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歹他爸还是来了葬礼。幸亏有点儿眼力见儿,没带小后妈来。要不张歹还真不知道打起架来该先拉那边儿。
张歹他爸还挺有仪式感的,到张好遗照前边儿居然流了两滴猫尿,做作地伤心。全然忘记他过去十几年里一次都没来看过儿子的冷漠。
张好也继承了他爸的这种冷漠。从他们爸妈离婚后,他一次也没在曹秀萍面前提过他爸。四五岁的孩子,连一句想爸爸也没说过。
但张歹不是这样。他比起张好来更柔和,更圆滑。他懂得在破镜的父母之间周旋,谋求好处。他会利用长辈的愧疚心为自己和哥哥争得利益。这些都是张好不会做的事。
他不阻止张歹去讨好他爸。但张歹感觉他更多的是不屑。
张歹感觉张好这个人的温柔其实很锋利,过于的有原则。他做的所有决定都很果决,在维护家人利益方面他很坚定。这就导致他不可能因为一个抛妻弃子的男人而低头。所以一直到他死,他和父亲之间的关系都从来没有缓和。
张歹没有那么的有原则性。老爸说要给他庆祝生日,他就去。说要给他买东西,他也要。他的想法更简单也更市侩。
同为男人,他明白张成刚不是真的觉得愧疚,是舆论和道德逼他要演出那种愧疚。为了粉饰太平,他会选择拿物质来弥补这种惭愧。
曹秀萍不可能接受他的好处,张好更加不搭理他。思来想去,就只有三观还没完全建构的张歹更好下手。
小时候张歹也会以为爸爸是心疼他们的。每每说到母亲的不容易,男人看上去也会觉得难过。可后面妹妹出生,他才明白。
这个虚伪的男人只是想在新的家庭组建成功之前,有个万无一失的倚仗。
所以施舍给他的每月一见,偶尔的一句关心,都只是他操控棋子的工具。
他甚至会拿张好的成绩四处炫耀。即便这个儿子不再和他联系,他也不在乎。孩子只是他的一件标榜身份的物品,他不介意张好会怎样,是不是吃不饱,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要的只是张好傲人的成绩。
那个旧时的家庭对他的态度像堵冰冷的墙。他之所以会对张歹好,也不过是觉得他是那堵墙上唯一柔软的部分。
“我知道这些年你过的不容易,这点儿钱你拿着。”
张成刚一点儿人都不避,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前妻。曹秀萍头都不抬。
“儿子你也看过了,走吧。”
见她不收,张成刚执意上前,准备把信封塞进她手里。曹秀萍也不惯着,干脆接过来,当着他的面儿打开了信封。张成刚见状想要阻止,伸出的手却被曹秀萍一个扭身避开了。
信封一打开,里边儿两打码放整齐的10块钱纸币。曹秀萍看着里头的钱,意味不明笑了两声,把信封拍回他怀里。
“我今天刚死了儿子,没工夫骂你。滚吧。”
张成刚面子挂不住,捏着信封在原地僵着。曹秀萍直接无视他,指使着远处的张歹。
“张歹!你大舅说纸钱还缺,你快去买点儿来。拉着你大舅一起,怕你不知道数量,买少了。”
“嗷。”张歹应了一声,摘了胳膊上的孝巾去找他大舅。大舅正靠在门边儿抽烟,余光对自家妹妹那边一直关注着,看到张歹过来,忍不住和他爷俩儿蛐蛐儿两句。
“张成刚那傻逼东西来干嘛来了?拿那么一堆十块钱寒颤谁呢?操了个蛋的,装逼装瘸了吧。哎不行我去找你舅妈看着点儿,你妈那脾气可暴了,两人再给打起来。”
“哎呀大舅你别操心了。”张歹拦着他舅舅,伸手把他往门外推,
“我妈她不会的。”
就冲他爸搞了这么一出她还只是叫他滚,张歹就知道他妈不会那么不分场合。
今天是张好的葬礼,死人最大。
这么想着,张歹忽然感觉鼻间一股热涌。还没反应过来呢,他大舅就扯下孝巾朝着他脸盖过来了。
“哎哟我天咋还流鼻血了呢,你这毛病还没好呢?不跟你妈说了给你养养吗?”
