之祸。
荣国府当中最高的建筑就在大观园的假山上,也就是凸碧山庄。蘑菇这个时候就坐在山庄的屋脊之上,不仅可以俯视整条宁荣街,也能看得清楚远处到底是起了多少火。
大观园在众多建筑包围之中,在这种混乱的时刻,感受不到外边的血雨腥风,只有站在这最高处,看到漫天火光冲天而起似乎在天边燃烧,才能知道外边如今有多么的血腥混乱。而且这火势都是在内城之中,从以往观察的角度而言,不少勋贵人家都受到了牵连。
不同于贾琏的战战兢兢生怕有人闯进荣国府,此时此刻的蘑菇觉得非常平静,这不过是朝局的一种形式罢了。可控制的兵祸或者是政变,其实是一种消灭异己最快速的办法。
蘑菇这个时候根据这起火地点,已经能判断出究竟是什么人在此次变故当中被判出局,而接下来又要怎么斗。
蘑菇预料的没错,这确实是一起可控制的兵祸。
在晚上子时左右,起火的地点并没有增加,开始渐渐熄灭。寅时左右街上的火把开始减少。卯时街上已经没人了,或许是有人,但是并没有举火把,这个时候周围只剩下一些没有完全燃烧的地方还在发着红光,并没有了喊杀声,也没有了呐喊声。最后只剩下万籁俱寂。
蘑菇这才站起来,脱下身上披着的斗篷扔到下面院子里,随后便踩着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斗拱从屋脊上下来。
京城里很多人一晚上都没睡,但是宫里面既然没通知,大家还是要出门的。
当马车行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大街上还有倒在地上的死者和散落在街头巷尾的兵器,更别提到处都是斑斑血迹,随处可见昨晚械斗的痕迹。
邢夫人昨天睡得特别好,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时候她只看了一眼外边的现状,立即将帘子紧紧拉住,非常后怕的跟云芳说:“哎呀,吓死我了,昨日怎么发生这样的事儿?”
这位后知后觉怕的浑身颤抖。
直到马车停下来之后,云芳扶着她下来列队,邢夫人都没有缓过神来,然而昨日晚上的惨剧又一次冲击了邢夫人。
因为今日来列队的诰命夫人们少了一半,而剩下这一半的脸上也充满了惊惧,这下不用装了,个个顶了一张仿佛死了爹妈的脸,要多悲伤就有多悲伤。
叹艰难
邢夫人在队伍里面战战兢兢,前几天大家见面还互相问好,再说几句闲话显得一片其乐融融,每个人都是那样的和气,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等到今日她浑身颤抖着站在队列里面,急需有人搀扶着自己,再安慰自己几句,然而看看周围都是板着脸的贵妇,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惊吓,没比自己好到哪儿去,所以邢夫人这个时候就格外惦记云芳。
无论怎么说儿媳妇儿总会安慰自己几句的,如今倒好,前后左右都是陌生人,连话都不能说,气儿都不敢喘,所有的恐惧被放大了无数倍,她这会儿吓得已经掉眼泪了。
这个时候有太监和女官过来整理队伍,邢夫人赶快把眼泪擦了。
似乎刚才在路上见到的都是幻象,周围这些人也都魔怔了一样。大家和宫中的人有着天然区别。宫中的人亦如昨天,脸上带着疏离的微笑,说话客客气气,行动举止落落大方自然无比。
有些人的位置上空着,宫女们就请这些夫人们往前走一步,把空着的位置给补上。
在宫门前面吹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风,周围的人都已经镇定了下来,但是邢夫人却还是觉得锋芒在背,整个人僵硬无比,等到拂晓,周围都能看清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收起了那种惊悸的表情,努力摆出悲伤的模样跟随着宫女们一块儿去哭灵。
