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1 / 1)

在迷雾般的黑暗中,龙芝听见鸟鸣,清灵的,宛如泉水流动的韵律。慢慢的,雾散开了,眼前清晰起来,浮出大片明朗的金绿。同样是森林,可眼前这片与岐蒙山完全不一样,林叶疏朗,上方薄薄的天幕清晰可见。一名青年走在铺满落叶的林间小道上,幅巾深衣,竟是前朝的打扮。一束日光斜打在他背着的铜剑上,剑鞘凸浮的祥云瑞兽纹样,依稀与藏在道观神像中的那把剑一模一样。

龙芝这才觉察到不对劲,先不说那男子怪异的衣装,自己看着他时,竟是居高临下的,仿佛浮在空中一般。再一低头,四肢应是在的,可与不在也没有多大的区别,因为他根本看不见它们。

莫非是引导法力时发生了事故,他被炸得粉身碎骨,才变成了现在的模样?龙芝被这想法吓了一跳,可若真是这样,自己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青年又是什么人?他试着移动身躯,整个人轻飘飘的,腾云驾雾般停在青年身前。

果然,青年也觉察不到他的存在,依旧埋头赶路。阳光很烈,对方一张晒得微微泛红的脸十分英俊,因个子挺拔,将一身灰扑扑的布衣也穿出了潇洒落拓的意味。打量他时,龙芝的视线无意撞上了对方的,整个人霎时像坠进漆黑的冰湖里,冻得打了个冷颤。对方有双让他害怕的眼睛,冷漠、清澈,没有半点人的七情六欲,比起人,他更像是把锋芒毕露的兵器。

忽然听见叮铃一声,龙芝循声找去,发现一挂碧玉铃铛正悬在青年的腰带上,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摇晃。

这是怎么回事,道观的铜剑,自己的碧玉铃,怎会出现在同一人身上?

龙芝满头雾水地跟着青年前行,直至对方走进深山,眼前的景象陡然一变。山中仿佛被大火肆虐过,原本的山光水色化为一片恐怖的焦黑,远处有抹鲜红色,似是未熄灭的火焰。空洞的风声从枯木林中传来,鬼哭神嚎一般。青年驻足看了片刻,蹙起眉头,继而利落地捏了道法诀。龙芝不知那是什么法术,只看见红光在他指上一闪,随即流星般窜入了枯木林内。

青年随着红光而去,龙芝犹豫一瞬,也跟在他身后,与他一同踏入这片毫无生气的森林。

走到深处,看见的不仅是枯枝残叶,还有成炭状的尸体。大大小小,飞鸟走兽,竟无一能够幸免。过了许久,那缕在林间穿梭的红光终于停了,青年同时突兀地停下步伐,抬手将背上的铜剑拔出寸许。龙芝随他的目光看去,下一瞬,不禁屏住呼吸,头皮一阵阵发麻。一条庞然大物盘卷在焦土之中,足有两人合抱那样粗,堆得如小山一般。原来先前看见的那抹鲜红并不是火焰,而是这物的鳞片。它像是蛇,可歪在一旁的头颅却生着只锋利弯曲的长角,大张着口,舌头歪搭在一边,瞪圆的眼睛黯淡无光,显然是死了。

从它折起的身躯另一边,正传出一阵阵异样的动静。轻柔的、粘腻的、慢条斯理的,似是进食的咀嚼声。青年握着剑,不动声色地往那处靠近,明明他已经足够小心了,然而待他转到蛇尸背后时,那声响同时也顿了顿,青年和龙芝措手不及,撞见了无比诡异的一幕。

腥气扑鼻而来,死去的巨蛇已被开膛破肚,一人半跪在它大敞的腹腔前,正在专心致志地啃食它的血肉。此人身上仅披着一件长衫,浓密微卷的漆黑长发从他背后披泻而下,发尾浸在黑红的血里。应是觉察到他们的到来,那人回过头,一双黄金般澄明璀璨的眼睛静静看向青年。

他的脸上也涂满血污,可非但不显得狰狞,反而如盛妆一般,给他妍丽无比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原始的艳异。

不止是龙芝,连青年都看得呆住了,握剑的手悬在半空,半晌没有动作。

龙芝惊讶的缘故倒不是为对方的美貌,而是他认出了此人的身份,这分明就是裴隐南。

“……是你杀了丹蛟?”青年终于出声,嗓音如他的眼神一般冷硬:“你又是从哪里来的妖物?”

裴隐南盯着他看了半晌,却没有回答,径自收回视线,咬上了血淋淋的蛇肉。

一声金属摩擦的锐响,青年终于拔出剑来,剑锋直逼裴隐南的颈项,同时喝道:“回答我的问题!”

这疾如雷电的一剑竟被裴隐南徒手接下了,只是在他的手掌与剑身接触后,剑身陡然迸出清光,就连漂浮在旁的龙芝都被殃及,一下子被震飞出去。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前方的一人一妖早已动起了手。这青年看着年纪不大,修为居然深不可测,即便对上裴隐南也丝毫不落下风,甚至隐隐有压制他的趋势。

没看多久,龙芝就发现了不对劲之处。从前裴隐南身受重伤,都能和赤炼不分伯仲,就算这青年再厉害,应也不能将裴隐南压制到如此地步,除非眼下的裴隐南伤势比那时还更沉重。

他的疑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青年又一击被裴隐南避开,不过他的招式虽落空了,同样锋锐的剑气却从裴隐南身上擦过。伴着一道布料撕裂的脆声,那件潦草地搭在裴隐南肩头的黑衣被削去一大块,原本拢起的领口顿时散开,两襟软绵绵地滑落下去。裴隐南似乎也没料到这出事故,反应时已经太晚。残破的黑衣被他按在腰际,而他见它失去遮挡的作用后,索性放开手,任由自己结实修长的身躯坦露在两人眼前。

数不清的深而长的伤痕在他金棕色的肌肤上纵横,伤口边缘青黑,隐隐可以看见血肉。看到它们的同时,龙芝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用力攥紧,源自本能地感到恐惧——他在母亲留给他的记忆最后一幕里,母亲身上就全是这些印记。他虽无法感受母亲的痛楚,但母亲承受它们时骇人情形他至死都无法忘记。

是天雷,他的母亲就是死在雷劫之中。难怪裴隐南会如此虚弱,刚刚承受过雷劫的妖,几乎与初生的婴儿没有区别。龙芝看向青年,连自己此刻没有实体都忘了,下意识地拦在他与裴隐南之间。

青年的目光穿透龙芝,落在衣衫不整的裴隐南身上。出乎龙芝意料之外的,他一下子背过身去,模样竟有几分惊慌:“你、你快将衣物穿好。”

方寸大乱的青年不知道自己犯了一道大忌,在缠斗时背对一头野兽,是会有性命之危的。只一眨眼的功夫,裴隐南已出现在青年身后,一手扼住他的脖颈,制住他的同时俯身凑近,鼻尖几乎触上了青年的发丝。

青年面色一沉:“我劝你最好放开我。”

裴隐南只当他的话是耳旁风,垂下眼帘专注地嗅他。青年几乎僵成了一根柱子,握剑的手渐渐收紧,就在他忍不住想要动手的当口,裴隐南一缕长发从脸侧落下,因两人离得近,恰好从他耳畔擦过。

也在这一刹,裴隐南一把推开他,嫌恶道:“道士的肉果然是苦的。”

青年错愕地回头,却在看见裴隐南后被针扎一般迅速错开视线,问道:“你吃过人?”

“没有。”裴隐南回到蛇尸旁,从它身躯中掏出一块肉:“但倘若你再烦我,我不介意吃了你。”

听他说没有吃人,青年的神情和缓些许,执着地重新问了一遍:“这只丹蛟,真是被你所杀?”

裴隐南不耐烦起来:“不能杀吗?”

青年道:“不……没有不能,你这妖物,误打误撞,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他环顾一圈烧焦的树林,又看了看正在生吞血肉的裴隐南,眉头微微蹙起。犹豫了片刻,青年来到裴隐南身后,迎着他锐利的视线解开外衣,十分不自然地将它抛下,低声道:“你虽是妖,但既然修成了人身,还是要懂些礼义廉耻。这衣物你先将就穿着,明日我再来送一套新的。”

见裴隐南全然不理睬自己,青年叹了口气,又道:“丹蛟向来一雌一雄相伴而生,如今你杀了雄蛟,雌蛟一定不会放过你。你伤势如此严重,孤身一人恐怕难以对付,若你愿意信我,明日我们就在这里相会,我会带些疗伤的丹药和……食物过来,若雌蛟现身,我助你一臂之力。”

裴隐南不置可否,青年等了一阵子,试探道:“那就这样说好了?”

单方面与裴隐南达成这道约定后,青年一剑斩下丹蛟的弯角,转身便离去了。龙芝本想留在裴隐南这里,不料待那青年渐渐走远,他亦像一只被引线牵扯的风筝般,被一股力道骤然拉扯着朝青年飞去,再度回到对方身畔。

尽管不明白这情形究竟是怎么回事,但龙芝看着渐渐消失在自己视线中的裴隐南,仍旧忍不住冷笑出声。真是个大骗子,还说那些故事是乱七八糟的东西,要不是自己今日亲眼所见他以色惑人,搞得这青年道士晕头转向的,就真要被他骗过去了。

青年下山后便去驿馆取马,一路疾驰,于傍晚回到华灯漫天的都城。一座道观坐落在都城的北街,内里丹楹刻桷,玉阶彤庭,华美得犹如仙宫一般。青年刚踏入观中,见到他的人纷纷向他行礼,口称国师,青年倒不端架子,一一答过礼,旋即往主殿去了。

殿前早已有数人在等候,个个莲冠鹤氅,仙风道骨,其中一名年纪最大的,与那青年相会,一开口竟唤了声师兄,又道:“找到丹蛟没有,陛下先前又遣宫人来问,看样子是一刻都不能等了。”

青年没有出声,仅从怀中取出弯曲的蛟角,交到他手上。

那道人霎时转忧为喜,话也顾不上说,捧着蛟角便走了。另外几名道人这才围上前,七嘴八舌地询问他斩杀丹蛟的经过。待青年说出他在山中的所见所闻后,其他人面面相觑,均是一脸不可置信,说道:“先前师兄不在,我们所有人都不是丹蛟的对手。这妖竟不声不响地就将它杀了,京畿何时来了这样厉害的妖怪。”

另一名女冠道:“不管它是何时来的,连八百岁的丹蛟都能杀死,这妖道行恐怕要在千年以上了。日后它若像丹蛟一般为非作歹,那可如何是好?”

“无需担忧。”青年安抚她:“我绝不会给他为祸人间的机会。”

女冠仍是一脸忧色:“师兄要除去他吗,此事太过凶险,我们不能让你独自面对,请师兄带上我们吧。”

“是啊,”先前发话的道士也附和:“都说妖的道行过了千年,距升仙就只有一步之遥,真有那么厉害么,我倒想见识见识。”

不料青年板起脸来,冷哼道:“几日前才在丹蛟那里吃到的苦头,一转眼就全忘了?一只八百岁的丹蛟便让你们陷入如此窘境,若是换作有千年修为的,怕不是连性命都保不住。此事我另有打算,你们就别插手了。”

教训完自己的师弟妹,青年一拂袖,穿过一片梅林,几座小门,最后踏进一处格外冷清的庭院。这里白墙黑瓦,庭中除去一方冷泉外别无他物,冷硬得毫无情致,就连岐蒙山那座生满荒草的道观都比这里多了几分野趣。

青年不知自己身后还跟着一个龙芝,回到房内便绕到屏风后,开始宽衣解带。龙芝不好多看,立即沿着门缝钻了出去,在庭院中飘飘悠悠,游览此地乏善可陈的景致。不多时,门扉吱呀一响,身着单衣的青年走了出来,却没有去别处,径自往那方冷泉底下盘膝一坐,闭起双目,竟是一副要静修的架势。

看他们的衣着打扮,此时一定不是夏季。龙芝站在青年身侧,只觉泉水中泛出的寒气一阵阵泛上身来,再看看水中那个衣衫湿透的人,脸色都隐隐发青了,难道是什么新颖的修行方式?

看了半晌,龙芝摇摇头,如此折磨人的法子,就算这能让修为一日千里,他也决计不会效仿的。

不知不觉几日过去,这青年的生活就如他的庭院一般古板单调,每日早早起床,不是练剑就是在修行。不过龙芝与他半步不离,也不是毫无收获。一次青年被帝王传召,龙芝跟他一同入宫,终于得知自己竟回溯了整整四百年,恰好来到那个在传奇故事中被裴隐南覆灭的朝代。自己跟随的道士叫做姜仲,不单是岐蒙山道观的观主,亦是故事中与裴隐南鏖战三天三夜,最终身亡的人。

不过他如今日日带着药物离开道观,入山寻找裴隐南的踪迹,怎么都不像是视裴隐南为仇雠的模样。可惜裴隐南显然并不信任一个陌生人,姜仲连着数日无功而返,竟然依旧不肯放弃。龙芝看着他来回往返,不禁想到自己纠缠裴隐南,非要对方答应自己两个条件的那段时日。倘若自己不是妖,而是人身,他的遭遇恐怕不会比姜仲好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龙芝心里不禁又冒出一点小小的,不讲道理的怨气。

待到姜仲第二次见到裴隐南,已是一旬后的事了。

这日天气很糟糕,大雨从清晨下到午后,待姜仲做完功课,披着蓑衣走出道观大门时,天际云角低垂,远方隐隐有雷声滚动。动物对气象的感知向来比人更敏锐,龙芝频频抬头看天,离道观越远,越是焦躁不安,总觉得这雨水带着些奇怪的腥气。

一道亮光骤然从眼前闪过,尚未暗下去,隆隆雷鸣便炸响了。姜仲的马长嘶一声,生生刹住四蹄,在原地摇头摆尾,怎样都不肯迈步。又是一道闪电劈落,姜仲似是感应到什么,掐指算了算,旋即道:“糟了。”

他跃下马背,取出一张符纸,咬破手指在上面划了几道。龙芝本想趁机偷个师,谁知尚未看清纸上的内容,四周的景象就像晕开的水墨一般,迅速扭曲扩散。同时他脚下也宛如踏空了一步,等到再站稳后,眼前已是另一番天地了。

又是那片烧焦的森林,那条蛇尸仍躺在原地,圆睁的眼睛蒙着一层白翳,身上的血肉只剩一半了。而在不远处的天幕之下,有条更加粗壮硕大的赤色巨蛇正在地面盘卷翻滚,比人更高的枯树在它身畔,简直如一支支木签般,眨眼之间就被折断碾碎,半片森林都化为光秃秃的平地。

姜仲见状,立时拔剑施法,整个人腾空而起,朝赤蛇飞去。

离得近了,才发现赤蛇的七寸之间挂着一道黑影,依稀是个人的模样。龙芝比姜仲先一步认出对方的身份,不由惊呼出声:“裴隐南?”

裴隐南的状况比十日前还要糟糕,一道深可见骨的爪痕横贯他的背脊,而他的头发上,脸上,赤裸的上半身都淋满鲜血,根本分不清哪些是蛇血,哪些是他自己的。姜仲终于也看清底下的情形,扬声道:“我来助你!”