“没事儿。”张歹按住脸上的布料,安抚着他舅,“不是啥大事儿。”
“你这还是娘胎里带的。那会儿你妈怀你的时候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累出的毛病。”
大舅又从不知道哪里拿了条湿毛巾给他擦脸,嘴里絮絮叨叨。张歹听着,傻呵呵的笑。他大舅看他这副傻样,轻轻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
“歹儿啊……你哥是走了,你可不能犯傻嗷。你妈这么大年纪了,就指着你和你哥过日子的。她身体不好,你哥这么一走,家里的担子就要落到你身上了。孩儿啊,啥事儿解决不了就找你老舅来,老舅给你解决。你可别钻牛角尖嗷。”
“知道了大舅。”
张歹想说他哥不是钻牛角尖,可话到嘴边儿又被他咽了下去。安安静静让他大舅擦脸。大舅给他擦完脸,双手捧着左手看了看,笑道。
“哎呀我这大外甥,这小模样长的真精神哈。”
他把手里的毛巾往凳子上一丢,拍拍张歹肩膀。
“走吧买纸钱去吧。”
他们家是小县城,火葬文化还不太普及。因此张好是土葬。明天他们就要送张好的棺材上山。
送走了白天前来吊唁的人们,晚上其他帮忙的亲戚都休息了。除了请来的道士,就只剩曹秀萍她们母子二人坐在灵堂里。
铁盆里纸钱的火灰时大时小,她俩人围着火盆对坐。张歹隔着火光看母亲那张沧桑的脸。只一两个晚上,她头上忽然就生了好多白发,像一下子老了十多岁。
“张歹。”
母亲拿铁钳拨着没烧到的纸钱,忽然叫他。张歹同她的眼睛对上,发现她眼神里有着自己不懂的深意。
“你哥走前,有跟你说什么吗?”
“啊?”张歹脑子里一下想起了那个不该有的吻。面对母亲的询问,他只能心虚地避开眼神。
“我哥能跟我说什么?没有。”
曹秀萍看着他,橘红的火光把她凄苦的表情印的更加深刻。张歹不敢抬头,低头盯着火,又自顾自往里添了一把纸钱,没分散的黄纸把那点微小的火苗扑灭,他又慌里慌张地拿扇子扇火。
这一系列欲盖弥彰的动作都被妇人看在眼里。她坐直身体,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张歹,妈现在就你一个儿子了。妈就希望你成家立业有个好生活。你成绩好不好现在都不重要了。你就给老娘好好儿上学,好好儿工作,工作稳定了找个好老婆结婚,给妈生个孙子还是孙女的。都随你。”
“妈你说啥呢……”张歹不适应他妈这种语重心长的叮嘱。在他们家里,这个角色大多都是张好在扮演。好像从很久以前,这个家里所有的事都是张好在操心。电费,水费,煤气费,所有属于这个家里的事,都是张好在办。
小时候,妈妈要出摊。张好上完学回来就给他做饭,洗衣服。稍微大点儿,就辅导他做作业。除了小学,张歹的所有家长会都是张好帮他参加的。比起哥哥,他更像是承担了父亲的角色。尽力弥补着那个空缺的位置。
可是这样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在死的时候,好像所有人都不为他伤心。就连张歹,也只是觉得有点伤心,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
这不应该的。张歹心不在焉拨着火苗。
“妈。好奇怪啊。明明是我哥死了,我怎么哭不出来呢?”