邢夫人也无比僵硬的跟着一块儿去,一直哭到了太阳升得老高才在太监的唱礼下停止了哭灵,宫里已经准备好了早饭,让各位告命夫人们先用点儿早餐。
宫中的大锅饭并不好吃,做的软烂无味,十分寡淡。
邢夫人刚坐下来,就赶快抬着头找云芳。
要是放在往常,大家还能说笑几句,这个时候每个人都默默刨饭,连头都不抬。
云芳路过杨太太和大嫂子点点头,只要能让娘家人看见自己平平安安的就行,这个时候没必要说话,赶快端着自己的碗走向邢夫人。
邢夫人看到云芳过来这才松了一口气,婆媳两个头对头吃饭,吃完饭之后这些夫人们便站起来稍微走动一下,去办理一些杂事儿,预备着等会儿接着哭。
邢夫人看着周围无人,拉着云芳的手就说:“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我看着少了好多人。”
比昨日少那么多人,一眼都能看明白的,所以她才害怕。
“太太,不干己事不开口,宫里面更要谨言慎行才行。”
“我知道,可是我害怕。”
“没什么害怕的,该死的昨天晚上都死了,该下大牢的这会儿都在大牢里面呆着呢,咱们还能站在这里就证明咱们没事儿,你别怕,大大方方的别跟人家说话就行了。”
邢夫人点头,又说:“不知道老爷现在怎么样,那老东西兴致一起来谁都管不住他,我就害怕他惹祸。也不知道瑭儿现在又是个什么样子,我更惦记我那两个小孙子。”
说着就想掉泪,云芳赶快拉她的手:“你可别在这个地方哭。宫里面就是哭也有讲究,该哭的地方是灵前,你等会儿在灵气想想这些事儿,哭的就情真意切,别的地方可不敢掉眼泪,不吉利。”
邢夫人赶快把眼泪憋了回去,看了看周围,见没人关注才松口气,便排着队去用马桶。
云芳这个时候观察的四周,今日少的这些人有二分之一就属于勋贵人家。比如昨日害的贾瑭挨打的治国公一家,今儿都没见有人来哭灵。还有不少武官的家眷,今儿来的也不多。到第二次去哭灵的时候,云芳看了看,兵部的官员家眷来的极少极少,大部分都没来。
不过北静王府的婆媳两个和南安王府的王妃太妃奶奶们都来了。
等到吃了中午饭,又来了一批女眷,很明显这一群人都很脸生。宫女们又重新整理队伍,这一批女眷大部分安插在了队伍的末尾,这是补进来的新外命妇。
等到下午在灵前哭过一场之后这些人有一种明显压抑不住的喜悦,哪怕是在这种丧事场合,她们也压制不住那种发自内心的兴奋,只能低下头拼命掩饰脸上的笑容。
早上来的这些贵妇们都忍不住露出鄙夷的表情,看这些人就跟看暴发户一样。
到了下午,女眷们哭了最后一场之后并没有立即出宫,而是被宫女带着到了皇后跟前。皇后的脸上看不出悲喜来,而是嘱咐大家明日还要按照之前的时间来,说了两句闲话之后就让大家散了,但是却留下云芳和邢夫人。
云芳和邢夫人看到后来的那一批外命妇此时都在大殿前面恭恭敬敬的等着,就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了,这就是被紧急提拔起来并没有得到过正式册封的外命妇,虽然鸭子赶架一样的来哭灵,然而对于这些人来说这哪是来办丧事呀,这简直是来庆祝的。她们的身后对应着他们的家族,这都是皇帝的人,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就是这个意思啊!
皇后留下云芳和邢夫人目的是询问昨日蘑菇有没有受惊,同时也表达了贾瑭被揍了一顿之后帝后展现出来的关心。
然后给了一堆赏赐,全部是给他们父女两个的,云芳和邢夫人谢恩之后就带着这批赏赐路过这些等候召见的女眷出宫回家去了。
贾赦这个时候已经到家了,人家出门之后根本没等云芳和邢夫人。邢夫人以为他会等着,紧赶慢赶的到了宫门口,得知老爷已经回去了,在心里面对着贾赦骂骂咧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