说罢,他利落地捏出一道法诀,将长剑甩出。铜剑裹在一团耀眼的清光之中呼啸落下,巨蛇七寸被制,全然无法闪避,只能眼睁睁看着剑尖从头顶贯入,穿透下颌,将它生生钉在了地面。

赤蛇吃痛,尾巴昂起横扫,挥落时竟引来连串雷电,劈里啪啦地在地面炸出无数深坑。姜仲好不容易一一避过了,不料赤蛇咆哮一声,天色霎时变得浓黑如墨。这一次的声势分外骇人,龙芝悚然抬头,即见上空亮起一道极其粗壮的紫色闪电,姜仲于千钧一发之际召回长剑,对裴隐南大喊:“小心——”

他的尾音被撼天动地的雷声吞没,龙芝只来得及看见姜仲持剑冲向裴隐南,眼前的世界便乍然陷入一片扭曲眩目的雪白。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龙芝眼皮动了动,听见有人急切地在唤:“别闭眼,不能闭眼,你快看着我,看着我!”

雷声似乎还在他的脑中盘旋,龙芝晃了晃头,慢慢睁开双眼。

入目的景象吓了他一跳,那赤蛇一动不动地摊在地面,不知是死是活。姜仲就坐在它身下的一片深坑里,裴隐南靠在他肩侧,吐出的血几乎浸透了姜仲的衣襟。龙芝从未见过他如此痛苦的模样,眼睛无神地睁着,喘息一声比一声沉重,似乎连呼吸都无比吃力。他忙从空中落下,下意识地想为对方诊治,可伸出的手却从裴隐南脸侧穿过,什么都没有触到。

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幻境,是曾经发生过的事,仍有一层层深重的恐惧压上龙芝心头。他仿佛又做了一场关于母亲的噩梦,即便看见她的痛苦,她的挣扎,也只能当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甚至连一句安慰都无法传达给对方。

情急之下,龙芝转头看向姜仲,真是完全没有料到,曾有一日,裴隐南的安危竟会维系在他这位夙敌身上。

姜仲抓过裴隐南的手腕,诊完脉象后又按了按他的胸口,面色微变:“你的心脉被震伤了。”

裴隐南静静地看着姜仲,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唯有一泓眼波依旧盈盈剔透,似是宝石碎裂流出的辉光。

与这双眼睛对视良久,姜仲抿了抿唇,冷硬的面容如同被敲出一丝裂缝,流露出柔软来:“罢了,你虽是妖,可尚未作恶,我会让你活下去的。”

他将裴隐南扶稳,继而闭目提气,抬掌按在对方背后。

龙芝在一旁看得怔住了,他知道姜仲会救裴隐南,但没想到他愿意付出如此大的代价。要医治受创的心脉原本就十分困难,况且裴隐南还是刚刚经历过千年雷劫的大妖,姜仲为了他,怕是连自己半生的修为都搭出去了。

直至月上中天,姜仲才长出一口气,收回手,问道:“怎么样,你可好些了?”

裴隐南回头看他,虽没有说话,但脸上的气色已是再清楚不过的答案。

姜仲道:“仅凭我的内力,无法完全治愈你的伤势。这几日,你找个地方好好静养,千万不能动武了。”

裴隐南依旧没有回答。

姜仲似乎习惯了他的冷漠态度,说完就站起身,思索片刻,又从腰上取下那挂碧玉铃,向裴隐南递去:“明日我还会带丹药入山,你若愿意见我,就拿着它。只要有它在,无论你在何处,我都能找到你。”

自丹蛟死后,雨势便小了许多,细小的,尘埃般轻柔的蒙蒙雨点落在姜仲湿透的发丝上,底下的面孔白得泛青,看起来比裴隐南这个重伤在身的妖还要虚弱。

定定注视姜仲半晌,裴隐南终于伸出手,将碧玉铃接了过来。

在龙芝读过的志怪异闻中,风雨交加的深林,人烟罕至的古寺,是最容易出现妖怪的。其实这猜想的确有它的合理性,雨后的密林往往会起雾,入夜后,雾气会被染成淡淡的蓝色。林中植物隐没在淡蓝色的雾气里,像一个个高矮不一,鬼祟阴森的人影子,在这种环境之下,无论出现什么都不足为怪。

如今他就身居在这样一片鬼气森森的密林内,面对着一汪碧清的深潭,潭中水汽缭绕,伴着哗啦一声,陡然有道身影从水下立起。龙芝抬起眼,先看见的是大片湿透了的,折出幽光的漆黑长发。下一刻,一只手探至颈后,拢起发丝往颈侧拨去。有一绺被遗漏了,蛇一般沿着金棕色的宽阔背脊盘曲而下,发尾绕在腰际。这人个子生得那么高,腰却很细,那段骤然收窄的弧度简直称得上是曼妙的。龙芝忍不住伸出自己的手比划一下,不多不少,恰好可以被他握在掌心。

待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他立即收回了手,耳根烧得滚烫。真是无聊得过了头,才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所幸眼下对方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否则他这辈子在裴隐南面前都要抬不起头了。

裴隐南拾起搭在岸边的衣衫,姜仲赠予他的碧玉铃就躺在一边,他亦拿起来看了看,旋即随意地往衣袖中一塞。

这便是龙芝仍留在此地的缘由,这挂铃铛才是他真正的寄身之所,也是维系过去与现在的纽带。而他能够回溯数百年,突兀地降临到这个年代,想必与它也脱不了干系。

往后一连数日倒是风平浪静,栖身在山野间的裴隐南活得与野兽没有差别,闲暇时躺在树上小憩,偶尔外出散散步。他看什么都是饶有兴致的,一只梳理羽毛的禽鸟,一条从溪畔游过的水蛇都能叫他驻足良久。先前龙芝还为对方偷看自己而难为情过,若早知道这人是用这般看鸟看鱼的眼神看自己,他才不会不好意思。

姜仲每日都会找来,他一个除魔卫道的修士,对裴隐南却是异常地在意。起初裴隐南不怎么理会他,但等到他来的次数多了,渐渐也会回答对方几个问题。藉着姜仲之口,龙芝倒是知道了不少关于裴隐南的事,譬如他是从一处极远的蛮荒之地来到中原的,至于有多远,裴隐南也说不清。年少的他因为好奇爬上了一条船,漂流数月,待他发现不对劲想离开时,四面海水茫茫,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了。

遇见姜仲之前,他甚至连裴隐南都不是。姜仲问起他的姓名,裴隐南报出的答案是五花八门的:鬼、妖怪、怪物。多数妖都不会给自己起名字,要么以自己的真身作为称呼,要么用的是自己在兄弟姐妹之间的排行。裴隐南两样都不肯选,又常年躲在深山中修行,以致他堂堂一名千岁大妖,名声竟不如八百岁的丹蛟响亮。

姜仲听得连连摇头,沉思片刻,又略显腼腆地开口:“下次我来见你,给你一个新名字好不好?”

裴隐南不置可否。

也许是这段封存在铜剑的回忆历时过久,往后的片段变得不甚完整,龙芝就像在做一场断断续续的梦,往往一晃神,或是一眨眼,就变成不知多少日以后了。这段时日姜仲一直没有出现,裴隐南似乎也没怎么记起他,每日依旧悠闲地看鸟、看潭里的鱼,姜仲送给他的铃铛被他挂在潭边的藤蔓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灰。

数月后,姜仲终于再一次找上山来。他没有为自己浑身是伤的狼狈模样作解释,裴隐南也没有过问,甚至没有对他失踪多日的缘由展现出一丝好奇。他的反应放在常人眼里兴许算得上是薄情,但龙芝知道,裴隐南待姜仲远不像看上去那般冷淡。

他们许久没有见面,倘若姜仲在裴隐南眼里当真是一个陌生人,他早该不记得对方了。

姜仲踮起脚,递给卧在树枝上的裴隐南一根竹简,那张一向严肃的俊脸浮出几分腼腆:“你的名字。”

龙芝就坐在裴隐南身侧,与他一同把视线投在竹简上。其上有两枚墨字,写得清逸端整,是“隐南”。

原来裴隐南的名字真是姜仲给的,他应当很满意吧,否则也不会在数百年后还用着它了。

不知怎么的,龙芝突然觉得这二字的笔划十分锋利,直戳到他的心里来。他很不舒服,立即移开了眼,身旁的裴隐南倒是不动声色的,看过几眼就把竹简抛回给对方。姜仲接住了,以为他不满意,颇有些失落:“不喜欢么,是不是太浅显了些?”

“没有。”裴隐南道:“没什么不好的。”

装模作样的大骗子,龙芝又一次在心底怒斥,喜欢就喜欢,非要骗得别人悬心吊胆的,再多骗几次,想不记住他都难了。

姜仲仍旧望着裴隐南,目光是难得的柔和,浑然不知自己在龙芝心中已变成一个被妖玩弄在股掌之间的可怜虫。

这条可怜虫往后依旧每日准时出现在山中,终于有一日,他兴许攒够了勇气,对裴隐南道:“与我下山吧。”

裴隐南诧异地看他,问道:“下山做什么?”

龙芝还以为姜仲会拿他们的情谊当作理由,谁知这道士郑重其事地开口:“我奉王命镇守山河,护佑天下太平。这世间没有妖魔是你的对手,若你肯助我一臂之力,百姓从此也不必受它们侵扰,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姜仲,”裴隐南侧着头,神情像是在怜悯一个傻子:“我也是妖。”

姜仲道:“妖与妖不尽相同,你既没有害过人,修炼的也不是邪法,倘若随我踏上正途,他日说不定能够脱离妖身,飞升得道。”

长生与升仙向来是修道者梦寐以求的两件事,然而裴隐南听了,却哂笑一声:“做神仙有什么好的?”

姜仲怔了怔,正要再劝,两人身前的灌木丛忽然摇晃几下,钻出一名豆蔻年纪的女冠。她个子不高,脸圆圆的,此时因气愤涨成了一颗粉红的桃:“你这妖怪真是忘恩负义,师叔为了救你元气大伤,日日在寒泉下受罚,连命都差点丢了。你却在这里对他冷言冷语的,连帮他的忙都不愿意。”

“不是让你在山下等我么,师叔的话都不听了?”姜仲反应极快,一把将她扯到自己身后,用自己的肩挡住裴隐南冷冰冰的目光:“快回去,这里不是你瞎胡闹的地方。”

他在师门积威甚重,少女被他一瞪,立即缩起脑袋:“是师兄师姐说师叔被妖怪迷惑,让我来盯着些,否则这只妖就要把你拐走了。”

姜仲飞快地瞟了裴隐南一眼,神情难得有些尴尬:“胡说八道些什么,他是我的朋友,不可对他如此无礼。”语罢,又转向裴隐南,面带歉意地做了个揖:“师侄顽劣不懂事,你别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回去我便好好管教她。”

裴隐南却只看着那年轻的女冠,问道:“只是失去一半修为而已,何至于丢了性命?”

少女立即踮脚从姜仲肩后探出头,愤愤不平道:“师叔他刚把修为给了你,第二日就被陛下派去岐蒙山降妖。那山里的妖怪十分厉害,师叔又伤势未愈,险些就回不来了。”说到这里,她的眼圈一红:“饶是如此,还要因为降妖不力受到陛下的斥责,师叔足足在榻上躺了两个月才勉强可以走动。要是没有遇上你,他根本用不着吃这些苦头。”

姜仲拦了好几次都拦她不住,最后不得不掏出一张黄符,啪嗒一声拍在她的额心。少女还想再控诉下去,不料嘴巴一张一合,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她瞪大眼睛看向姜仲,对方回以一脸漠然,用剑柄杵在她肩头,迫使她转身:“趁我拿门规罚你之前,回去,现在就走,快一点。”

女冠离开了,徒留姜仲独自面对裴隐南。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解释道:“小孩子就是这样,什么都喜欢夸大其词,不过是一点小伤,不打紧的。”

裴隐南突然道:“我并没有要求你救我。”

姜仲一怔,旋即点点头:“嗯。”

“你会受伤,也是因为自己修为不济,敌不过对手,怪不到我身上。”

姜仲听得笑了,又点了一下头:“嗯。”

在这番对话结束后的第二日,那座都城里的华美道观便迎来一位身份独特的新来客。裴隐南跟在姜仲身后迈入大门的那一刻,观中所有人都聚拢在通往正殿的长阶两侧,瞪大眼睛,一脸恍惚地看着他逐渐清晰的脸。

正殿中燃着长明的灯火,威严慈和的神居高临下,冷漠地望着从一片清圣洁净的火光中走出的,棕肤金瞳,美艳绝伦的妖。妖亦抬头看它,清透的眼睛比烛火更耀眼,片刻后,妖嫣红的唇角轻轻抿起,露出一丝无比轻慢的笑意。

龙芝浮在半空,目光一一扫过看呆了的众人,平静中暗藏些许紧张的姜仲,最后是立在大殿中央的裴隐南。让一只妖成为道士的同伴,他无法判断姜仲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从山林的迷雾中走出,将真身暴露在凡人眼下,这对裴隐南来说绝不会是一件好事。

譬如偶然从海底打捞而出的,无主的稀世珍宝,注定会引来无休止的争夺。龙芝已在史书上看过许多类似的故事,而姜仲与裴隐南,更是其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管是出自真心还是敷衍,裴隐南真与姜仲去了岐蒙山,怪不得他对那里的一切无比熟悉,护佑道观的阵法,原来是他与姜仲一同设成的。

姜仲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他遇见裴隐南时不过二十五岁,修为却已经登临化境。他身边的所有人都认为,再过几十年,或许要不了几十年,姜仲就能一步登天,成为真正的仙人。可谁都没料到他的飞升之路会被一只妖拦腰截断,裴隐南不仅拿走了姜仲半数修为,更是落在他清净无尘的道心上的一点朱砂。修为没了可以再找回来,但道心一旦浑浊,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为此缘故,道观中除了姜仲与他的一名小师侄外,人人都不肯正眼看待裴隐南。姜仲愈是为他努力周旋,愈是想要缓和人与妖之间的关系,其他人待裴隐南就愈苛刻。不过姜仲永远想不到,身边人对于裴隐南的敌意并非仅仅因为他是一只妖,妖的美貌亦是他的另一重罪孽。他生得那么美,偏偏只对姜仲假以辞色,其他人无法让他把视线放在自己身上,于是只有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态度,表示自己对这道视线不以为意。

龙芝这时才明白,当初裴隐南为什么一眼就看得出来自己不喜欢其他同伴,一次次容忍自己在夜半三更时躲进那座破败的小阁楼中。在人群中格格不入的滋味,原来对方早就清晰地体会过了。

每一次龙芝跟在裴隐南身后,从那神色各异的人群间走过时,都想揪住对方缀着小金珠的发辫拽一拽,骂他一声笨蛋。欠了姜仲的情谊又怎么样呢,谁规定受到恩遇就一定要偿还,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才是他们的天性。

就在岐蒙山中的道观即将建成的那一日,宫人忽然传来谕诏,让他三日后入宫面圣。天子听闻他降服了一只无人能敌的大妖,又即将镇压岐蒙山为祸数朝的妖鬼,深感欣慰,打算亲自犒赏这位功臣。宣读完诏令后,年长的黄门凑近姜仲,低声嘱咐道:“入宫时,记得将那妖一起带来。”

姜仲行礼的动作一顿,头一回冲动地反驳出声:“不行,那妖生于山野,放纵惯了,若是冲撞陛下怎么办?”

