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夜深人静,他单独从梦里醒来的时候也回想过自己的半生,这半生他是科举入仕。比起很多人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头,当年跟他一块儿做官的那些人走的清流的路子,到如今也还在苦苦攀爬。
一直以来贾雨村都看不起这些人,做官了有什么用,千军万马考出头了又有什么用?
到最后还是要吃糠咽菜,能比得上自己吗?自己金满箱子银满箱,左拥右抱,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陈年佳酿,这一辈子哪怕是现在立即去死了也值了。
满心想成为人上人,今日真的成了人上人。
却觉得欲望越来越大,越来越显得沟壑难填。大部分时候都是不后悔的,都是向前冲的,都是没命的在狂奔,生怕别人比自己捞的更多,等到蓦然回首夜深人静的时候,却有一种止不住的恐惧从心底蔓延。
嘴上说着就是自己立即死了也觉得值了,可是真的值了吗?坐拥这么大的家产,自己什么都没享受到就这么死了,真的值吗?
所以回头再看看,看看那些还在吃糠咽菜的人,那些人会害怕吗?
贾雨村也曾反思过自己如果走上另外一条路会怎么样?
像大部分官员那样从小官做起,慢慢的成为中间门官员,若是运气好也可以成为京城的高官,然后在京城里面过着那种体面的日子,也就是那种小富即安的日子,等到一辈子过完,到了老年可以带的子孙辞官回乡,那个时候回到家乡到处受人尊敬,拖着老迈的身躯带着小孙子在村子里面闲逛,然后平平静静的咽下一口气,停尸在堂上,这就是所谓的寿终正寝。
这样的日子是贾雨村曾经不屑一顾的,但是现在他又极其渴望这种日子。
就如先贤所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们这些当官的,富贵和长寿也不可兼得。
不过随后他一想,也有人能够富贵与长寿兼得,那就是京城的那些勋贵们,凭什么?
凭什么这些人不如自己,一个个愚蠢如猪,却又有这样的泼天的富贵?
贾雨村已经是一个高官了,这种满心不甘也仅仅是只露了一下又被收了起来,眼下不是想不明白看不惯的时候。
是接下来该怎么办?都已经投靠皇帝了,然而皇帝却把自己当把刀,接下来还能投靠谁?投靠太上皇?
也不是不行,然而太上皇老矣,谁知道还能庇护自己几年?投靠太上皇无疑是饮鸩止渴。
哪怕知道是饮鸩止渴,这杯毒酒也要喝下去,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处在给自己找后路的惶恐以及紧迫中,他对薛家的事儿盯得也没有那么紧了。就把事交代给管家,让管家给薛家找点事捣乱一下,最好拖住他们两家关于当铺的买卖。
贾雨村的意思是说这件事能拖多久就拖多久,拖到自己这里有了转机,然后再想办法治理他们。
在贾雨村看来,这些都是小事,小事不值得自己费心。
但是在他手下那群狗腿子看来,这就是小事,小事也用不着大人操心,他们就能把事给办好。
既然大人想要薛家的家产,那只要把薛家的家产拿来献上,大人就能高兴,同时自己也能从里面过一手的油水,这样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也别指望这群狗腿子们的手段有多高明,他们用的办法是今儿往当铺里面扔一条死耗子,明天扔一只死猫。眼看着这样的小打小闹吓唬不了人,就开始往人家门上泼油漆,倒大粪。
眼看还阻止不了,那么他们就向官府举报,说是当铺里面有赃物。
就这点手段把顺天府的人气得够呛。
这事儿把官府折腾了一个人仰马翻,但是并不能挡着如春风继续收购薛家的当铺。
这群人就想着要不然给薛家来个狠的!
做生意最担心什么,就担心不赚钱晦气,所以一些商人还特别迷信。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带冒烟的往人家当铺的院子里面扔了一个骷髅,随后就举报说当铺里面埋的有死人。
这城中当铺里怎么会埋的有死人呢?人家振振有词,说是牵扯到了谋杀,想要毁尸灭迹,是就地埋人。
就薛家店铺的那些幺蛾子,最近一段时间门可谓是花样翻新。整个衙门里面的人一听说薛家的店铺有出事儿了,顿时气的冒烟。
这其中的内情大家都懂,不就是不想让人家两家成生意吗?有本事你们搞点别的呀,别天天折腾我们。
人家都已经举报发现骷髅了,那么顺天府的衙役和仵作还是要出动一下的。
而且发现骷髅的事情太过惊悚,所以一瞬间门传的半个京城都知道了,随着时间门的推移,事情的发酵,整个京城都知道了。
如春风想要买当铺,倒是不讲究这个,而且也知道这是别人使了手段,但是因为大量人群的围观,还有官府进进出出,周围邻居指指点点,盘点交接的事情不可避免的停滞了下来。
往店铺后院扔骷髅的人这个时候高兴了,终于达到了拖住他们两家买卖的进程,然而随着事情的发酵事态的扩大,有一些变化完全不是这些人能控制得了的了。
如今京城里面小孩子们就开始在街上唱童谣,大概意思是薛家打死了人。
一瞬间门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件事儿,更有一些知道薛家和贾雨村之间门恩怨的官员指使人推波助澜,把当年薛蟠打死人的案子讲了出来。
各种细节可谓详实之极,当年的办案官员就是贾雨村,这里面只说是当年王子腾指示,并没有敢把荣国府给牵扯进来。如果问京城里面的官员和一些看不见的势力是怎么知道的细节——薛家族人提供的。
薛家的人不想让薛蟠回金陵当族长,也不想放过贾雨村,自然是拿族长祭天,拉贾雨村下马!