他的母亲在听到这句话后露出了一个很奇怪的表情。张歹在很久以后才懂,那是一个失子之后的成年人,压抑的悲伤。可在这个当下,他只是问她,
“你说为啥咱们都不伤心呢?我哥那么好……”
他说着,却像是在说服自己。
“兴许觉得他太累了吧……”
这句话说完,他妈一言不发地站起身,离开了灵堂。只留他一个人对着他哥的遗照发着愣。
请来的道士说,发丧最好是一大早,八点之前,所有东西打点好了,喊人抬上山。
在商量抬棺的人选时,大舅点到张歹。张歹抬头,茫然地寻找着,直到大舅问他在找什么,他才反应过来,愣了一下,微微摇头。
刚刚那一瞬间,他下意识在找他哥。可他忘了,他哥现在已经躺棺材里了,他们要埋的就是他。大舅飞快分好任务,张歹走到新砍的木头旁边,伸手拍了两下,湿润的外壳沾湿了他的双手。他出神地看着,这是他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意识到,张好死了。
不是玩笑,不是做梦,是正儿八经要埋进土里,以后都见不到的那种。
一股迟钝的悲痛袭上来,他下意识搓着掌心被树皮苔藓弄脏的地方,用力过猛到皮肤被搓红一片。不远处道士还在哼着不知名的经文,纸钱烧出的烟气从里面飘出来。他妈和自己的姊妹兄弟围坐着,为之后的事情做着准备。
每个人都没哭,又好像每个人都在哭。
张歹缓慢地眨眼,用力逼退那快要涌出的眼泪。
木匠彻底封棺之前,要喊家人再见上最后一面。
张歹坠着亲戚后面,准备再看他哥最后一眼。人太多挤的他些微踉跄,忽然身后有个人拉了他一把,他下意识就开口。
“没事儿哥我能站住。”
说完他就愣住了。身后的人大概没听见他的话,轻轻把他往前推。然后他看见了他哥,
溺死的人皮肤都是那种发青的死白。他哥大概是窒息死的,眉头死死皱着,表情只能用痛苦来形容。谈不上死不瞑目,但也没多快活。
“张好!”
从耳边炸开的是他妈一声尖锐的叫喊,她从厚重的棺材边缘伸手往里去够,想要再抱一抱她的儿子,想跟他再告个别。可控制不住的泪阻断了她的话。强装出来的坚强也在看到棺材里的人那一刻被击溃。她没有形象地嚎啕着,身边的人都在劝她。
“秀萍秀萍!张好已经走了!你别让他走的不安心。”
“别哭了妹儿,你还有张歹呢。你得打起精神啊,节哀啊节哀……”
“秀萍,别把眼泪滴到好儿身上了。滴身上了不好投胎。听话啊秀萍。”
张歹挤开人群,冲上前拉开他妈。
“妈,妈!”
张歹的呼唤像是把曹秀萍从昏沉中短暂唤醒,她睁着一双猩红的眼,缓缓侧头,看向她的小儿子。下一秒猛地上前揪住他的领子。
“张歹。你跟妈说,张好有没有跟你说什么?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她强硬的逼问在这个当口显得很突兀,但她看起来很执着,大有得不到真相不肯罢休意思。带着精神接近崩溃的偏执。
“妈……”张歹也快被她弄崩溃了。
“我哥能跟我说什么啊?你在说什么啊?”
“我不信!”她痛苦地拿拳头一下下搡着张歹,“你们都骗我。你们老张家的都是一样的,都骗我……”
“小宝。”二舅妈赶紧拉开他们,伸手轻轻拍他肩膀,“把你妈扶进屋里去吧。她累了。”
张歹他妈力气大的很,张歹都有点儿制不住她。低落的情绪也在此刻被点燃,也顾不上场合。
“妈你到底要干什么呀?!”
“啪!”
随着脸颊一阵麻木的刺痛,张歹才反应过来他被扇了一巴掌。很莫名的巴掌,他抬头,发现母亲此刻眼里带着令他陌生的,怨毒的仇视。好一会儿,一旁呆住的亲戚们才想起来拦。大舅妈把他妈从后面一把箍住,往屋里推,二舅妈过来把他往外面带。大舅二舅分散看热闹的人群。张歹直愣愣看着母亲离开的方向,回想着那个怨毒的眼神。
“哎哟秀萍你干啥呀,好好儿的打孩子干啥呀?”
被带走的人没有回话。张歹默默地在人群注视下,回到棺材边。
“师傅盖棺吧。”
木匠师傅们互相看了一眼,不愿意多生事端,纷纷走上前,拿木楔把棺材钉紧。
但即便是他们吭哧吭哧把棺材抬上山,张好也不能立刻入土。他们家在小县城,他姥又是老封建,翻了家里的老黄历看日子,说是得把棺材搁在山上,择日入土。
好在日子没特别远,也就一个星期。
张歹拿着塑料布往张好棺材上盖。到这个时候他累的已经麻木,成为了一个只会听从命令而行动的机器。
把棺材放进坑里,又盖上了塑料布,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回去。
一直到葬礼结束,张歹他妈都再没出过房门。
晚上张歹终于结束了忙碌,躺在床上熟睡。
“张歹。”
他感觉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了张好。
他脑子还晕着,不仅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做梦,还没想起来他哥已经死了。下意识握住了他哥伸过来的手,攥紧。
掌心接触到的皮肤冰凉。张歹懵懵懂懂双手握着替他搓了两下。张好从头到尾没出声,安静看着。
搓到一半,张歹忽然顿住。坐在旁边的人这时轻轻笑了一声。
“张歹,还生气吗?”