黄门诡秘地笑了一笑:“这是陛下的意思,容不得您说不。再说,妖不懂规矩,不是还有国师在么,陛下如此信任国师,您可万万不能辜负了陛下啊。”

王命不可违,三日之后,姜仲终究带着裴隐南踏进了宫门。

在姜仲的认知中,今上是位贤德勤政的明君。自他执掌大权以来,君臣和睦,百姓安乐,也不是全没有过失。不过君王的过失向来不能怪在他自己身上,毕竟每一任君主膺承上天旨意治理四海,而上苍绝不可能将权柄授予一位庸人。圣人犯错,都是臣子失德,小人作祟,蒙蔽了他的双目,只要除去了这些奸佞小人,君王依旧是睿智仁爱的。

姜仲为朝廷效力,所图的亦不是君王赐下的财宝与权势。他是玄门中人,扞卫天子即是扞卫天道,也正因为如此,他比朝中任何一位功臣良将都要忠贞。人间的帝王,恰是天上众神在尘世降下的一束投影。

天子四十有余,膏梁锦秀的滋养模糊了他的岁数,将他的容貌保持在青年与壮年之间。他温和地将姜仲召上前,先是问过他的伤势,又让他讲岐蒙山里的情形。聊了近一个时辰,才抬眼从他身畔扫过,微笑道:“那只妖在哪里,一千岁的妖,我还是头一回听闻呢。”

他信任姜仲,君臣相处时,甚至不惜舍弃帝王威仪,表现得像个亲切的长辈。姜仲却从不因这点而忘记本分,拱手答道:“他仪态不周,臣将他留在殿外了。”

天子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一只野物,何必与他计较这么多,让他进来。”

黄门战战兢兢地引着裴隐南入内,他仍是一身黑衣,任凭宫人如何劝阻斥责都不肯摘去头顶的幂离。姜仲可以让他在侍从们面前不守规矩,却不能让他在帝王面前依然如此,在裴隐南来到自己身侧后,他低声道:“将幂离摘下来罢,不可对陛下不敬。”

裴隐南态度随意地照办了,对于进宫面圣这一件事,他表现得波澜不惊。若不是姜仲坚持,他连幂离都不会戴。

轻纱如流水般垂落,金珠在黑发间宝光交错,映亮一双来自异域的浓艳眉目。君王骤然在御座上直起身子,脖子微微前倾,嘴唇不自觉地颤抖,恍如陷入了一段不可思议的绮梦之中。妖仰起头,放肆地直视天子的双眼,片刻后,他笑了笑,扭头看向姜仲。

他的神情竟是略带怜悯的,姜仲垂着头,并没有看见。

“真是……奇异。”良久,天子才淡淡地喟叹:“千岁之妖,果然有过人之处。”

短暂地见过一面,他就命令宫人将裴隐南领出宫去,独留下姜仲对谈。只是话题弯弯绕绕,最终又回到了裴隐南身上,天子蹙起眉,认真地询问:“这妖野性难驯,你日日将他带在身边,可有什么约束他的方法?”

姜仲如实道:“臣不曾约束过他,他也不是丹蛟那般会为非作歹的恶妖。”

天子向后倚去,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指上的玉环,良久才道:“妖终究是妖,你怎知他有朝一日不会凶性发作,殃及他人。”

“不会的!”姜仲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向天子谢罪,随即又道:“臣肯用性命担保,决不让他伤不该伤之人,行不该行之事。”

他的回答很让天子满意,对方轻轻在他肩头拍了拍,温言道:“朕信得过你。”

本以为这场风波就这么平稳地渡过了,不想在姜仲面圣后的第二日,有司发来急报,道是邻县出现了吃人的妖物,请他即刻前往降妖。彼时姜仲仍在宫中伴驾,接到消息后连回道观都来不及,就被送上马背,踏上了路途。

他匆匆遣人往道观传去一道去留随意,等他回京的口信。然而他怎么也猜不到,与他口信一同抵达道观的,还有天子发下的口谕。

裴隐南再一次来到了天子面前,这次伴着他的不是姜仲,而是一名童颜鹤发,气度不凡的老道。他们穿过重重森严守卫,还有许多面目冷肃,严阵以待的道人,最终来到一重幽静的殿宇内。身着常服的帝王负手立在帐幔后,听见黄门的传报,立即转身望了过来。

老道向天子行礼,低声喝斥一动不动的裴隐南。天子制止了,带着宽容的笑意道:“念在他初涉人世的份上,那些繁文缛节就罢了。”

裴隐南全然不理会他们说了些什么,一进门就抱臂斜倚在帐子边,全神贯注地打量面前一只金笼。笼中羽毛艳丽的雀鸟似乎受了惊,正扑腾着左冲右突,撞得笼子咚咚作响。

打发走老道后,天子缓步来到裴隐南身侧,刚想与他说话,却在发现自己视线只能与裴隐南下颌齐平时愣了一愣。他很快就放弃计较这件事,笑道:“隐南——这是姜仲替你起的名字?”

“是啊。”裴隐南伸出手指逗弄那魂不守舍的鸟儿,回答得漫不经心。

天子摇了摇头:“这名字文臣能用,武将也说得过去,但不适合你。”

裴隐南道:“怎么,你要替我起个新的?”

从未有人敢用如此随性的态度面见帝王,可天子非但没有动怒,反而以愈发柔和的语调道:“不忙,此事可以从长计议。”

熏暖的夏风穿殿而过,天子与裴隐南并肩而立,捕捉到风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撩人的暖香。他又捻了捻指上的玉环,亲自动身找来一只宝匣,一面慢条斯理地拨开金银雕琢的锁扣,一面道:“听闻妖不仅可以改变自己的形貌,就连雌雄都随意更改,你这一张脸,是你的真容吗?”

裴隐南终于转过身来,一言不发地审视案边的天子半晌,继而竟主动走向他,双手往紫檀木雕成的几案上一撑:“是真是假,不如你来查验看看。”

天子没料到他会靠近,惊讶地抬头后,那张美艳得不可方物的脸已近在眼前了。他看得怔住了,身居至高之位,日日接受他人朝拜的君王一时间竟局促起来,把手抬到一半,又匆忙收了回去,良久才颤抖地、近似于哀恳地吐出一句:“给我看看你的女身。”

裴隐南笑了,密密长睫下的一对金瞳像融化的蜜:“为什么,我又不是女人。”

“男子……男子也没什么不可以,但太容易招致非议,私下里便罢了,人前还是女身方便些。”天子语句混乱,边说边将宝匣迫不及待地递到裴隐南眼下:“你若肯变作女身,我便封你为夫人,给你取之不尽的金银财帛,一生一世的宠爱。这是我特地命工匠为你打制的,看啊,多适合你。”

大开的匣盖下,一条镂金项圈静静卧在锦缎中,其间镶嵌的碧玉流转出剔透的华光。

看到它的那一刹,熠熠宝光仿佛化作一条滚烫沸腾的河流,从龙芝眼底流向心口。他气得连吐息都乱了,若是他有实体,此刻一定会抓着那项圈掷到不知羞耻的天子脸上。他把裴隐南当作什么,玩物,还是畜生,这样刻薄的羞辱,竟好意思当个宝贝一样呈给被羞辱的人。

比起旁观的龙芝,裴隐南倒是冷静得多。他一言不发,在天子殷切的注目下拈起了那只项圈,像只摆弄线团的猫般,捏着它看了看。

“怎么样?”天子以为他感兴趣,自满地负起了手:“这一只项圈,可当得上一座城池了。”

“原来只值得一座城池。”裴隐南摇头道:“我还以为你要拿你的天下来换呢。”

喀嚓一声,项圈在他掌心裂成两段。天子悚然变色,看着裴隐南攥住断裂的项圈,金玉碾成齑粉,从他掌心簌簌落下,经风一吹,霎时扬出漫天耀目的金尘。将项圈全部捏碎后,裴隐南拍了拍手,说道:“下次再拿这种无聊的事打扰我,代价可就不止一座城池了。“

眼见他越过自己,就要往殿外走去,天子急怒之下,脱口道:“一座城池不够,那加上姜仲如何?”

裴隐南的步伐顿住了,回头看向对方。

天子脸上重新浮起胜券在握的笑容:“你要是从这殿中迈出去一步,我即刻以谋逆之罪赐死姜仲。你知不知道谋逆是怎样的罪名,它足以让姜仲遗臭万年,成为人人口诛笔伐的罪臣。届时姜仲不仅保不住性命,连全尸都不能留下,你舍得你唯一的友人就这样凄惨地死去吗?”

起先他还有些担心这只妖听不懂自己的话,不懂君臣二字究竟对姜仲意味着什么。好在裴隐南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不通人性,他垂下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副无可奈何的模样,足以让铁石心肠的人都心生怜意。

天子忍不住朝他走去,温柔地道了声过来,旋即慢慢张开双手,等着这只彷徨的鸟儿撞进自己怀里。

风势似乎在一瞬间变大了,刮得门窗左摇右晃,最后在一声整齐的巨响中轰然合拢。宽阔的殿宇立时昏暗如午夜,天子吓得身躯僵直,惊疑地左顾右盼,最终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撞见一双闪烁着幽幽荧光的眼睛。

“妖……妖物……”天子觉察到不对劲,强撑着怒斥:“你若敢作乱,我现在就传令要了姜仲的命!”

刚说完,忽然有温热湿润的气息拂过他的耳畔,妖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后,亲密地挨着他道:“传给我看看,我也想知道,一个死人会怎样传令。”

“来人——”天子再也遏止不住心中的恐惧,朝殿门的方向狂奔而去:“来人啊,诛杀这名妖孽!”

妖放任他逃离,在他身后朗声大笑:“跑吧,跑得再快些,挣扎激烈的猎物才是最讨人喜欢的,我已经很久没有狩猎过了,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从发现那只吃人的妖物到诛杀它,姜仲仅用了三个时辰。

回程时太阳仍悬在头顶,姜仲辞谢了留他用膳的官员,顶着烈日回返。为节省时间,他选了另一条偏僻些的道路,途中需穿过一片山林。前些年他曾来这里走过一趟,知道山中有片挨着花林的村落。从前姜仲没有赏花的心思,如今倒在临近那处时放慢了马速,想要折一枝花带回去。

然而来到那片村落的旧址,记忆之中繁花似锦的景致却不见了,姜仲勒住马,茫然地看着眼前一片灰茫茫的空旷天地。曾经的绿野被灰烬覆盖,那场火应当是许久之前烧起来的,房屋的残骸毁坏得都看不出形状了,树木焦枯的枝干上有青嫩的绿芽钻出。几只麻雀在泥地里翻找着什么,被它们刨开的土堆中,零星地掺着几块焦黑的骨头。

村边道路上走来一名背着柴的樵夫,兴许是姜仲发呆的时间太久,他回头看了姜仲数次,终于忍不住开口:“小郎君,趁着天色还早,快点离开吧。这地方邪门得很,一入夜就有鬼打着灯笼,找人索命呢。”

姜仲并未发现鬼怪作祟的阴气,却还是颇为好奇,下马询问道:“我记得这里原是座村庄,如今怎么变成了这样?”

樵夫面露难色,先是四处张望了一番,这才靠近姜仲,压低声音道:“是妖怪所为。半年前,村中几个猎户不知怎么惹上了那只妖,进山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们族人想为他们报仇,便请来一群道士,又是念咒又是做法的,闹得好大阵仗。”

这样的事,姜仲竟然全没有听说过,不禁追问:“除去那只妖了吗?”

对方摇摇头:“若是成功,这里也不会是这番模样了。那妖怪法力高强,还会操控火焰,杀光了请来的道士不说,后来又到村中,一把火将这里烧了个干净。”说到这里,他咽了口唾沫,以一种畏惧中又透出几分自得的口吻道:“村子起火的那个晚上,我恰好从这条路上经过,险些撞上了那妖怪。幸亏我跑得够快,连他都没来得及抓住我。”

本领高强,又能操纵火焰,姜仲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道:“那妖物是不是一条头上有角,鳞片赤红的大蛇?”

不料樵夫否认了,很肯定地道:“是个有人形的妖,我也是看到他的脸,才知道他不是人。”

“他的样子很奇怪么?”

樵夫道:“当然,你不知道那妖长得有多吓人。青面獠牙,还有他那双眼睛,居然和金子一个颜色。后来我讲给别人听,他们还拿这个笑话我,说火是盗匪放的,当夜是我吓得看花了眼……我才没有看错,小郎君,你相信我,真的是妖,那个一定是妖怪!”

后来樵夫说了什么,姜仲全没有在意,他连自己怎么跨上马背的都不记得,只顾麻木地挥着鞭子,反复回想自己首次见到裴隐南的情形。绵延数百里的焦土,烧成炭块的尸体……丹蛟雌雄相伴,雌蛟操纵雷电,雄蛟喷吐火焰,因此姜仲从没把那场大火与裴隐南联系到一起。现在想来,刚经历过雷劫,无比虚弱的裴隐南,面临森林中如此凶猛骇人的火势,是如何做到毫发无伤的?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隐隐能看见都城的轮廓了。可不知为何,姜仲的心跳得越来越快,竟有些害怕继续往前。层层阴翳从他头顶飘过,是云么,莫非快要变天了,可太阳分明还没有落下。

越是向前,头顶的暗影就愈发浓重。待到抵达城门外时,姜仲执着马鞭的手蓦地僵住了,马匹久久等不到主人的催促,缓缓前行几步,最后停了下来。

如血残阳之下,滚滚黑烟直冲天际,整座繁华的都城尽数陷入大火之中,熊熊燃烧的烈焰将半边天幕都灼成一片暗红。阵阵尖利凄惨的嚎哭从城中传出,街道上却见不到人,亭台楼阁被浓烟与迸裂的火星淹没,这哪是生人的世界,阴曹地府都比之不及。

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不过离开一天,这座城就遭遇了灭顶之灾。是遭人攻打,还是走水……官兵又在做什么,火势这样大,为何没有人来扑灭?大火,荒无人烟的村庄,烧焦的森林,一切都在姜仲脑中不受控制地串联。一种极其强烈的、灾难般的预感从他心底升起,他狠狠一抽马臀,像只扑火的飞蛾般,迎面扎入了滚滚热浪之中。

离宫城越近,火势就越发猛烈。马不敢再往前了,姜仲索性弃马狂奔,一心只想确认天子的安危。

平日守备森严的宫门大开着,宫城的甬道空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不——并不是没有“人”的,树荫下,池塘中,到处都是倒伏的尸体。尸体有的握剑,有的执盾,都被烧得焦黑,从扭曲的肢体依稀可以看出他们死前的惊惧。姜仲偶尔能辩出其中一两人的身份,将军、大臣,还有道士。就在通往路寝的长廊尽头,倒卧着一具面目全非的焦尸,大火烧尽了他的血肉,但他佩戴的金莲冠、青铜剑却仍保留了本来的面目。

姜仲俯下身,小心地将这具焦尸翻转过来。看见对方腰间一方变形的玉牌后,他的嘴唇剧烈颤抖,一滴泪从他眼眶落下,打在尸体漆黑模糊的面孔上。

路寝外的长阶几乎没有下脚之处,火在这里就止住了,死人堆积在地砖上,而他们的死状也有了变化。姜仲头一次见到这样多的血,砖缝之间都盛不下了,无声地沿着阶梯流淌,汇成一条暗红粘稠的河。

尸山血海中坐着一人,正仰起头,双手撑在身后,入神地看着浓烟后的落日。在艳丽的暮色映照下,他的模样宛如一只吃人的艳鬼,或是刚刚狩猎完毕的野兽,脸颊衣襟、由手腕到指尖,全部浸在干涸的暗红里。

对方仿佛料到他会来,见到他也不惊讶,就这般安适地坐着,等待姜仲向他走去。

从阶下到殿前面前不过几十步路程,却像是花光了姜仲所有的力气,他看着面前的妖,怀抱最后一点希望,哑声问:“陛下在哪里?”