同时又说了不少贾雨村当年横行霸道在地方上刮地皮破家灭门的事情,这里面一桩桩一件件说来令人毛骨悚然。
贾雨村得罪的人太多,前段时间门又太嚣张,这个时候引得舆论反噬成了过街老鼠,不少人从他们家门前走过都要呸一声,回家就要用树叶洗洗澡,跨一跨火盆,嫌晦气。
贾雨村只觉得皇帝还要用自己就会保住自己,可是却没有想到皇帝能用的刀多的是,也不缺这一把。
多少人愿意给皇帝做事,争先恐后的表忠心,特别是有些官员为人正直,把除暴安良当做平生志向,有这样打击奸臣的机会,恨不得亲自冲锋在前。
皇帝不用他们是爱惜他们,并不是说贾雨村是唯一一个能被用的人。
贾雨村的名声臭大街了,短短的几天时间门被全城嫌弃,皇帝如果再用他,那就真的是想不开了。
其实在京城大面积议论薛家打死人的事之前,薛宝钗就觉得风头有些不太好,劝薛姨妈赶快把薛蟠送走。
薛姨妈起初有些犹豫,她只是觉得事情不会闹大,等到全城都知道了就开始害怕起来,让薛家的族人带着薛蟠先回金陵躲一躲。
这些人都不想干这个事儿,跟她说:“如今要是事情闹大,朝廷里面发下海捕文书,他就是逃到天边也会被逮起来,我们是没地方藏他,不如你找个地方把他藏起来吧。也不要让我们知道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薛姨妈六神无主,听了这话就奉为圭臬,赶快去找薛宝钗商量。
薛宝钗也不想插手这样的事情,但是考虑到毕竟是哥哥,不能不管,只问薛姨妈:“你有没有别人想不到的地方,把我哥哥先送进去藏一段时间门,等风头过了再说其他的。”
薛姨妈确实找了一个地方藏她儿子。也不多远,就在他们家的地窖里。
就这?
薛宝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还不如把他藏在城外的庄子里呢,好歹在那里提前得了消息能跑得掉,在城里面就算是真得了消息也是插翅难逃,连城门都出不去。
薛姨妈一听,也真的是这个道理,就带着薛蟠出城。
夏金桂目瞪口呆,问薛宝钗:“当初你们不是说荣国府已经把这件事给你们办妥当了吗?怎么现在还要躲?”
薛宝钗只能说:“嫂子,此一时彼一时,往日这事儿没人提也就不算什么,要不然怎么会太太平平的过这几年。如今闹的天下皆知,连皇上都知道了,这件事还怎么遮掩?”
夏金桂接受了这样的说法,免不了心中烦闷,她又不跟着到城外去,自然是天天在家里面骂这个骂那个。又把薛家的祖宗十八代给骂了一遍,往日要是骂人,薛家的人不敢多言,可是现在骂,薛家的这些老人家就听不下去了。
我们祖宗好好的怎么招惹你了?让你天天在嘴里翻来覆去的骂,这是谁家的规矩?
可是这些大老爷们又不能去跟一个年轻女人对骂,气的吃不下饭直接搬出去住客栈了,来了一个眼不见为净。
在薛家折腾的起劲的时候,朝堂上开始清查贾雨村。
贾雨村为官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门办的缺德事儿不只是一件,所以薛蟠的案子被重新拿出来混在其他的案卷中被专门装进了一个箱子里要重新审理。
同一时间门,贾雨村带着手铐脚镣被押进了大牢。
观暗恨
贾雨村被押解进大牢,让很多人松了一口气。
甚至因为前几天那么多人的推波助澜,让街上随便一个人都知道贾雨村曾经办过了什么事情,所以他被押解到大牢里面的消息就传的到处都是,街头巷尾很多人拍手称快,高兴的跟过年一样,对于他被绳之以法的下场,很多人奔走相告,甚至荣国府的婆子把这件事儿当外面的热闹事儿来告诉了云芳。
就这种传播能力,真的让云芳叹为观止。
等到贾瑭晚上回来,云芳就忍不住跟贾瑭讨论起贾雨村的这件事儿。
在云芳看来贾雨村这次倒霉的也太迅速了:“我还以为他的事情能拖上几个月呢,没想到事情急转之下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毕竟前几天刚有各种流言蜚语,今天就把人关到大牢里去了。”
贾瑭笑了一下:“他得罪的人太多了,要是没把大家全得罪,他倒是可以腾挪一段时间,但是他根基太浅,前一段时间又太猖狂,这个时候与他有关系没关系的都不想再看着他蹦哒了。
你想想,北静王府他得罪了,京城的勋贵门第有些子弟被抓了,有几个人已经被砍头了,还有些势力被连根拔起,谁不害怕?大家是一鼓作气把他的事情加快加急的给办了。”
云芳听了忍不住在心里面感慨了一下,贾雨村也确实是个人物,大起大落之间人家能够快速崛起,踩着很多人的肩膀爬到如今这个位置只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比九成的官员都要强太多了。
云芳对官场到底没有贾瑭理解的那么深刻,于是就忍不住问:“他要是到了京城一改往日的作风,不知道会不会不是这个结局?”