“……”张歹眨眨眼,愣了好久,才找回理智。只是开口却仍旧答非所问。“你到底跟妈说了什么?”
他听见自己质问的声音都在颤抖。
“她一直在问我,你有没有跟我说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你根本就没有跟我说什么。”
眼前的人没有回答他的抱怨。只是拿手轻轻抚摸他的头顶,像在摸一只小狗。
“哥……”
张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在哭,几乎是执着地抬头,望向那张苍白的脸。
“哥你是不是有话要告诉我?你说啊……”
“张歹……”张好伸手,温柔地替他擦干眼泪。
“不要哭……”
他的安慰让张歹觉得更难过,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落,他自暴自弃地胡乱揩了两下。他不明白张好在他梦里出现是为了什么,什么都不说又是什么意思。
他好像永远都不懂张好。
而最终的,死人朝他露出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灿烂的笑容。说出一个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答案,他说,
“生日快乐。张歹。”
张歹的同桌终于在几天的孤独后迎来了那个因事缺席的男人。这位帅哥坐下的时候脸拉的老长,一副死了没埋的样子。再加上堪比熊猫的眼袋,以及右脸通红的巴掌印,都显示出他过了几天非人的日子。
同桌决定发挥作为好同期伟大的余热,去温暖温暖一把这位伤心的大小伙子。
“不是哥们儿,家里死人了脸色这么难看?”
可惜了。想法是好的,就是不太会说话。他眼睁睁看着张歹脸色因为他这句话由白转青,冷笑一声。
“我哥死了。”
同桌倒吸了一口冷气,还没来得及道歉,张歹紧接着又丢给他一个“重磅炸弹”。
“我去撬我哥棺材了,没撬开。”
哦……啊?
“我妈找到我,给了我一巴掌。然后就没了。”
同桌现在就是无比后悔自己问了那个问题。张歹此刻面色平静地说着疯话,十分骇人。
事实上张歹还是说的保守了一点。
他醒的第二天就一个人跑到山上,抓着一把锋利的斧头,想要把他哥棺材劈开。
前一天晚上刚下过雨,泥土湿润的不像话。他跟疯了一样在野地里刨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流了眼泪。
“张好!张好!”他像野兽一样嘶吼,“凭什么你能死啊……”
挖不开后,他贴着湿润的泥土安静了。
在一阵土腥味中,他幻想他紧挨着哥哥的心脏。还能听见他的心脏在有力的跳动。
没有水,没有别的。张好还会在第二天叫他起床。
“啪”地一声,张歹右脸忽感一阵麻木的胀痛。
“你他妈是不是疯了张歹?你跑到这里来刨你哥哥的坟是吗?”