妖地用脚尖拨了拨身下的尸堆,一样圆溜溜的物事从中滚出,继而被他拎起,递到姜仲面前。

人间至尊,万姓之主,如今已变成一颗须发凌乱,皮肉肿胀的头颅,圆睁着双目悬在半空。

千古罪人……姜仲双耳嗡鸣,连站都几乎站不稳,脑中一时间只剩下这四个字。自己犯下的罪孽,怕是几生几世都偿还不清了。

“你都做了些什么,”他声音低微,与其说是与对方交谈,倒更像是自言自语:“你都做了些什么……”

妖依旧没有说话,目光平静而坦然。其实他也不需要再作解释,即便姜仲知道真相,天子的头颅也不会重新回到他的身躯上,那许多条葬身在火海之中的性命也无法复生,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一切都不可转圜了。

一声锐响,姜仲陡然拔出负在背后的长剑。裴隐南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慢慢站起身:“我不会杀你。”

“可我会杀了你。”姜仲道,脆弱与惶惑已从他脸上褪去,他又变得冷漠、锋利,宛如一把血肉铸成的兵器:“妖孽,你谋害天子,残杀百姓,只要我姜仲有一息尚存,就绝不容你留在这世上!”

语罢,他手捏剑诀,伴着轰然落下的巨大法阵,飞云掣电般冲向裴隐南。

姜仲不愧是当世首屈一指的修士,即便失去了半数修为,依旧有移山填海之能。起初裴隐南一径退让,并不还手,然而姜仲步步紧逼,丝毫不因他的示弱而留情。裴隐南一时不查,竟被对方一剑刺入胸膛,若不是他及时握住剑身,此刻心脏已被捅穿了。

附在剑上的道法伤了他的肺腑,裴隐南胸腔剧痛,将涌到喉头的血生生咽了下去,蹙眉警告姜仲:“你再逼我,我便要还手了。”

“那就还手啊,”姜仲从他掌心抽出长剑:“你本就是只冷血无情的畜生,何必装出这副假惺惺的模样,还当我会再上一次当吗?”

两人并没有像传奇故事中所写的那样大战三天三夜,千岁大妖要对付一名修为不全的人类道士,实际只用了不到一夜的时间便决出胜负。就在剑尖即将贯穿姜仲胸膛的那一刻,裴隐南却犹豫了,攥着对方脖颈的手亦松了松,像是想要将他放开。

姜仲却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主动撞了上来,长剑霎时穿透血肉,发出极利落干脆的一声闷响。

裴隐南显然没料到他有这番举动,半天都没有动作,姜仲头一回在这只妖脸上看到如此茫然不解的神情。

他还是什么都不懂,姜仲心道,人妖殊途,自己早该明白的。

“为什么?”裴隐南的声音变得忽近忽远,姜仲费了一番功夫才听清:“他们不值得你如此。”

“没有值不值得。”姜仲道:“护佑人间,侍奉君王,这是……我的使命。”

裴隐南低声道:“无论怎样的使命,都不会比性命更重要。”

不,不是这样的,这世上的每一个人,生来就肩负着种种责任与使命,就像挂在蛛网上的飞虫,无论如何挣扎,结局都是注定的。

不过他没有把这话说给裴隐南听,因为这妖听了也不会理解。姜仲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扯住裴隐南的袖口,将他拉近,直直盯着对方那双清澈纯净,天真如稚子的眼睛:“倘若我不救你,你活不到今日,妖物,你欠我一条命。”

良久,裴隐南才回应:“是,我欠你一条命。”

最终还是落到了这个境地,自己与那挟恩图报的小人也没什么不同。解救一只奄奄一息的美丽动物后,却把它关进广阔的、无形的牢笼之中,让他永世失去自由。但没有办法,眼前这只妖太强大,也太危险,倘若不在他的颈间上项圈,往后不知还会有多少乱世因他而生,多少条性命因他而死。

“从今往后,我要你代我除魔卫道,杀尽所有为祸人间的妖物,直至你流干最后一滴血为止。”姜仲已分不清心口上的致命伤与这些字句相比,究竟哪一样让他更加痛苦,但他还是坚持说了下去:“这是你亏欠我的,你必须偿还。”

最后一缕日辉沉入云底,城中的大火渐渐熄灭了,天幕重新变成剔透沉静的靛青色。

风中隐隐传来少女焦急的呼唤声,像是在叫师叔。裴隐南低头看了看,她的师叔已经倒在自己怀中,眼睛毫无神采地大睁着,从他胸口淌出的血滴在裴隐南手背上,犹带一点温热。

他扯下那只仍搭在自己袖口上的手,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地面,把怀中的人小心地放上去,站在一旁看了对方许久,才说道:“我说过,我没有要求你救我。”

又过了很久,裴隐南从腰带上解下碧玉铃,将它放入姜仲掌心。继而身形如青烟般朦胧逸散,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龙芝在晃动中醒来,他慢慢睁开眼,发现视野被郦王的面庞占据着,那张焦急的脸悬在上方,一声声地呼唤他的名字。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一束阳光从破损的殿顶漏下,笼在只剩下半身的神像上。这是数百年后的岐蒙山,是他生活的时代……龙芝乍然清醒,一把推开抱着自己的郦王,问道:“我睡着了吗?”

“睡着?”郦王哭笑不得地开口:“你是昏过去了,怎么叫都叫不醒,真把我吓得不轻。”

龙芝活动几下手臂,做游魂做惯了,第一次发现看得见摸得着的感觉这样好。确认自己完好无损后,他又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郦王道:“从你昏过去算起,到现在不过半个时辰。”

龙芝哦了一声,开始到处摸索,身上找完了又在地下找。郦王看得摇了摇头,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递给他:“在找这个?”

他的手中握着一面铜镜,镜面光洁莹润,仿佛笼着一层淡淡的光。龙芝正要接过,不料对方把手一抬,将镜子举在半空,说道:“给你可以,不过你先告诉我,这镜子究竟是什么东西,又为何会让你晕过去。龙芝,你究竟瞒了我些什么?”

“想知道吗?”

龙芝忽然倾身凑向他,呼吸几乎触上郦王的脸颊。郦王登时僵住了,尚未来得及反应,手中一空,镜子转瞬已到了对方手中。龙芝随即拉远两人之间的距离,微笑道:“待时机成熟,殿下自然会知道。”

摆脱郦王后,龙芝抚了抚冰冷的铜镜,满怀忧虑地叹了口气。经历过那场梦境,他总算知道裴隐南为何会杀死赤炼的兄长,又为何会出现在岐蒙山。姜仲做了一辈子善人,却在临终前施下了一道十分恶毒的诅咒,他没能杀死裴隐南,但这道诅咒足以让裴隐南生不如死。他永远地剥夺了这只妖的自由,让对方终生都要受这诅咒的驱使。裴隐南也是的,别人说了至死为止,他就当真付出自己的一生一世,他与姜仲,实在是两个各有千秋的笨蛋。

眼下裴隐南消失整整两日,一定是去对付山中的妖鬼了。想到对方的伤势,龙芝再也不能干等下去,他还等着这人带自己下山呢,在裴隐南达成诺言之前,他都不允许对方有任何闪失。

他将铜镜中的法力分出来一些,灌注在随身携带的碧玉铃中,随即将铜镜埋在竹林中,一入夜便偷偷溜出了道观。

春日天气多变,明明白天还是日暖风和的,一入夜倒下起如烟如雾的细雨来。人迹罕至的深山原本就难以前行,如今泥土被雨水打湿,道路变得滑腻泥泞,龙芝险些摔了好几跤。这时候若是变成原形行走会方便许多,可悲的是他生来只会做人,对于做妖几乎一无所知,就连这种简单的法术都不能随心所欲地施展。

起初龙芝还用法力凝成一团小小的光球照明,然而在微薄的光亮之下,周遭一切都有了扭曲的影子,哪里都可疑,哪里都显得危机重重。没多久他就忍无可忍地将光掐灭了,宁可摸着黑走路。许是天有不测风云,走到半途,雨势陡然转大,即便龙芝头顶幂离也无济于事。他被淋得浑身湿冷,打着哆嗦,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荆棘和乱草中,怀疑自己找到裴隐南之前就要先被冻死了。

就在龙芝忍不住在心中大骂不顾约定到处乱跑的裴隐南,大骂不会追踪法术还要出来找人的自己时,密林中裴隐南的气息陡然变得强烈了些。龙芝精神一振,满腔怒气霎时抛到脑后,追着那气息一路前行。

不知走出去多远,他的脚尖忽然踢到一件异物,干瘪、细长,仿佛是一截枯木。待看清那东西的面目之后,龙芝脑中嗡鸣一声,不受控制地退了几大步。

苍白的皮肤,仅生着一张大嘴的光滑头颅——是妖鬼。

不过这妖鬼仅剩下半截身子,一动不动地伏在地面,看样子已经死了。龙芝强压下心头一浪强过一浪的恐惧,一团光球从他指尖浮起,慢慢升高,悬在他的头顶。铺展开的光芒霎时照亮满地扭曲枯瘦的残肢,龙芝喘息一声,旋即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小心翼翼地在妖鬼的尸骸间迈出步子。

裴隐南的气息越来越清晰了,死了这样多的妖鬼,这人是打算把山中的怪物一网打尽么?

前方的道路被一道深坑截断,龙芝扒在坑沿往下张望,穿过透明的、密集的雨点,底下赫然也是一片惨白。在妖鬼堆积成山的尸骨正中,依稀有道漆黑的人影,似乎正一动不动地坐着。

即便隔着茫茫黑夜与瓢泼大雨,龙芝仍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他那颗被寒冷和恐惧冻结的心脏再度被唤醒,急促地、喜悦地在胸腔中跳动起来。相隔两个日夜,数百年前一段漫长无比的时光,他终于再一次见到对方。不再是记忆中虚幻美丽的影子,而是真实的、触手可及的……龙芝一把摘下湿透的幂离,沿着嶙峋的石壁攀下坑底,迫不及待地朝那道黑影奔去。

近到能看见那人发上闪烁的金珠时,龙芝忍不住笑了起来,全然忘记自己方才还咬牙切齿地怨怪对方,扬声叫道:“裴隐南——”

“裴——”来到对方身畔后,龙芝骤然僵在原地,声音截断在喉咙里。冰凉沉重的雨水不断打在他颤抖的眼睫上,他眨了眨眼,眼前的世界宛如一场美妙的梦境,正在坍塌,破碎,坠向幽深漆黑的地底。一道水痕沿着他的脸颊蜿蜒而下,他顾不上擦,颤抖地、恐惧地问:“裴隐南,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裴隐南一动不动地半跪着,额头抵在手背上,仅靠一柄残剑支撑身躯。他的脸颊、脖颈、手腕……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都像是经受过烈火灼烧一般,焦黑剥落,遍布无数暗红发亮的裂痕,仿佛有滚烫的岩浆在皮肉下流动。龙芝又唤了他一声,对方终于慢慢抬起头,美艳的面孔只剩一片狰狞的血肉,唯有一双金色的眼瞳仍旧楚楚生情,是倾国倾城的美人的眼睛。

“别过来,”裴隐南似乎很疲惫,看了他一眼就垂下头去,用沙哑粗砺的嗓音道:“别靠近我。”

龙芝完全听不进他的劝阻,跪坐在对方面前,想要捧起那张比怪物更加可怕的面庞。然而他的掌心刚与裴隐南相触,一阵炙热便伴着难以忍受的剧痛钻入肌肤,这哪是人的肌骨与血肉,分明是一块正在燃烧的炭。他被烫得立即甩开手,惶然无措道:“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裴隐南不回答他的问题,只道:“回道观去,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都变成这样了,他竟还要赶他走。龙芝又急又气,大声道:“我不要!为了找你,我走了那么久的路,还淋了一晚上雨,不能就这样算了。你若不跟我一起走,我就留在这里,等到你肯走为止。”

他一旦任性起来,就连裴隐南也没有办法,只好哄道:“你先回去,等我伤势好一些,一定回道观见你。”

“你骗人。”龙芝一点都不上他的当,含着哭腔道:“你都快把自己烧死了,还怎么来找我?”

裴隐南轻轻笑了笑,说道:“你又不是……唔!”

他尚未把话说完,身上那些可怖的裂痕就再一次亮起,一朵小小的、如莲花般的黑焰乍然在他指尖绽开。下一刻,这朵火焰便蔓延向他的全身,将裴隐南整个人都裹了进去。

这场面实在太诡异,太过骇人,以致龙芝吓得连躲避都忘了,仅是僵坐着,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火焰。有那么一瞬,他几乎觉得在火中燃烧的不是裴隐南,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什么死物,譬如一捧木柴。倘若里面的真是裴隐南,为什么他纹丝不动,不发出一点声音,被如此灼热的火焰吞噬,难道他感觉不到疼痛吗?

“裴隐南,”许久后,龙芝才放轻嗓音、祈求一般开口:“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回应他的仅有响亮的、绵绵不尽的雨声。昏暗无光的雨夜里,龙芝仅能依稀在火中看见一点人的轮廓,是静止的,分辨不出是死是活。

喉咙连着肺腑一同泛起强烈的酸楚,他哽咽一声,眼泪和进了雨水,温热地打在手背上:“你答应过我,要带我一起下山的。”

话音刚落,火中的人影忽然动了动,裴隐南的声音夹杂着粗重痛楚的喘息,时断时续地响起:“别管我了……你……没有办法的。”

是啊,他的确没有任何办法。裴隐南年长他一千多岁,却依然对自己的境况束手无策。他一个连化形都做不到的小妖,能拿什么搭救对方?

龙芝回想起三天之前的那个晚上,那时他蜷缩在濒临坍塌的山洞里,前方是不计其数的凶恶怪物,背后没有退路。就在他以为一切都山穷水尽,求生无望的时刻。一场漆黑的大火从天而降,将他从无间地狱带回人间。

也是在那个晚上,裴隐南对他道:“你想活下去,所以我来了。”

“你想活下去吗?”龙芝小声询问眼前的人:“你希望我来吗?”

不待对方回答,他胡乱抹去脸上的泪,陡然伸出手,毫不迟疑地探进熊熊燃烧的黑焰里。

比方才强烈数倍的剧痛沿着指尖窜上手臂,白皙的肌肤被灼出大片水泡,龙芝全靠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叫出声来。一道莹润的白光在他掌心亮起,包裹住焦黑绽开的皮肉,所有的伤口在一瞬间复原,又在下一刻再度出现。就在周而复始、酷刑一般的折磨下,龙芝终于穿过火焰,捉住了一只滚烫的、伤痕累累的手腕。

“龙芝,放开我!”裴隐南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带着一点慌乱,他在挣扎,企图让龙芝放开自己:“你不要命了么?”

龙芝厉声道:“我说过,你要是敢抛下我,我永远都不会放过你!”

