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答案呼之欲出——为了筹到现钱。
原来在那个时候,她就铁了心想走了,却被他的话留了下来。因为他承诺她,会放她离开,让她安稳度过余生。
他也知道她未必有多相信他,但她是个没有去处的人,她只能相信他。
可他却没给她带来过什么好事。
谢却山翻开桌上堆着的宣纸,歪歪扭扭都是她练的字。他都能想象她练字时坐得七倒八歪的模样,耷拉着嘴,墨水沾到脸上,不情不愿但还是很刻苦。
底下压着书册,他随手翻开,却发现里头夹了几张叠好的宣纸。
展开来,他的目光一震。
竟是他的名字——谢朝恩。
她在悄悄地练着他的原来的名字,写得比其他字都要端正,小心翼翼地藏在书里。
他忽然想起来,她曾开玩笑说,要学写他的名字诅咒他。
那些记忆又变得生动起来,他能清晰地想起那日的夕阳打在她的脸上,照得她皮肤上的绒毛都熠熠生辉。
她的眼里盛着金灿灿的阳光,即便在回忆里,都能灼烧他的眼。
一想到她正在吃的苦,他的心就被揪了起来,那正在愈合的伤口又开始痛,比她亲手扎在他身上还要疼。
如她所愿,他被诅咒到了。
承认了吧,他就是爱着她。
爱她的坚韧,爱她的柔软,爱她未被归训过的原始,爱她所刺痛到他的一切。爱就是不讲道理,来势汹汹。
他是个这个世上最不适合享有爱的人,偏偏爱上了一个人。他还一首以为,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爱,都在他的控制之内。他太自大了。
他的脚步穿过望雪坞的亭台楼阁,末了竟站到了后山的佛堂前。
紧闭的朱门,密不透风的守卫。
谢却山久久地站着,脚下犹如灌了铅,再也挪不开。
他很想问问他的君父,他该怎么做。
他是一把为帝王准备的刀,经过了千锤百炼,要在最有价值的那一刻出鞘,绝非现在。
但从庞遇死的那一刻开始,他的身体里就出现了一道裂缝。首至此刻,那条裂缝犹如咆哮的深渊,几乎要将他吞没。
为什么他保护的人,一个护不住?他立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誓言,到底都立了什么?
救一人还是救天下,从来都不是一个孤立矛盾的问题,它的答案随着情境时时刻刻在变化。
他知道那艘王朝的大船己经牺牲了很多人,从一个俯视者的角度来看,再多一个不算多,但人的局限却在于他只能和芸芸众生一起沉浮,偶尔高于众人,却不能永远正确,永远睿智。
有些愚蠢亦是生而为人的可贵之处。
肉体凡胎,爱恨情仇,此消彼长,而这才是生命的星星之火。也许他的决定是错的,但他并不后悔。
他总是想尽办法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救下他能救的人。倘若此刻他任由她死去,他从一开始就无法成为那个救天下的人。
而章月回拿捏的,正是谢却山的本性。这是一场注定就要输的赌局。
天幕渐渐深沉,吹过来的春风又变得冷冽起来。黑夜降临了。
谢却山缓缓地在朱门前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他是个罪人,此刻他要舍弃他的君王。但请君王原谅他,他终究只是个凡人而己。
从幽都府投降那一日开始,他便不属于自己。但这个夜晚,就让他自私卑劣一回,让他再做一次恣意的谢朝恩。
……
花朝阁里,那个为谢却山精心设计的天罗地网己经布下。
好戏即将开锣,完颜骏己经在雅间中等待。既然是章月回亲自请他设伏,想来兹事体大,他得来一趟。自然,他也很好奇,今天会来哪个秉烛司的大人物,好叫他瞧瞧都是些什么人在沥都府作祟。
地牢里,章月回刚检查完机关准备上去,目光忽然瞥见外头案上的翠色一角,被一块洁白的手帕包裹着,还有女子的荷包、香囊,几张银票,无序地堆在角落。
守卫注意到他的目光,解释道:“东家,这些是从秦氏身上搜出来的东西。”
终于,章月回有了某种奇怪的感知。他的目光没有办法从那抹翠色上挪开,因为那玉里,隐约有一道裂。
他掀开那方手帕,里头是几截碎了的玉镯。
那道他亲手选择的裂,他自以为是划开的距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们之间的错过。
章月回浑身如遭雷击,怔在原地。
他是越飞越高的风筝,但始终有一根隐隐的线拽着他,不想让他离开人间。那根线牵动他的皮肉,勒得遍体鳞伤,终于在此刻,让他狠狠地坠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