今早曹秀萍冷静下来后,为昨天打了无辜的张歹一巴掌而感到愧疚。可没等她推门跟儿子谈谈心呢,一大早就看到那倒霉孩子拿着一把斧头悄悄溜出去了。
张歹从小就冲动。曹秀萍心里一惊,生怕他被刺激过头转头去报复社会,也跟在他后头追出去。
这到了地方一看还他妈不如不追呢。她一个跟不上,张歹已经快把他哥棺材上面的漆砍掉一半了。
那副癫狂的样子吓住了她,她忽然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画面。
张好跳河的前一天晚上,张歹不知道为什么去了同学家没回来吃饭,餐桌上就他们母子两个。吃完饭收拾完碗筷后,张好平静地坐在客厅的餐桌前,突然跟她讲。
“妈。我知道你翻我日记了。”
他讲话很冷静,冷静到曹秀萍觉得他应该是疯了。她不由得问他,
“张好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张好在听到她这句话的时候居然笑了一下。现在想来那个笑容里应该包含有一丝即将解脱的快意。他点头。
“我知道。那是我专门写给你看的。”
即便是这样的摊牌时刻,他的情绪都平静到有些冷漠了。他伸手轻轻摘下眼镜,握在手里,说出的话冰冷又锋利。
“我知道你在安慰自己,觉得我只是为了报复你小时候把张歹丢给我。那我现在告诉你,我日记里关于张歹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我对张歹的情感,跟你以前对我爸是一样的。”
曹秀萍当时除了觉得荒谬,还觉得瘆人。张好算的好准,好没有余地。他选择在曹秀萍在两兄弟面前批评视频软件推崇同性恋行为的第二天单方面坦白。完完全全把张歹可能知悉的嫌疑排除了。他算准了自己了解张歹的脾气,如果张歹知道他哥喜欢他这件事,他不可能瞒得了那么久。
可现在张歹这股疯劲儿,跟当时的张好一模一样。甚至张歹要比张好更没有顾忌。于是被猜透的羞愤和现在的难过掺杂在了一起,她毫不犹豫地上前给了张歹一巴掌。
“老娘去你的张歹!你要让你哥不得好死吗?啊?你让他们改天埋张好的时候怎么想?!想你是多恨你哥还拿斧子劈他的棺材?”
张歹猛地停住了揉脸动作,后怕的扔了手里的东西。
曹秀萍被他们兄弟俩整的心力交瘁。躬身捡起斧头。难得没有发脾气,话说出口莫名有些哽咽。
“张歹。你哥没了,妈也觉得难受。但是……你能不能让你哥入土为安?让他省点儿心,让妈也省点心成吗?”
“省心……”张歹垂眼盯着漆黑的棺椁,忽然笑了一声,
“我哥为了让这个家省心,把命都搭进去了。是该要他省心……”
曹秀萍被他这几句话念的心里难受,不愿和他多说,干脆把他强行扭送去了学校。
“东子,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哥,他祝我生日快乐,还给我擦眼泪让我不要哭。”
张歹坐在凳子上,神情恍惚地回忆着。被叫到的人小心翼翼,不敢再说多的话刺激他,只是问。
“这不好吗?咱哥……还挺温柔的。”
张歹想了一会儿,缓缓摇头。
“我们都把我哥想的太好了。实际上我哥不会说不要哭,只会给我一巴掌然后说哭你妈。我们……其实都没怎么好好儿说过话。”
小时候忙着长大,工作了又忙着赚钱。这种太有温情的细节不适合他们。
他们兄弟俩之间差了有五六岁,说是交心太过了,可说是陌生人,他俩又实在是算是亲近。
除了必要的沟通,那种平常兄弟间密切的谈心几乎没有。可即便如此,在爸妈角色缺失的情况下,他们的那种必要沟通还是比寻常兄弟频率要高出很多。
所以在这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氛围下,萌生出除了兄弟情之外别的感情也不是多难想象的事情。毕竟……常言道,量变引起质变。虽然这个比喻不够恰当,但勉强也够用。
这种听起来像胡扯的理论并没挣得东子太多的共情。他仔细回想了脑子里那对张歹他哥为数不多的印象。
“不是,歹。我觉得你就是伤心太过了。咱哥我见过啊,挺温柔一人啊。”
“……”
张歹不合时宜地想,亲他的时候这逼人反正不怎么温柔。还有喊他起床的时候,拿枕头砸他脑袋的时候也不咋温柔。
哎西……张歹开始自我检讨起来,我怎么会喜欢上这种哥哥呢?我他妈是不是受虐狂啊?