语罢,他一闭眼,通身都透出雪白的、耀眼的清光,宛如一尊玉制的神像从神台跌落,扑进黑焰之中,紧紧拥住那个被当作薪柴燃烧的人。

莹光与火焰交织,数度变得暗淡、闪烁,几欲熄灭。然而在一番难分难解的厮杀之后,却是炽烈凶暴的黑焰落入下风,飘扬的火舌卷入白光里,一点点缩小、败退,最终无声无息地熄灭在漫天大雨下。

裴隐南被清凉的雨点唤醒,他缓缓睁开眼,嗅到满腔含着土腥与草木清香的湿润空气。

片刻后,他才如梦初醒,匆忙扶起怀中的人,托起对方的脸颊查看。

一张洁白的面孔静静伏在他的掌心,淡淡的弯月眉,纤长浓密的睫毛垂落在眼睑上,静美秀丽得像朵半绽的莲。指尖触到对方轻柔平稳的吐息后,裴隐南长长呼出一口气,如同捉住一只落在指尖的蝴蝶一般,轻轻拥住怀中柔软的身躯。

大雨仍在无休无止地下着,昏天黑地的密林里,龙芝背上背着裴隐南,犹如一只身负与躯体不大匹配的硬壳的蜗牛,步履维艰地一点点向前挪动。

奔波一夜,体力耗尽,他的双腿僵硬得像两块石头,已感受不到任何知觉了。龙芝不知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只觉得一辈子都要耗在这条回道观的路途上,他又冷又累,简直想就地一趴,再也不要起身。咬牙硬撑了一段路,他终于忍不住呜咽着抱怨:“裴隐南,你好重啊。”

裴隐南的声音冷冰冰地从背后传来:“那你把我放在这里,自己回道观去。”

“不,”龙芝抹了一把眼窝里的雨水,咬着牙道:“你就是死,也要死在我身边。”

对方不理他了,似乎觉得他不可理喻。这人的真身想必是条白眼狼,不对救命恩人感恩戴德也就罢了,还待他十分冷淡,连话语都如此吝啬。看在他重伤未愈的份上,龙芝不与他计较,闷头数着自己的步子。

夜风穿过山林,单调的雨声中似乎还掺进了几道异响,龙芝忽然停了下来,紧紧盯着前方一株格外高大的樟树。树的枝叶在风中摇颤不止,仿佛有团异常敏捷的影子在梢头晃过,转瞬隐没在树冠之后。

“裴隐南……”他小心翼翼地唤,嗓音压得极低,生怕被其他东西听见:“好像有怪物。”

仿佛在印证他的猜测一般,树的一根枝干重重往下一坠,晃动的叶片间露出半只苍白锋利的爪子。龙芝不敢再迈步了,妖鬼向来是成群结队地出现,发现了一只,必定还有更多潜伏在看不见的地方。他留在碧玉铃中的法力不多,只够支撑他一人逃跑,如今自己背着裴隐南,怕是没走几步就要陷入重围之中。

裴隐南却若无其事道:“别停下,不管它们。”

龙芝将信将疑地照办了,从树下走过时,他提心吊胆,脑中尽是那日妖鬼从枝头落下,扒在赵元衡头颈上的情形。恰在此时,一颗苍白的头颅自枝头探出,黑洞洞的大口正对着他们。龙芝顿时重重一颤,按住悬在腰间的碧玉铃,指缝间透出淡淡白光。

尚未来得及动手,耳畔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伏在他背上的人忽然收紧双臂,指尖从他浸满雨水的鬓角抚过,握住他因惊悸而绷紧的下颌,迫使他往一边侧头。随即暖香盈面,一副冰冷的面颊挨上他的,亲昵地、温柔地磨蹭他的耳鬓。

这动作原本十分暧昧,可因做这动作的人态度坦荡,使得暧昧的氛围褪去了,仅剩下原始的温存,像是成年的动物安抚幼崽。龙芝一时间有些恍惚,从没有人对他做过这种事,他却闭上眼睛,把头挨过去,很习惯似的贴着对方厮磨。冰凉的雨水从他们面上滑落,被碾成一片温热的湿痕。

“不要怕,”裴隐南语气平淡,一点都听不出来安抚人的意味:“我在这里,你怕什么。”

他们果然安稳无事地从树下离开,伏在枝叶间的怪物盯着他们,至始至终没有动作。等到走出去很远,龙芝才猛地反应过来,回过头看趴在自己肩头的裴隐南:“我知道你的真身是什么了。”

他的眼睛熠熠生光,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满脸都是得意与兴奋。裴隐南笑了笑,问他:“我真身是什么?”

“你和我一样。”龙芝说完,又轻快地重复了一遍:“原来你和我是一样的。”

岂料对方这回半天都没有答话,不肯定也不否定。龙芝很不甘心,不依不饶地晃他:“我说的对不对?”

裴隐南个子比他高太多,他原本就背得无比勉强,这一晃,差点把两个人都晃倒在地上。他手忙脚乱地站稳了,才听到裴隐南不紧不慢的声调:“对了一半。”

这一半究竟是哪一半,直至回了道观龙芝都没有弄清楚,裴隐南亦不能再给他答案。对方在半途中就陷入昏迷,那些遍布在他身躯上的诡异裂痕一直没有消褪,龙芝试过给他灌输法力,试过取凉水替他降温,一直忙到晨光大亮都毫无成效。最后一次替裴隐南疗伤时他不小心睡了过去,醒来时满窗暮色,竟然已是傍晚了。

裴隐南依在闭目沉睡,橙红色的夕照下,他那张焦黑破裂的面孔显得愈发狰狞。龙芝数次想摸摸他的脸,抬起的手往往又放下去,这一脸的伤口实在吓人,龙芝哪里都不敢碰,碰到哪里都怕他疼。

他正预备去竹林的小溪边再取些水来,一推开门,却见长廊两侧都被披甲持兵的军士看守着。这些人一见他出来,面色都颇为紧张,眼神一直往打开的门缝中瞟。龙芝心头一紧,立即将门合拢,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一名武官向他行礼,讪讪道:“是大王命我等在此处等候。”

想必是有人前去通报,郦王很快赶来,看见龙芝,忙上前握住他的手,担忧道:“你没有受伤罢?”

龙芝挣开了,不解道:“三殿下何故有此一问?”

郦王道:“昨夜的事我都知道了。龙芝,前两日你才在外面遭受袭击,怎可又一个人偷偷跑出去,要是遇到怪物怎么办?是不是那妖物威胁你的,他拿住了你什么把柄,你不要怕,若有难处你尽可以告诉我,我来替你解决。”

昨夜他回来时已精疲力竭,顾不上避人耳目,想必是有守夜的士兵将所见情形告知了郦王。龙芝牵挂裴隐南的伤势,全无应付对方的心思,只道了声“殿下多想了”便要绕开对方。不料郦王握住他的手臂,一把将他拖回身边,沉声道:“既然不是受他胁迫,为何你要替他卖命,他可是一只妖!”

龙芝被他攥得手臂生疼,又遭到这番咄咄逼人的追问,不禁也不耐烦起来:“他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他,与他是人是妖没有关系。”

郦王怔住了,过了好一阵子才道:“果然,你还是在怪我,怪我那一夜没有来救你。”

龙芝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脱口道:“你与他不同,我又不在意——”

讲到一半,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声音一下子哽在喉咙里。郦王脸色变得铁青,死死抓着他,鼻尖几乎戳在他的脸上:“好啊,我就知道你在骗我。你不在意我,在意那只妖是不是?赵元衡说得没错,你的确被那妖物迷了心窍,如今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抛下这番话后,郦王便将他甩开,一脚踹开了厢房的门,叫道:“都随我进来!”

士兵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入,龙芝心头一紧,追在郦王身后道:“你要做什么?”

郦王很快就发现了卧在草垫上的裴隐南,提着剑大步走过去,却在看见他的脸时吓得连退了几步。兴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定了定神,用剑柄抬起裴隐南的下巴,回头望向龙芝:“这是那只妖,他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对方粗鲁的动作深深激怒了龙芝,他拨开众人冲到郦王身前,把昏迷不醒的妖抢在怀中,冷声道:“怎样都不关你的事,出去,不要再打扰他。”

赵元衡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怒喝一声:“大胆,谁教你这样对殿下说话的!”

“他都变成了一个怪物,你竟还要护着他。“郦王不可置信地开口:“龙芝,这妖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让你对他这样死心塌地。”

说完他便即刻拔剑,似是怕听到龙芝的回答一般,声色俱厉道:“此妖若是不除,我看你是永无醒悟之日了。”

就在他挥剑欲斩下裴隐南头颅的那一瞬,剑鸣乍响,一道澄明如水的寒光抵住他的脖颈。龙芝不知何时夺过了身侧士兵的兵器,杀意如同冰雪,覆上他向来秀丽温柔的眉目:“究竟是三殿下的剑快,还是我的剑更快,三殿下要比一比吗?”

郦王哪里料到得到他会对自己拔剑相向,微微张着口,一时竟吐不出半个字。一旁的赵元衡看得目眦尽裂,拔刀威胁道:“龙少卿,你疯了么?快些将剑放下,你若敢伤大王一根头发,我必教你与此妖死无葬身之地!”

三人僵持片刻,龙芝轻笑一声,竟调转剑锋,横在自己颈上:“你们尽可上前试试,我左右不了别人的性命,左右自己倒是能够的。”

语罢,他将剑锋往下一压,雪白的颈项登时裂出鲜红血痕。郦王失声叫了句住手,想要夺他的剑又不敢,最终后退一步,收剑回鞘,说话时嘴唇都在发颤:“龙芝,你如此辜负我,他日可千万不要后悔。”

一屋子的士兵很快随着郦王离开了,龙芝当啷一声丢下手中的剑,坐倒在裴隐南身侧。他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了,手指还在轻轻地发颤,与郦王彻底撕破面皮闹了一场,身体虽然疲惫,一颗心倒是前所未有地轻盈起来。

视线无意间从裴隐南面上掠过,才发现这个人不知何时醒了,见他看过来,便抬起手,吃力地抚了抚他颈上的伤口。

龙芝顿时露出了笑容,凑到他面前细细端详半晌,继而嘲笑对方:“你现在变得好难看。”

裴隐南道:“难看还看这么久。”

“都怪你给我下咒!”一说到这个,龙芝就十分气愤:“我也不想看你,不想管你,可就是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变得这么奇怪,都是你害的。”

裴隐南眼睛睁大了些,难得露出点愕然之色,低低道:“可是——”

“可是什么?”龙芝怒气冲冲地截断他的话:“你这个大骗子,还说自己不会迷惑别人,从前你哄骗那个姜仲的手段,我可是都看在眼里了。”

听到这个名字,裴隐南只是微微一怔,旋即有点意外又有点好奇地问:“姜仲?你怎么能看到他,连我都快忘记这个人了。”

龙芝觉得他又在骗人,但还是将梦境里的所见所闻都陈述给他听,说话时一直留心对方的表情,暗想倘若这个人脸上出现一点怀念或触动,他都不要再讲下去了。可是裴隐南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什么反应都没有,像在听别人的事。等到他说完了,才道:“看到我杀那么多人,不害怕吗?”

他关心的竟然是这个,龙芝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说道:“我为什么会害怕?”

“你胆子那么小。”裴隐南道:“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路都不会走了。”

龙芝脸颊顿时滚烫地烧起来,凶巴巴地开口:“我才没有这样没出息。”

裴隐南不说话了,只是笑,笑得龙芝想狠狠咬他一口,只可惜在这人身上找不到一处能下嘴的地方。他憋着气,扯扯对方的发辫,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你是不是喜欢姜仲?”

那抹浓丽的睫毛轻轻掀起,裴隐南扫了他一眼,眼中仍有笑意。龙芝猜不透对方此时的心思,只看他朝自己招招手:“靠近些,我再告诉你。”

什么话还要凑近了才能说?龙芝狐疑地俯下身,却听裴隐南道:“还不够,再近些。”

直觉告诉他不对劲,可他太想知道答案了,顺从对方的话一再靠近,整个人几乎趴在裴隐南怀里。突然间,一道热风从他的耳廓拂过,湿润的,轻柔的,痒得他半边身躯都没了力气。他刚想躲,脑袋上蓦地重重挨了一记敲,裴隐南犹嫌不够似的又敲了一下,咬牙切齿道:“这样爱编排人,我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都是你写的吧,是不是我和旁人多说几句话,你都要觉得我喜欢他?”

“我没写过!”龙芝痛得抱头躲避,委屈又不服气:“倘若你不喜欢姜仲,为什么他说什么你都照做,明明伤得那么重,还一门心思要替他除妖。难道只有他的命令不能违背,与我的约定就不算数了么?”

说到最后,他又想起裴隐南在烈火中灼烧的可怖情形,忍不住鼻尖发酸,吸了好几口气才把漫上的泪逼回眼眶。裴隐南原本还想教训几句,然而一低头看到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不禁好笑又无奈,对自己道:罢了,这小妖怪连喜欢是什么都不懂,还与他计较什么。

他轻轻唤道:“龙芝。”

直至唤到第二遍,龙芝才对上他的视线,漆黑的眼睛里水光盈盈,仍有未干的泪:“做什么?”

裴隐南道:“我陪不了你多久了,你带上那面镜子,下山后去芦州找英娘。她是个心软的妖,会教你怎样在人世生活。”

龙芝皱起眉,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为什么陪不了我很久,你只是受了伤……伤总是会好的,大不了我等几十年,就算等一百年也没关系。我也是妖,一百年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

“至多不过三日,鸩火就会再次燃起。”裴隐南平静得全然不像在说自己的生死:“我撑不过下一次。”

“胡说八道!”龙芝陡然拔高声调,嗓音在不自觉地发抖:“我连死人都可以救活,怎么会让你撑不下去。”

对方笑着摇摇头,将手腕放在他掌心里:“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看一看就知道。”

那截手腕枯瘦修长,触手干涩,是一截燃过的炭,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龙芝受惊似的一颤,下意识地想推开,然而他还是怀着最后一点希望,抽出一缕神识往裴隐南体内探去。

这样的事他从前也做过一次,不过那次并没有得到对方的许可,即刻就被对方击退,什么都没来得及看见。这次他畅通无阻,沿着经脉来到气海,裴隐南的血肉焦涸,灵气衰竭,即便龙芝修为粗浅,亦能看出这是油尽灯枯之兆。

到了这种地步,别说是龙芝,就算是神仙出手,也救不回裴隐南了。

先发抖的是手,随即是臂膀,连带着肩膀。待到眼前都模糊成一片,龙芝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哭,他的喉咙也抖得厉害,发不出一点声音,唯有泪水自管自地、接连不断地从眼眶涌出。天穹与灰暗的屋梁仿佛在此刻倾斜,将他紧紧挤压在中间,不留一点空隙,他艰难地倒了口气,凭借仅剩的一点理智侧过身,不让对方看自己狼狈万分的脸。

裴隐南起先微笑着,眼底藏着一线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期待。待到他开始抽噎,哭得不成样子,那缕期待才慢慢暗下去,变成预料到一切的平静。他掰着龙芝的手臂迫使他面向自己,替他擦滚到下巴上的眼泪,笑道:“别哭,你哭的样子真的好难看啊。我是今天分别,明天就可以忘记的人,做什么要为我哭。”

龙芝躲了几下,发现躲不过去后,索性俯身抱住对方,将脸死死埋在对方颈间。裴隐南犹豫了一阵子,才回拥他,任他将眼泪全部落在自己身上,拍抚他不住颤抖的背脊。他有些后悔把真相告诉龙芝了,怎么会哭成这样呢,哭得他都有些苦恼了,不知道自己还能献出什么,才能让龙芝不再难过。

窗格上的天光一点点转换颜色,昏黄变成深浓的黑,月光照进幽暗的厢房里,很单薄的一片白影子,伶仃地打在壁上。

房中的两个人依旧保持原先的姿势,龙芝陷在裴隐南怀里,还在一抽一抽地哽咽。他都记不得自己到底哭了多少次,每次稍稍平复没多久,很快又会开始掉眼泪。这次本来也要哭的,但实在是累了,他抬起手,指尖触了触裴隐南的下巴,随即小心翼翼地往上摸索,掌心贴在对方的脸颊上。

“不哭了?”裴隐南垂下眼看他,神情颇为无奈:“你哭得我都不敢说话了。”

一看到他的脸,龙芝的眼眶又开始微微泛酸,他强行忍住了,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怕说得不够清楚,他重新问了一遍:“你的伤势,那阵燃在你身上的火,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过去许久,裴隐南才回答:“反噬。”

“反噬?”龙芝迟疑道:“是鸩火么?”

赤炼只在他面前提过提过一次,他居然仍记得。事到如今,裴隐南也不必再隐瞒下去了,将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他:“鸩火以精魂为引,这样大小的一团火,足以耗尽凡人的一条性命。”

他摊开手,一点花苞般的黑焰在他掌心亮起,旋即被他握灭。

龙芝记起数百年前那场自王宫而起,燃遍都城的大火,心头登时漫过一阵寒意。的确,当时裴隐南点燃黑焰,挡在他身前的兵将与道士都像瞬间被吸干了血肉一般,纷纷变成干瘪枯败的干尸。可是后来他们在岐蒙山相遇,裴隐南用过两次鸩火,龙芝并没有看见有人因此死去,那对方所用的精魂,又会是谁的?