“你想什么呢?”贾瑭就觉得云芳太天真了。
“在最开始的时候他可以选一条路去走,但是一旦选中了这一条路就要一直走下去,想回头是不可能了,所有人推着他往前走,他做过的事情也不许他回头。
说到底这是求锤得锤,求什么得什么。刚开始他进京赶考,那个时候他还有的选,他可以成个清官,也可以成个混日子的庸官,但是他偏偏想成一个贪官。
说到底还是太年轻,也是成名的太早没看到人家的本事,觉得自己才华出众,自然就有一种恃才傲物看不起所有人的气概,认为所有人都是一些笨蛋傻瓜。年轻的时候还行,人家只能说年轻人乳臭未干有一股子傲劲,但是年纪大了却不能再这么想了,更不能这么做了。
毕竟放眼望去这官场里都是精明人,远的不说,就顺天府里面那个谢大人,论自保那是一等一的,这种聪明人既不结党也不投靠某方势力,就靠着那圆滑的性格和聪明的脑袋一路做官到了如今的位置,他想向上一步不可能了,但是平安到老还是能看到的。
好在他自己也很满足,贪的不多,够全家花销就行,也不刮地皮更不对普通人下手,他倒是刮了咱们家两次,你的香料铺子都被他刮走了,但是每年分红还是会分你,我倒是没见你对他恨的入骨骂骂咧咧。这就是聪明人,他刮了你一层皮,你也没恨他。这估计也是唯一一个从你手上占便宜的人了,你敢说人家没几把刷子?
贾雨村本来可以像谢大的那样,但是说到底他两次在官场吃亏都是败在了他那股子傲气上,他为什么在薛家的这个案子上做的这么粗糙,明知道所谓的‘冤魂索命’只能搪塞一下那些愚夫,没办法说服朝堂上的诸公,可他还这么做,说到底还是想拿这个官司来要挟王子腾和荣国府。
可他没想到王子腾已经死了,咱们家现在成了他的一根救命稻草,但是要仔细说起来,他还给自己留了好多根救命稻草呢。等着看吧,等过几天随着案子的审理,京城被卷入的人家会有很多,这也是为什么皇帝要同意把贾雨村下大狱的原因,既然贾雨村这把刀不能杀人,那么就让他最后自爆炸死一圈的人。”
云芳就问:“那咱们……”
“咱们没事儿,我估计东府会有些麻烦。”
“那东府?”
“能不能倒霉就看咱们这位族长有没有提前留后手。不好说,你别瞧着贾珍那个人人品太烂,但是这人聪明着呢。”
说到族长,薛蟠也是族长,贾瑭就想起薛家的人,这个时候颇有些感慨,忍不住跟云芳说:“说起宗族,我以前没见识过,想当年咱们只在书上看到这是一座大山,至于这座大山是怎么压迫人的不知道,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那么黑了。”
“怎么说?”
“薛家的那些老家伙们要让薛蟠凉了,换句话说,要拿薛蟠祭天!”
看云芳一副不太明白的样子,贾瑭就给他解释。
“薛家不想让薛蟠活着了,据我所知,薛蟠的案子之所以成为街头巷尾人人谈论的案子,就是因为薛家的人推波助澜,他们在京城别看只有短短的几天,借着南方富商聚会的会馆,认识了不少的官员。
这些官员想要贾雨村的命,而薛家除了想要贾雨村的命之外,又想把薛蟠这个包袱给甩出去,于是双方一拍即合。
薛蟠的案子如果在没有闹这么大的情况下,秉公审理也不会被判死刑,属于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如果说把他逃脱牢狱之灾这个事算上的话,那就不好说了。但是经过这么一宣扬,薛蟠是必死无疑。”
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贾瑭就接着说:“薛蟠死了之后那么卖家产剩下的这一笔钱又该怎么处理?”
这家的男人都死绝了,只剩下三个女人,到时候薛蟠的媳妇也就是夏金桂未必愿意会留在薛家。
而且夏家母女就在京城,夏家太太也是有门路的,她的路子太野太邪门,薛家就算是手太长也未必能管到夏家的事情上,所以夏金桂会全须全尾的从薛家离开,但是薛姨妈母女两个只能把钱财交上去求宗族庇佑。
甚至薛姨妈的私房和嫁妆都保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