但也没那么不好。张歹想,张好从来不会缺席他的家长会,从来不会在生活费上短他,每次生病张好都特别关心。
艹,这么一看张好像他爸。不行,越想越恶心了。
窗外乌云密布,看起来一会儿应该是要下雨。张歹在燥热的天气下越坐越不耐烦,他无聊地接着想到,以往下雨,张好总会在他下午放学的时候打伞来接他。但现在张好死了,他妈在扭送他到学校后估计就上了牌桌,肯定也不会来给他送伞。
果不其然,他还没想完,雨就淅淅沥沥下起来。于是在这个当口,他思维发散。
要是死的不是我哥,死的是我就好了。
“歹,节哀。”
东子终于放弃了劝说,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
对于好兄弟手足死了这件事,东子并没太大触动。他和很多人一样,觉得父母死了才是天大的事情。更可况张歹看起来并没那么伤心。
他如常上学,听得懂的课就记两下笔记,听不懂的倒头就睡。他没有像电视剧演的那样为了继承哥哥遗志而发愤图强。他还是那么爱摆烂。
直到有一天,这个一点儿也不伤心的人找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机,让他看看能不能帮忙恢复一下,开个机。
东子看着那个明显被水泡过的手机,没敢多问,接过来开始研究。
整整一个下午,他负责修机,张歹负责发呆。折腾了大概四五个小时,手机终于能充电开机。
开机的时候东子还在心里感慨了一下张歹他哥真是光明磊落,连锁屏密码都没设。想也没想就把手机递给张歹。
张歹接过手机,坐在凳子上慢慢点开社交软件,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自己的头像。无他,张好给他设了置顶,一眼就能看到。
当然也就能看到那个大大的红色感叹号。
是的,他哥强吻他后,他就堵气把他哥删了。但其实他不是生气他哥亲他。他也是后面才想明白,他只是赌气,为被人赤裸裸的拆穿而生气。
这也导致他错过了他哥的最后一条消息。
雪白的背景上,他哥的最后一条消息绿的过分显眼,
—生日快乐,张歹。
“原来……原来他真的……”
原来他哥的魂儿回来真的只是为了祝他生日快乐。
东子在今天见证了张歹这一生中哭的最惨的时刻。在后者接过手机,不知道鼓捣到了什么界面后,这个人就突然捂住脸,躬起身,崩溃一般地嚎啕。
到了后面那哭声都不像是哭了。更像是压抑的嘶吼,像被人逼到角落的困兽,凄厉又骇人。
他看着张歹猩红的眼眶,听着他的哭声,不由得想,也许是他想错了,张歹或许是真的很舍不得他哥。
他没见过张歹哭,哪怕上次翻墙出去摔断胳膊他都没哭。他哥来接他的时候,他甚至还对他哥笑。
这是今天第一次,他看到哭的这么狼狈的张歹。他都有点被他感染到,红了眼眶。
但千言万语最后都只化为了两个字。
“节哀。”他说,“节哀。”
张歹要去翻墙这件事,东子一点都不意外。
这哥们儿一向想一套是一套。上次翻墙不小心踩空摔断手,好歹是安静了个把月。现在又受猛烈刺激,活在高压环境下。要出去上个网什么也不是啥坏事。
“用我陪你不?”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上厕所都得手牵手?”
东子无语地看着他嘴上说上厕所,实际把书包都拎起来的行为。动了动嘴没拆穿他。
眨眼间张歹就走到了学校的围墙前,仰脸观察高墙。墙顶正对着太阳直射的他眼痛。他眯着眼睛瞧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一个助跑翻上了墙。
结局没有意外,他再次把胳膊摔骨折了。
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张歹迷迷糊糊,想他妈到底谁说的这个墙好翻的?老子在这上面数度折戟,总不能是哥们儿太菜了吧?
医生拍了个片说他右手骨折了,需要好好儿养伤。等待家长缴费时候,他坐在医院的铁凳子上,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死了没埋的丧气。
他知道自己其实很不懂事。他哥死了还没过一星期,他就这么任性地把手摔断,想必他妈得知消息后心里也不好受。
他又想,怎么总这样呢?他总是让每个人都不高兴。
姥姥姥爷不喜欢他,因为他是自己女儿离婚后多出来的拖累。他爸怕见他,因为见面他总是爱要东西。他妈对他感情也一般,因为他成绩没他哥好,也不听话。好像从头到尾只有他哥,对他说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喜欢,总是因为兄弟间的情分顾念着。
他这么昏昏沉沉回忆着,想着。迷迷糊糊间,感觉面前好像站了一个人。来人也不说话,立的跟树一样笔直。不知道为什么,张歹感觉这人应该在生气。
果不其然下一秒听见那人冷冰冰开口。
“赶着见阎王爷呢张歹?”