倏然,他像是想到什么,不可置信地追问:“……你用了自己的精魂?”

大雨过后,连续两日都是晴朗的好天气。天幕明净,云的影子倒映在溪水里,仿佛追逐着水波流动。

龙芝卷起裤腿,雪白修长的一双脚浸在水中,晃破水中的云影。已经过去两日了,鸩火至多不过三日就会燃起,他还只剩下一天的时间想办法。

想着想着又泄气起来,两日前裴隐南说过的话犹在耳边,“龙芝,我已经太久没有作为我自己活下去。”龙芝也是在那时明白了对方为何身受重伤也要猎杀妖鬼,为何一次次用自己的精魂燃起鸩火。对一个每日都活在誓约的阴影之下,身不由己的妖来说,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

可他怎么能这样轻易地放弃自己,上千年的修为,如此广阔的天地,说不要就不要了么。

龙芝眼底又浮起热潮,精魂的损伤是不可逆转的,无论怎样医治都是徒劳。就像一株根须枯萎的花,即便再精心地养护,终会一日日衰败下去。上天与他开了一道十分残忍的玩笑,赐予他与生俱来的疗愈之力,却让他留不住任何一个想要留住的人,母亲与老师是这样,裴隐南也是这样。

他将手肘撑在腿上,俯身望向溪流。清澈的水波映出他的面容,一张年轻的、忧愁的青年脸庞。真不知道妖为什么都喜欢做人,有了七情六欲,就有了数不尽的烦恼。做一只脑袋空空野兽多快乐,没有爱恨,每日只需吃和睡,就算经历离别,那也是无关紧要的离别。

正兀自出着神,大殿那边传来阵阵士兵的惊呼,大声高叫“走水了”,嗓音中浸满惶恐。宛如长安暮鼓的最后一声响在龙芝心头,他脑中空白一片,整个世界也骤然空旷寂静了,只剩溪流中那张青年的面孔与他对视。呆怔良久,龙芝才霍然起身,连放在一旁的鞋袜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就往大殿奔去。

火的确是从龙芝居住的那间厢房燃起的,火势猛烈,很快就蔓延至整道长廊。清亮的日光下,那柔软摇曳的漆黑火焰妖异而不祥,提着水桶的士兵在庭院中面面相觑,没有人敢上前救火。就连赵元衡也护着郦王远远地站在廊外,他低声与郦王说了句什么,对方摇摇头,蹙起眉头盯着完全笼罩在火中的破败房屋。

不料士兵中忽然闯出一人,像是没有看见熊熊燃烧的大火般,头也不回地踏上了长廊。那道纤秀挺拔的背影实在太好认,郦王心胆俱裂,大声叫道:“龙芝,别进去,快拦住他,别让他靠近火!”

他说着自己也要动身,却被赵元衡一把拦下了。其他士兵畏惧火焰,动作迟了一步,眼睁睁看着龙芝从廊上穿过,雪白的衣袍眨眼间已没入滚滚烟尘里。

厢房内满是呛人的烟气,屋梁发出劈里啪啦的剥裂声,不断有裹在火焰中的碎木坠落。龙芝不得不将浸满溪水的衣袖掩在脸上,顶着扑面而来的热浪四处找寻。好在没有多久,他就在厢房的一角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裴隐南就呆在他惯常休息的角落,火焰已经吞噬了他的半边身躯,他却不出一声,像是感知不到痛觉一般,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自己燃烧。

看见对方的模样,龙芝如鲠在喉,顾不上如火炉一般灼热的地面,扑坐在他身侧。

裴隐南嘴角动了动,带出一点笑意,望着他道:“最后一次了。”

“不是的……”龙芝握住对方的手,与裴隐南滚烫的肌肤相比,他冰冷得更像个死人,语无伦次地重复:“不是最后一次。”

他们相识的时间那么短,对方还没有完成他们之间的约定,还有那道咒术……那道害他变得完全不像自己,总忍不住去想裴隐南的咒术还没有解开。在一切问题都没有被妥善解决之前,龙芝不能让——也不允许让他死!

裴隐南道:“出去吧,让我一个人——”

最后几个字还未来得及吐出,就被掐断在喉咙里。裴隐南一动不动地僵坐着,微微放大的明亮金瞳倒映出龙芝近在咫尺的面容。

两片颤抖的嘴唇贴上他的,前所未有的柔软温热,隐约的梅檀清香,合在一起竟有种动魄惊心的意味。龙芝很紧张,眼睛紧闭,气息凌乱,整个人都抖得厉害。做出这样唐突的举动,他反而更像那个被唐突的人。

待到裴隐南反应过来,要推开他时,龙芝已撬开他的齿关,一粒清凉小巧的珠丸落在他的口中,被滚烫的软舌一推,立即滑进喉管里。

宛如冬日的最后一粒雪落在地面,待雪化开,磅礴的生机也随之降临。焦枯的血肉被滋养,干涸的灵海再度充盈,即便是濒临衰败的花,亦在催生万物的春风下绽出一痕绿芽。遍布裴隐南全身的暗红裂痕在急遽地愈合、淡化,伤痕累累的肌肤重归平整。愈合的过程是痛苦的,裴隐南喘息不止,几乎是带着怒意质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只知道我要救你!”龙芝含着眼泪大声道:“我不能看你死在我面前,我做不到……”

满室大火悄无声息地熄灭了,他眼前的怪物已变回成昔日的模样。深邃妩媚,盈盈含情的眉眼,英挺硬朗的轮廓,一颗光华夺目的珍宝,举世无双的美人。龙芝紧绷的身躯终于松懈下来,正预备起身,不料紧贴地面的手掌与双腿陡然泛起一阵前所未有的强烈灼痛。

他刚发出一声痛楚的闷哼,身躯随即一轻,裴隐南将他打横抱起,大步往外走去。龙芝听见对方训斥自己:“一个失去内丹的妖,不出十日就会死于衰竭。龙芝,救人之前,你想好了要怎么保全自己吗?”

龙芝讪讪道:“等你好些,再把内丹还给我,这样也不行?”

裴隐南几乎要被他的天真气笑了:“就算是吃下去的东西,也没有那样轻易就吐出来的。待到你的内丹能为我所控制,送还给你的那一天,你早没命了。”

龙芝的确不知道失去内丹还会让自己丧命,霎时慌了神,揪紧裴隐南的衣袖道:“那怎么办,没有人……没有人告诉我这个,十日后,我真的会死吗?”

对方瞥他一眼,冷笑:“还管真假做什么,反正你也不怕死。”

龙芝不说话了,只把脑袋埋在裴隐南肩上。裴隐南有点疑心他又在哭,然而眼下已经走到了庭院中,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能使龙芝太丢脸,只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看见裴隐南,郦王一行人不约而同地变了脸色,害怕这妖知道了他们两日前的所作所为,会施展手段报复。所幸裴隐南并没有将目光放在他们身上,径自抱着龙芝走出庭院,往另一边的竹林去了。赵元衡松了口气,本打算劝身侧的郦王回正殿歇息,谁知一扭头,却看见郦王满面阴云,气得颈上的青筋都隐隐凸浮:“一定是他救了那妖物,我让他不要将自己的能为告诉任何人,可他竟然让一只妖知道!”

赵元衡听得云里雾里,疑道:“谁救了那妖,大王是说龙少卿?”

郦王却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回了正殿,

龙芝仍沉浸在自己性命只剩不到十日的噩耗中,心中一团乱麻,已经开始一一细数自己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直至裴隐南将他放下,他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发现对方又把自己带回了竹林。他就坐在那座断桥的一头,粼粼清溪从他足畔淌过,水珠不时打在他赤裸的脚背上,激起几点清凉。

裴隐南迈下桥,握住他的小腿往下扯了扯,迫使他将双足浸入冰冷的溪水中。

龙芝脚上沾满黑灰,失去内丹的那一瞬,他与地面相触的手足都被烫得一片红肿。先前情急时不觉得痛,如今被溪水一激,不由蜷起双腿拼命往回缩。裴隐南一手钳制住他的两只足踝,面无表情道:“别乱动。”

尽管他语调颇为不耐烦,动作却放轻了些,另一只手托在龙芝足底,温暖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他的伤处。龙芝知道他在用法力替自己疗伤,一时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开口:“我的内丹虽能延续你的性命,但倘若你频繁动用法力,反噬还是会发作,你要……当心些。”

“命都快没了,还担心这个?”裴隐南头也不抬:“要是治你这点小伤还要遭到反噬,我这一千多年也白活了。”

龙芝气得抬脚想踹他,愤然道:“你若不想活下去,尽管像从前一样到处找妖去杀就是,我也管不了你,做什么总是对我冷嘲热讽的。”

他话音刚落,箍在足踝上的手指一下子收紧了,掐得他生疼。裴隐南迫近他,高大的身躯嵌入他张开的双腿之间,沉声问:“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姜仲救我一命,是想让我替他降妖除魔。那你呢,你救我,又是为了什么?”

这还是他头一回俯视这双金黄的眼睛,龙芝坐在高处,轻易可以从那清波似的眼底看见对方的警惕与怀疑,像是落入过陷阱的兽,从此对一切蓄意靠近都满怀戒心。起初他是很生气的,气自己为救他连性命都要丢掉了,对方还如此不领情。正待要发火,裴隐南却像看懂他的情绪一般,率先错开视线,仿佛也知道自己理亏。

对方一示弱,龙芝倒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连他自己都意外,明明他不是这样容易心软的人。

他伸出手,在裴隐南脸颊上重重戳了一下:“还会为什么,长生,权势,让你给我做牛做马……”

裴隐南吃痛,一把抓住他的手指,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骗你的,这些我都不想要。”龙芝便用另一只手去戳对方另一边脸颊,为了报复,他故意使了很大的力气,平静而轻快地说道:“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让你做回裴隐南。”

本以为对方听到这句话会露出笑容,会如释重负,或许还会对他生出一点感激——可是他预料的种种反应都没有出现在裴隐南身上。对方只是静默地凝视他,一对金瞳亮得慑人,仿佛倒映日光的冰面,极致的冷中渗出一点点热意。

龙芝落在对方眼里,俨然变成了一只惶惶不安的猎物。他心生怯意,悄悄往后挪了几寸,小声道:“我都放你自由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手腕忽被狠狠往下一扯,龙芝措手不及,登时从桥头跌落下去。他怕水怕得要命,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旋即便被一双滚烫有力的手臂箍住下肢,整个人都被高高托举起来。

水花四处飞溅,裴隐南的面孔在他眼前放大,龙芝只要一低头,嘴唇就能碰到对方的鼻尖。他仍惊魂未定,一颗心砰砰跳得厉害,双手抓皱了对方肩上的衣料,小腿也紧紧攀在裴隐南背后。若不是对方扣着他的腰,他恐怕都要爬到裴隐南头上去了。

“放我自由?”裴隐南盯着他,低声反问:“要是我还像从前那样,四处作恶杀人,你怎么办?”

龙芝别开头,一副满不在乎的腔调:“不怎么办,你若不怕天谴,要作多少恶都随你。”

裴隐南道:“那我还想继续做姜仲没做完的事,你也随我么?”

“你要做就做,与我有什么相干。”

对方像是看出他的言不由衷,故意又问:“那我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往后再不管你了,这样也可以?”

“你敢!”这回龙芝终于变了脸色,很凶地大声道:“你敢不管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被他用恶狠狠的,几乎带有恨意的目光瞪着,裴隐南反倒露出了笑容,一千多岁的妖,笑起来却明朗生动,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龙芝感知到对方胸膛的震动,身上一下子泛起热潮,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不安攥住了他。直觉告诉他此时应该挣扎,应该从对方怀中逃脱,偏偏四肢软绵绵的,使不出一点力气,只能任对方抱着。

裴隐南道:“今天是第一天,再过九日,你就真要变成鬼了。到时候记得第一个来找我,让我看看你做鬼是什么模样。”

这人怎么能用如此幸灾乐祸的语气说这句话,龙芝气红了脸,也不想理会他了,挣扎着就想下地。裴隐南没有坚持,很爽快地松了手。谁知这溪流看着清澈见底,水下却是深浅不一,龙芝时运不济,一脚踏进深坑,登时失去平衡,噗通一声坐倒在水里。

当水波漫过口鼻时,龙芝惊慌得什么都顾不上了,胡乱挥舞的手一触到可以攀抓的东西,整个人便不管不顾地往上爬。就连裴隐南也没料到这起变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刚刚脱离他怀抱的人又回到原位,双臂双腿藤蔓一样紧绞住他,湿漉漉的脑袋死死抵在他的肩窝里。

被水浸透的衣衫十分冰凉,更显得底下的躯体柔韧暖热,这样近的距离,每一寸凹陷起伏都清清楚楚。裴隐南喉结滚动,难得有些不自然,正想找个借口劝对方下来,不料话未出口,先听到一声抽泣,几颗滚烫的水珠打在他的颈项上,湿漉漉地向下滑去。

“龙芝?”他怔住了,怀疑地唤了一声:“你哭什么?”

他一询问,龙芝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好半天,才含混不清地挤出一句:“我不想死……”

连番遭受惊吓和打击,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裴隐南不至于会拿这事开玩笑,他说他十天会死,那他的性命想必真的只剩下十天了。怎么会这样,妖的岁数动辄都是百年往上的,可轮到他身上,就只剩下短短十九载。他不后悔拿自己的内丹救下裴隐南,可是也不甘心过早地离开人世,好不容易从长安皇城的樊笼中逃脱出来,找到了可以相伴的人。难道他费尽千辛万苦,所求的只是这十日的光阴么?

正哭得伤心,一只手忽然伸到眼前,强行托起他的脑袋,裴隐南道:“不要哭了,你听我说,我可以保住你的性命,可是……”

说到这里,又没了后文。龙芝听到自己有救,不禁心急地催促:“可是什么?是很困难的法子吗,你告诉我,我可以自己想办法。”

隔着一层泪雾,裴隐南的面孔看不真切,龙芝只听得见他迟疑的声音:“并不……困难。只需把法力渡给你些,滋养你的灵脉,你便不会死。但如今我尚不能控制你的内丹,唯有等你我精魂相融,心神和合时,妖力才能回到你体内。”

龙芝对修炼一窍不通,闻言懵懵懂懂地将那八个字重复一遍,问道:“要怎样才能如此?”

裴隐南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交合。”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即便是错觉,那两个字亦像是一团在心口燃起的火,轰然烧到了头顶。龙芝面红耳赤,喉咙发干,舌头也变得僵硬,磕磕巴巴地道:“什、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交合。”裴隐南仍是那副冷漠而毫无感情的腔调,怕他再听不懂,还解释了一句:“只有骨肉相交,才能触到彼此的精魂。”

由于厢房被烧毁,郦王不得不宿在了正殿,昨夜赵元衡与他交谈至夜深,翻来覆去依然是那几句话。说是粮草用尽,士兵在道观中拘束了近一个月,早已是一盘散沙,此时若再不离开岐蒙山,怕是一生一世都走不得了。

对方所说的,郦王何尝又不懂得。只是相较于一心逃出生天的部下们,他另有一层隐忧,龙芝如今与那妖物分外亲密,若是自己要带他一起走,他肯舍下那妖物回长安吗?他不敢将自己的忧虑告诉赵元衡,害怕对方知道后,会直接取了龙芝的性命。赵元衡早就不把龙芝当作朝臣看待了,在对方眼中,龙芝早已是一枚被妖孽迷惑,无可救药的弃子,仅有他在坚持寻找使龙芝回心转意的方法。

郦王满腔忧虑地踱出正殿,一路走到庭院中,栽在道路两旁的花树已经开始谢了,稀疏的白花间冒出鲜润的嫩叶。那条长廊仍是被焚烧后的模样,倒是廊上的那排厢房——郦王一惊,揉了揉眼,再三确认,昨日被烧得徒剩四壁的房屋竟完好地立在他眼前。袍服洁白,姿容清丽的青年坐在檐下,手中抓着一根柳枝,脚边零星地散着被他摘下的叶子。

明明前日与对方闹得那么难看,但一见到他,郦王还是情不自禁地朝对方走去,板着脸道:“天还冷着,就在地上久坐,你不怕着凉吗?”

龙芝立即抬头,满脸的茫然,许久才道:“我身体无碍,不劳三殿下挂心。”

站近了看,才发现他脸色苍白,精神也不太好,哪里有半点无碍的样子。郦王吓了一跳,捉住他的手腕,强行将他从地上提起,口中说道:“前两日看你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变成了这样,生病了?”

乍一相触,郦王只觉得手中的肌骨冰冷,如被雪水泡过一般。他转而去握龙芝的手,同样的寒气逼人,根本不是常人的体温。龙芝道了声“放开”,便用力把手从他掌心中抽出。郦王无心与他计较,此时他满脑子尽是上次龙芝将濒死的他救活后,那虚弱无力的模样,厉声道:“是不是那妖逼迫了你,让你施法替他疗伤?我就说那妖不是好相与的,你还不肯听,如今吃到苦头了吧。”

龙芝似被他惹恼了,蹙起眉头道:“三殿下在操心旁人之前,不如先让医侍为自己诊一诊脉。光凭一腔臆想就在人前胡言乱语,他日殿下受图嗣历,也要这般治理江山么。”

郦王没料到他胆敢拐弯抹角地骂自己有病,脸色一变,正要出言训斥。可刚迸出一个“你”字,忽听一人在身后道:“龙芝,过来。”

清朗低沉的嗓音,颇具异域感的咬字发音,除了那妖还会是谁。郦王背脊阵阵发寒,僵立着,未出口的话怎么都吐不出来了。龙芝咬了咬唇,倒难得没有动作,一双眼睛望向别处,赌气似的。

“别让我说第二次。”妖的声音冷下来:“你知道我没有耐心。”

龙芝拗不过他,终于慢吞吞地迈下石阶。郦王见他与自己错肩而过,下意识地伸手想拉住对方,然而他刚随着龙芝一同转身,就看到身后的妖将目光移到自己身上,一对金瞳冰冷锐利,这还是郦王头一次在对方眼中看到杀意。

他寒毛倒竖,一动都不敢动,眼睁睁看着那妖拉起龙芝的手,两人一同走远了。

圈在腕上的几根手指如铁箍一般,龙芝被扯得跌跌撞撞,根本跟不上裴隐南的步伐。没走几步他就吃不消了,一直试图掰开对方的手掌,不满道:“放开我,我自己会走……你弄痛我了!”

可惜无论他发怒还是央告,对方一概不理,拖着他走进竹林。眼下虽是清晨,太阳却已高高悬在天上,薄薄金芒从高大的竹丛间晕开,满地都是细碎的光点。龙芝挣不脱裴隐南的掌控,便满怀怨气地去踩对方的影子。不料对方恰好在此时止步转身,龙芝一不留神,重重一脚踏在裴隐南靴尖上。

对方没有任何反应,倒是龙芝慌忙后退了好几步,惴惴不安地为自己辩解:“我不是故意的。”

裴隐南看了看靴子上的脚印,不以为意地一哂:“你要是有胆子故意,也不会躲到现在都不敢见我。怎么,一天一夜过去了,你还没有考虑清楚?看来你也不是那么在意自己的性命。”

“不是……不是那样的。”一对上对方的目光,龙芝就想起他一脸冷漠地说出交合二字的模样,脸很快又红了:“我当了十几年的人,不能像你一样,随随便便就做这种事。”

裴隐南却道:“没有随便,只是为了救你。”

巫山云雨,鱼水之欢,倒被他说得像医者诊治病人,严肃冰冷,全无半点私心。龙芝也清楚他的确没有私心,恰如他所说——只是为了救自己。可偏偏就是这样坦荡磊落的态度,才使他更加难以释怀。在他的认知中,凡人行敦伦之礼,那是结为夫妇后才能做的事。世人嫁娶虽不尽能称心如意,但不妨碍他们向往两情相悦的姻缘,无论是两小无猜还是日久生情,总归是两个人对彼此倾心,他和裴隐南又算什么呢。

他断然拒绝:“不行,我做不到,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裴隐南没好气道:“若是有,我何必瞒着你。”

看吧,对方也觉得勉强。龙芝如同在经历一出俗气无比的市井传奇,性命垂危的孤女被陌生男子搭救,无以报恩,只能以身相许。故事里的男子垂涎美色,总是假意推辞几句,很快就欣然笑纳。龙芝并不是这样的人,别人心不甘情不愿给予的补偿,他宁可不要。

“没有便算了。”龙芝道:“我也不是非要你救不可。”

裴隐南蹙起眉,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任性的孩子:“昨日还哭着说不想死,怎么今天连性命都置之度外了?你若是不愿意,把它当作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忘掉就好,有什么可顾忌的。”

听到他说“无关紧要的小事”,龙芝终于忍无可忍,大声道:“不愿意的人不止是我,分明还有你。你又不喜欢我,我才不要你来以身相许!”

原先他还直直盯着裴隐南的眼睛,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可对方听完后,什么都没有说,仅是勾起嘴角笑了笑,也不知在笑什么。龙芝的勇气渐渐在对方的注视下消磨殆尽,那份莫名的、使他心神不定的忐忑又出现了。恰在此刻,几只鸟雀从枝头惊飞,在半空追逐嬉戏,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叽喳声。竹枝上未干的露水被它们抖落,沾了龙芝满身,其中一颗恰好挂在他的面颊上,沁心的凉。

藉着擦拭的动作,龙芝低下头,不着痕迹地将视线错开。

裴隐南这样久不说话,想必是默认自己的说辞,就此作罢了。这原是龙芝期望的结局,但不知为何,他心中没有一点如愿以偿的快乐,反倒有沉沉的失望压上心头。像是在酷暑天聚拢的层层阴云,本以为会有场大雨降临,谁知酝酿许久,却被一阵风轻而易举地吹散,往后依旧是烈日当空。

他忽然感到心灰意冷,垂着眼道:“我要回去了。”

对方依旧没有任何回应,龙芝也不想再理会他,径自沿着来路往回走。然而走着走着,突然听见除自己外的脚步声,他迟疑地回头,果然看见裴隐南跟在身后,与他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不要跟着我。”龙芝挥挥手,像驱赶猫狗一样驱赶对方:“走开。”

裴隐南道:“当真不要命了?一个只活了十九岁的妖,说出去都没人会相信。”

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说话比他更刻薄的人,龙芝被戳中痛脚,步子顿时慢下来,强忍着才没有回应。

“单凭我的喜欢就足够吗?”裴隐南说出一句无头无尾的话:“龙芝,做事不能厚此薄彼,你只对我一人提要求,是不是不太公平?“

龙芝听懂了,顿时心慌意乱,一手紧紧揪着袖口:“是你先说要做那事的,与我……与我有什么相干。”

裴隐南道:“那依照你的意思,只要有人喜欢你,你就愿意与他交合,是这样么。”

这是什么荒谬离奇的推论,说得他好像一个放浪形骸,人尽可夫的淫妖,明明对方才是史上艳名远播的那一位。龙芝气恼不过,霍然转过身去,斥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我就……”

说到一半顿住了,他还未想好怎样报复对方才能够解气。裴隐南从容不迫地走近,抱起双臂低头看他。咫尺之间的距离,龙芝甚至可以辨清对方衣袍上的暗纹,一头张牙舞爪、凶相毕露的兽。

“你就如何?”对方还要迫近,柔软的发丝挨在龙芝手背上:“打我?咬我?”

温热湿润的鼻息扑上脸颊,龙芝眼睫重重颤动一下,抵住对方的下巴往后推:“你不要欺人太甚。”

裴隐南似乎看穿他的色厉内荏,冷声道:“欺人太甚的究竟是谁?龙芝,你从来都没问过我,怎么知道我不愿意。”

这是什么意思,没有不愿意,是想说他与他做这种事,并不仅仅为了报恩,他自己也不觉得勉强么。龙芝怔怔地盯着对方,张了张口,想问又不敢问,唯恐自己会错了意。可他的心却比他更先一步陷入悸动之中,跳得越来越快,仿佛也有一只鸟雀从他心头轻盈地腾起,眨眼没入湛蓝而一望无垠的天际,仅留下一串扑簌簌的翅声。

他不懂这份悸动的来由,也不明白自己此时为何会方寸大乱。裴隐南离他太近时他怕得连呼吸都不会了,但等到对方轻笑一声,主动退开后,他反倒扯住对方的袖子,把对方拽回了原处。

裴隐南眉头一抬,略感意外地问:“这是要做什么?”

龙芝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对着眼前这张秀色可餐的脸,这双如新酿的酒一般,清透澄明、闪着琥珀色的眼睛,一阵滚烫的、近似于饥饿的欲望直涌上来。他抬起双臂环住对方的脖颈,一仰头,咬在对方鲜润饱满的嘴唇上。

满口的柔软,裴隐南体温灼热,嘴唇却带着凉意。龙芝的思绪全乱了,凭着一腔本能含咬对方,身躯微微发颤,分不清是紧张还是兴奋。光是唇与唇的接触已经无法使他满足,他将裴隐南拉近些许,蛮横地用舌尖去撬对方的齿关。

几番尝试后,裴隐南的头往后仰了仰,语带笑意道:“小狸猫,你咬得我好疼啊。”

他嗓音沙哑,腔调颇为亲昵,是从未有过的。龙芝听得耳根滚热,对方的退让助长了他的气焰,他马上追过去,恶声恶气地抛下一句“不许说话”后,便再次堵住了对方的唇。裴隐南似是在笑,这回不需他做什么,对方就张开嘴,主动接纳了他。

被裴隐南软而热的舌尖缠住的那一瞬,龙芝被吓出了一声带着鼻音的轻呼,这和先前他占据主动时的感受全然不同。他僵着身子,像个木人一般呆立着,任由对方舔过他的上颚,两颗尖尖的小犬齿,最后连舌尖都被叼住了。尖锐的痛伴随酥麻一同绽开,龙芝承受不住,撑着裴隐南的胸口往外推,含混不清地告饶,求对方不要再咬了。

裴隐南终于和他分开,用鼻尖贴在他脸侧磨蹭嗅闻,一对金瞳湿润莹亮,其中有分明的欲求与渴望,俨然是头野性未消的兽。

裴隐南道:“现在我能够以身相许了吗?”

龙芝被他蹭得浑身发软,脑中一团混沌,都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就懵懵懂懂地点头。

直至对方将他打横抱起,带着他往竹林外走时,龙芝才反应过来,不知所措地揪紧对方的衣襟。如今要反悔已经太晚,何况他也并不想死,既然裴隐南是心甘情愿救他,他还能拿出什么理由拒绝。

唯一不满的是这妖半点都不避人,就这样当着一众士兵的面穿过庭院,丝毫不把其他人的注目放在眼里。他们在竹林中待了近一个时辰,郦王竟仍没有走,站在庭中一株花树下,神情复杂地向他们望来。

被熟识的人撞见这一幕,龙芝无法做到置之不理。他在裴隐南怀中挣扎起来,小声道:“放我下来,有人……有人看着。”

“那就让他看。”裴隐南满不在乎地开口:“一个往后再也不会相见的人,何必怕他。”

春日的风温软和煦,徐徐穿过槛窗,落在身上如一匹微凉的纱。窗外一片葱绿,荒凉的古观无人打理,树的枝桠延伸廊上,钻进窗扉的莲花纹里。树上传来鸟啼,长一声短一声地叫个不止,也不知是什么鸟。

龙芝背靠着墙,正襟危坐,盯着面前和自己坐姿一样的人。他们从进房后就一直是这个姿势,谁都没有说话,沉默的时间太久,久到龙芝从当初的面红耳热变成了如今的心如止水,甚至生出了几分疑惑。他终于忍不住发问:“裴隐南,你是不是也不知道怎么做?”

裴隐南说不:“我活了一千多年,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知道?龙芝免不了又想起对方那堆活色生香,曲折离奇的传奇故事,难道其中有些是真的?也是……凡人寿数不过短短几十年,大抵都逃不过嫁娶生子,裴隐南年逾千岁,肯定什么都经历过。龙芝知道自己现在追究这事很没有道理,可一想到有人也曾如自己一般触碰过对方,咬了对方的嘴唇,或许还更进一步,把该做的和不该做的都做遍了,便有一阵怒气冲上心头,连带着裴隐南也变得不顺眼起来。他低下头,半晌只憋出一句:“那你还真是博文多识。”

对方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古怪,只是笑道:“从前我在山中修炼,也看过不少野兽交尾的情形。我虽没有做过这种事,但大致要怎样做,还是很清楚的。”

这解释全然是龙芝意料之外的,他不大相信,质疑道:“这一千多年来,你一次都没有过吗?”

“怎么,这很奇怪?”裴隐南横他一眼,淡淡道:“出生不久后,我便有了灵识。那时我一直不明白,为何我的兄弟有和我相同的外貌,却与我一点都不一样。他们好像很快就长大了,很快就离开母亲,很快就开始繁衍,看到他们那样,我觉得……很害怕。”

说到这里,他不自然地笑了笑,又道:“这种时候讲我从前的事,是不是有些不适宜?”

龙芝还是头一回从对方口中听到害怕这两个字,他摇了摇头,迟疑道:“为什么会害怕?”

“野兽的生命短暂,一岁就已成年,而我一岁时只能算个孩童。让一个孩子想像自己会与同类一样,每年都要和一个仅仅见过几回面的陌生人生儿育女,这难道不可怕么?”

对方说得一本正经,龙芝听完后,倒有些忍俊不禁。还以为像裴隐南这样赫赫有名的大妖,从小到大都是威风八面的,没料到还会有如此一段狼狈的过去。其实他幼时也有和裴隐南一样的烦恼,正如对方觉得自己不是纯粹的野兽一般,他被人抚育长大,却常常为自己偶然展露的兽性而胆战心惊。纵使身边人和自己外貌再相近,他仍清楚地知道自己与他们并不是一样的。

所以在遇见裴隐南之后,他才会那样高兴,总是想要亲近对方。对方是头一个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同类,还是他在史书中、在传奇故事里熟知的一个人。他不知有多少次在书页上抚过这个名字,从未想到有朝一日名字的主人竟真会脱离书卷,变成一个有体温的、鲜活的人,站在自己面前。

他伸手捧住裴隐南的面颊,还胆大包天地揉了一揉,微笑道:“还好你是妖。”

裴隐南果然黑了脸,抓住他的手腕往自己身上扯去,龙芝“哎”了一声,狼狈地栽进了对方的怀里。对方掐着他的腰迫使他仰起上半身,与他脸对着脸,黑浓纤长的睫毛几乎戳在他的眼皮上:“胆子挺大,都敢对我动手动脚了。”

与这双烈焰般的金瞳对视,龙芝还是有些发怵的,可还是鼓起勇气道:“以前怕你,是怕你杀我。但现在你不想杀我,还很想让我活下去,就不怕了。”

裴隐南嗤笑:“真会给自己贴金,谁想让你活下去了,我只是在报恩。”

“你骗人,你需要我。”龙芝眨了眨眼,神情竟有点狡黠:“我死了,你会寂寞的。”

眼前的人怔住了,随即像是觉得很可笑似的,重复一遍他的话:“我会寂寞?”那双握在他腰间的手陡然收紧,龙芝吃痛的同时,听见裴隐南轻轻说了句:“一个只活了十九年的小妖怪,口气倒是不小。”

龙芝不满对方一再调侃自己的年龄,正要抗议,不料对方先一步俯下身,吻住了他。

和上次不一样,裴隐南的动作很野蛮,含吮的同时还咬他,两颗尖锐的犬齿扎进他的唇肉里。令龙芝想不通的是,这样的疼痛竟然会带来快乐,起先他还在挣扎,慢慢地全身都软了,双臂落在对方颈后,不自觉地揉搓那头柔软微卷的长发。

腰间一松,蹀躞带被解开了,带钩磕在地面发出一连串的碎响。他立刻偏过头,发现自己的衣带已被解了一大半后,吓得用力按住对方的手背。裴隐南垂眼看他,声音里带着戏谑:“怎么,不愿意?”

龙芝红着脸与他对视,眼底是一块将碎的冰,漆黑的眼珠浸在清亮的水波里,样子无助又可怜。

最终他还是将手松开了,任裴隐南解开他洁白的襕袍,没多久贴身的里衣也从肩头褪下,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午间的阳光由龙芝头顶洒落,他不着寸缕的身躯莹莹生光,像块剔透的玉。裴隐南静静端详片刻,忽然拔了他发上的簪子,漆黑浓密的长发登时披泻而下,拥着一张初开芙蕖般的脸,一双干净的、含着怯意的眼睛。这样不经世故的模样,是专门留待他人破坏的。

自从修炼出人形之后,裴隐南经历过的诱惑数不胜数,妖渴慕他的强大,人迷恋他的容貌,这些环绕不去的欲望惯坏了他,反倒使他对情爱不屑一顾起来。被追逐的次数太多,他索性躲进深山里,一心一意地修炼。他原本就是习惯独来独往的动物,从不需要陪伴,也不习惯陪伴他人。裴隐南一度以为,肉欲只是天性使然,是可以被摈弃的杂念,任何一头野兽拥有了灵智,都不会将繁衍视为必需。

然而眼下看着龙芝,看着对方发丝掩映下平直纤秀的肩,薄薄的、白皙的胸膛,他才意识到,不是这样的。原来怜惜、爱慕与毁坏都会催生欲望,他的心跳越来越快,齿根发痒。如同捕捉到一只罕有而心仪的猎物,既想把他按在爪子底下狠狠地撕碎,又想将他留在怀中,让他再也逃不开自己的禁锢。

处在那样强烈而汹涌的渴望之中,裴隐南最终却只是用掌心托住龙芝小巧的脸,沿着下巴缓缓下滑,将对方修长脆弱的脖颈握在掌中,拇指抵着那根轻轻跳动的脉络,不轻不重地抚摸。

他的指腹粗糙温热,龙芝舒适地眯起眼睛,微微抬起下巴,整个人都毫不设防地倚进身前人的怀里。

突然间灵光一闪,他撼了撼对方,问道:“既然要交合,是不是该变回原身?”

裴隐南道:“为什么?”

“那样是不是更方便些?”龙芝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我见过猫交尾的样子,雄猫在雌猫身上趴一阵子……马上就好了。”

对方冷眼看他,像看一个傻子:“你把自己当成猫,我可不是。若都变成原形,你的脑袋恐怕还没有我的爪子高。”

这人竟然不是猫!龙芝失望极了,想了想又很不甘心,扯着对方的发辫耍赖:“我不信,除非你变成原形让我看看。”

裴隐南懒得理会他,索性再一次吻下去,堵住那张不依不饶的嘴。起先龙芝还温驯地仰着头承受,但等到他托起对方,处理那身仍挂在龙芝腰间的衣物时,龙芝又一次撑着他的肩躲远了些,满脸的不乐意:“怎么只脱我一个人的,你呢?”

说完还悄悄往他身上瞥了一眼,一副心怀鬼胎的神情。裴隐南好气又好笑,实在没功夫应付他千奇百怪的小心思,松开双手撑在身侧,叹道:“想做什么就做,我也没说不可以。”

龙芝道:“我才没有什么想做的。”

嘴上不肯承认,手却很诚实地伸了过去,解开对方层层叠叠的衣衫。明明不是头一次脱裴隐南的衣服,他却紧张得连手指都在发抖,根本不敢抬头看对方的脸。丝缎柔滑,龙芝刚刚揭开最后一层交领,那件衣衫便自发沿着对方双臂滑脱。一阵微辛的、不知名的暖香迎面拂来,随之出现的是宽阔的肩,饱满结实的金棕色胸膛,一根发辫搭在裴隐南胸前,发尾的金珠恰好嵌在小腹肌肉的沟壑之间。

龙芝看得双颊滚烫,忍不住用指尖拨了拨那颗闪闪发亮的珠子。

见裴隐南没有动,他的胆子大了些,抬手抚过对方光滑滚烫的背脊,一路悄悄探入裤腰里。谁知这回对方立刻按住了他的手,咬着牙问道:“鬼鬼祟祟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尾巴在哪里?”龙芝一无所获,无比沮丧地开口:“我还以为会有尾巴的。”

龙芝很快就遭到了对方的报复,裴隐南把他抱到身上,堆积在腰际的衣衫被捋到脚踝,对方火热的掌心沿他腿根上抚,来到骶骨处,突然在那处狠狠一摁,冷声道:“这么喜欢尾巴,你自己不是也有么,不如给我看看?”

龙芝红了脸,不知所措地往下看:“我……我变不出尾巴。”

他太青涩,也太乖顺了,连玩笑话都听不出来,还老老实实地作答。裴隐南忍不住发笑,手却更过分地戏弄怀里的人,顺着背脊往前,握住那片薄而平坦的胸脯揉捏。龙芝哼出低而急促的一声,发抖的手根本制不住他,反被他的动作带得像是在自渎。

披在龙芝胸前的长发被弄乱了,漆黑的发丝下露出一点淡红,缀在雪白的肌肤上,小得可怜。裴隐南捏了上去,意料之外的有些发硬,尖尖地抵着他的手指。这下龙芝连身子都颤了起来,徒劳地推他:“不要这样,不要戏弄我。”

“没有戏弄你啊。”裴隐南答得平淡而正经,光听他的声音,完全猜不到他正放肆地揉捏龙芝的乳尖,将那小小的一粒玩得高挺红肿。他慢悠悠地补充:“数百年前以前,凡人男女常常在春日相约于郊野,一同作乐、饮酒,幕天席地野合。我撞见过几次,那些人就是这样做的。”

他的语气不像作假,龙芝相信了,只好咬住嘴唇强忍着。不料下一刻对方箍住他的腰将他拉近,俯身含住了他,嘴唇和手指不一样,有滚烫的温度,柔软的触感。龙芝霎时睁大双眼,身躯往前一挺,嘴唇都快咬破了才不至于叫出声来。

“裴隐南,”他艰难地叫对方的名字:“松、松开……”

对方没理他,径自沿着他的胸口吻到小腹,继而抓住他的膝弯,没费多少力气就把他打开了。龙芝又羞又恼,红着脸拼命想合上腿,却被裴隐南牢牢制住。对方直起身,垂眼打量他大敞的腿根,神情竟带着一点苦恼:“接下来……该怎么办?”

龙芝怔住了,难以置信道:“为什么要问我,你不是说你会么?”

对方瞥他一眼,含糊其辞地答:“大体是知道的,可我又没有做过,总有一两成不明白。”

“你骗人!”龙芝终于反应过来,气冲冲地拔高嗓音:“你明明就不会,什么一两成,我看你——啊!”

还没说完,对方已托起他,强行让他翻转过去,面朝着墙壁。那阵撩人的暖香再度袭来,伴着滚烫的体温,裴隐南从背后搂住他,下巴枕在他肩窝里,用脸颊磨蹭他的耳鬓:这种事,时候到了自然清楚该怎么做,用不着人教。”

龙芝再一次轻信了他对方,以致在对方分开他的双腿骤然插进来时,他尖叫一声,想也不想,转头就咬在裴隐南的手臂上。

这口毫不留情,龙芝的犬牙深深扎进对方肌肉里,几乎是即刻就见了血。裴隐南短促地抽了口气,臂上的疼痛倒是其次,他身下那处被紧而热的肉壁箍着,因为太大,只进去了最顶端一部分,那滋味亦是无比难耐的。不过看龙芝脸色发白,眼眶通红的模样,似乎比他痛苦得多。他慢慢退出去,疑道:“真这么疼吗?”

经他一问,龙芝当即哽咽不止,眼底蓄起水雾,一副委屈得不得了的样子,只是依旧咬着他不肯松口。裴隐南叹了口气,又道:“怎么办呢,我看那些人和兽都是这样做的,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说完觉察到龙芝又咬得重了些,大概是被他气的。裴隐南无奈又好笑,用另一只手摸了摸龙芝的脑袋,揶揄他:“咬住就不肯松口,我看你不是猫妖,是鼋妖才对。”

他居然还取笑自己!龙芝气急败坏,正准备在他肩膀上也来一口,然而还未来得及咬下去,裴隐南就托起他的下巴,柔软的嘴唇覆了上来。

这是个饱含安抚意味的亲吻,那么温柔,温柔得都有点不像裴隐南了。龙芝起初还气不过地咬他,但对方非但不反抗,还含住他的嘴唇轻轻舔舐。他再也没办法生气了,扭转身子抱住裴隐南的脖颈,深深偎进对方怀里。

渐渐的有异样的感觉从体内升起,他也说不清那是什么,只觉得身体发热,脑中也变得昏昏沉沉的,前所未有地渴求对方的触碰。光是紧贴还不够,他开始用背脊摩擦裴隐南坚硬滚烫的胸膛,嘴里衔着对方的舌头不肯放,一面亲吻一面用鼻尖在对方脸上乱蹭。

裴隐南用手臂揽住他,从他唇角缠绵地吻到颈后,又在支起的纤薄肩胛上咬了一口。他完全没用力,龙芝只觉得痒,吃吃地笑起来,缩起身子嗔怪地开口:“好痒,不许再咬了。”

“这是报复。”裴隐南一本正经地回答,说完自己也忍俊不禁。

温热的吻再一次落下,这次是在腰后,龙芝抖了抖,抓住对方扣在腰间的手,拇指执拗地磨蹭对方的指缝。没蹭几下,裴隐南就将他的手指包进掌心里,低声道:“真爱撒娇。”

龙芝很不高兴:“要是其他人,我才不对他们撒娇。”

裴隐南轻笑一声,手臂忽然下移,拢住他的大腿往上提。龙芝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摆弄成跪趴在地的姿势,腰臀高高翘起。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扣住他的腿根,大腿内侧敏感的嫩肉被冰凉的长发擦过,他吓了一跳,颤声道:“你要做什么?”

屁股被掰开了,裴隐南湿热轻柔的吐息打在臀缝中,随之而来的是柔软的唇舌,粗鲁的舔舐。龙芝甚至连拒绝都来不及,便不像样子地叫出声来,腰身到下肢剧烈颤抖,整个人都陷入剧烈而羞耻的快感里。

“我不要这样,”他背过手去推那颗埋在自己腿间的头,声音带着哭腔:“裴隐南,你放开我。”

他的手只触到了对方缎子一样柔滑的发丝,龙芝抓着那把头发,根本不舍得用一点力气,怕弄痛对方。裴隐南似乎也看穿了他的心软,愈发肆无忌惮地弄他,滚烫的舌头顶开缩起的褶皱,在那道未经人事的肉腔中进出。没有多久,龙芝就瘫软在他臂间,后面湿了,不住夹缠他的舌头。

裴隐南直起身,用手背擦干湿润的嘴唇,目光落在身下人赤裸的身躯上。

凌乱披散的黑发下露出一抹洁白的背,纤窄的腰,腰以下的部分倒不似想象中那般清瘦。龙芝的臀和大腿很饱满,圆滚滚而小巧的两瓣屁股,因被他强行掰开过,一时没有合拢,露出缝隙间湿漉漉的穴。那里有些发肿,嫩红的褶皱一张一缩,沾满发亮的水光。

如此淫态,倒真有些像那些急于和异性求欢的雌兽了。裴隐南看得下腹发紧,性器坚硬地支起,饱满的顶端抵住那小小的穴口。

这次他进得很慢,但龙芝还是疼,仅吃进去一小截就受不住地往前爬,哭得十分可怜。裴隐南俯身抱他,吻他汗湿的下巴和耳背,道:“要不要咬着我?”

他主动把手臂递过去,谁知龙芝没有咬,只把脑袋挨在他的手背上,沾满泪水的脸颊贴着他用力厮磨。裴隐南呼吸都被蹭得顿了顿,用力把对方搂紧,生涩地哄道:“忍一忍,马上就都进去了,不会让你太痛的。”

龙芝侧过头,含着眼泪看他,哑声道:“尾巴。”

许久后裴隐南才听懂他的意思,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尾巴就那么好玩么?”

伴着他的话音,一条纤细漆黑的长尾从他身后探出,尾尖触了触龙芝的下巴。龙芝刚把它握在手里,裴隐南就掐紧他的腰,插进来一大半。也不知是不是他适应了些,不像先前那样疼痛难忍,龙芝咬着嘴唇挺起上半身,往两人结合的地方看了一眼,这一看忍不住又要哭了:“怎么……怎么还没完?”

“有什么好怕的,”裴隐南咬了咬他的耳垂:“那么多你也吃下去了。”

说完,他猛地向前一挺,最后半截也没入龙芝体内。龙芝腿软得跪不住,很快就被撞得一下下往前耸动,全靠裴隐南揽着才不至于倒下去。火辣辣的后穴被粗硬火热的肉根摩擦久了,渐渐泛起酥麻,他咬住下唇的齿列渐渐松了,时不时泄露出一两声哼叫,娇滴滴的,不大像他平时的嗓音。

这时候他也没忘了对方的尾巴,抓着它揉捏捋动,如在把玩一样来之不易的宝贝。不料玩着玩着,手腕被一把扣住了,裴隐南用力在他体内顶了一下,凶巴巴地道:“松手,不许再揉了!”

“我不,”龙芝很委屈,紧紧握着他的尾巴不肯放:“是你自愿给我的。”

为了昭示自己对这条尾巴的所有权,他索性将它抱在怀里,死死地咬住。裴隐南无端地不再动了,也不说话,只有一声声急促沉中的喘息打在龙芝背上。就在他以为对方就此要偃旗息鼓的时刻,一条大腿忽然被对方高高提起,折叠在腰侧。龙芝惊惶地回过头,还未看清裴隐南的脸,身后的人就再度开始挺动,又急又重,力气大得几乎将他撞散。

龙芝只觉得肚子快要被对方粗大的性器戳穿了,后面酥麻酸胀,让他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声音,凄惨地哭起来。这次撒娇也不管用了,裴隐南冷酷无情地操他,把雪白的两瓣臀撞得通红,点点滴滴的淫液从龙芝被强行拓开的嫣红穴口淌落。他哭得那么厉害,腿间那根东西却在慢慢立起,顶端淋漓一片,沿着柱身不断往下滴。

就在龙芝的哭喘即将变成尖叫的那一刻,嘴却被牢牢捂住了,裴隐南在他耳畔嘘了一声,又命令他:“别发出声音。”

龙芝茫然畏惧地抬头看他,透过睫毛上的眼泪,裴隐南神情很冷淡,那张美艳的脸上浸满杀气,一点都不像个沉浸在情欲中的人。对方将头侧向门的方向,专注地听了一阵,才俯下身,与他亲昵地耳语:“门外有人,要我杀了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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