张歹身体一僵,难以置信地抬头。他哥穿着工作的衬衫此刻正站在他面前,显然刚刚下班就过来了,气都还没怎么喘匀。
“我……”他喉头一哽,原本想讲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张好倒是对他这副纠结的表情很奇怪,又被他眼里的泪吓住,心里的那股火就这么被浇下去了。
“干嘛呢?真这么疼?”
嘴上这么说,实际上他人已经坐到了张歹旁边,伸出一根指头轻轻敲了敲张歹右手打好的石膏。在看出张歹不是因为胳膊疼而流泪后,几不可见松了口气。
“哭什么?”他拿手掌替弟弟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痕,下意识调侃着,
“这么大人了还哭鼻子。羞不羞……”
“怎么了?我就爱哭鼻子怎么了?”
张歹恼羞成怒,梗着脖子嘴硬。
“我到三十岁我也哭鼻子怎么了?我就哭!”
“行了行了,”张好被他这样搞的哭笑不得。“你哭你的,又没不让你哭。这么激动干嘛?出息……”
张歹哭的喘不上气,一抽一抽地。拿自己完好的左手胡乱揩着眼泪。张好不知道他为什么看起来这么伤心,只以为他是手疼加上怕老妈责怪,慌的。
那边交完费的班主任过来了,一眼就看到了张好。张歹的这个哥哥他是认识的,当年高考是省理科状元,非常的优秀。以至于经常看到张歹的成绩两眼一黑,想他们家是不是基因突变,怎么成绩两极分化的这么厉害,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张好来了?”
张好从座椅上站起来,朝张歹班主任尊敬地鞠了一躬。
“陈老师好,我们家张歹给您添麻烦了。”
陈胤惊讶于张好居然记得他的名字。要知道平时学生的事,他还是和学生家长沟通的多一些。张好只是哥哥,按道理说不会那么了解弟弟的情况。但张好的表现,很明显就是什么都知道。这样的认知让他对张好本就拥有的好感更加上涨。
“没事没事,张歹人没事儿就行。”
张好掏出手机,说要给陈胤把垫付的医药费结一下,顺便请他吃顿饭。作为人民教师,陈胤当然是婉拒了。
“赶紧带你弟弟回家吧。假已经给他请好了。一星期。要是到时候觉得哪里不方便你们再找我续假。”
“哦对,”还没说完他又想起来,“你在家跟张歹补一下他那个功课吧。他再这么混下去,大专都要考不上了。”
“好的。我会亲自监督他学习的。”张好礼貌地回应着,但平静的语气莫名透着一股令张歹后脊发凉的气势。
张歹眼睛还红着,送走了避之不及的班主任后,就剩他兄弟俩干瞪眼。
他到现在都还觉得像在做梦,愣愣地对着他哥的那张脸出神。后者正捧着他的病历翻来覆去仔细地瞧,恨不能把那短短的几行字瞧出花来。
大概张歹的视线太难以忽视,张好以为他在问自己为什么另一个家长没来,咳嗽一声,解释道。
“我给咱妈打过电话了。她倒是没担心,还在打牌。让我们晚饭自己解决。现在的问题是,祖宗你想吃什么?”
张歹不说话,惹的张好不由得侧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还想哭?”
“哥,问你一个严肃的问题。”
这不是张好今天第一次觉得张歹奇怪。不过他还是没选择深究,顺从地点头。
“行,你问。”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想不开要自杀了,会是因为什么?走之前有没有什么话想留给我?”
初春的天气仍旧有点冷,医院贴心开着烘人的暖气,张好在张歹问这个问题时,侧过头专注地盯着他看,看到他因为过热而发红的双颊,问话时小心翼翼的紧张,却又坚定地把话问出来,仿佛这些话已经放在他心里很久了,到了必须要吐露的地步。
事实上这个问题还算好回答,只要来个正常人都能答上来。但张好恰恰不是那个坦荡的人,他陡然被戳中心事,错过了最佳回应时机。于是他的犹豫落在张歹眼里,变成缄默的承认。
承认他的坠河是有所预谋,承认他连遗言也不想留。承认他恨自己。
关于这个问题,最终,张好也只是笑了笑,打着哈哈轻轻把这个话题揭过。
“你才多大就想到死?你还不如想想今晚吃什么。”
“随便吃什么。”
得到答案的张歹心情跟坐过山车般一下子跌到谷底。说话都带着脾气,堪称无心地敷衍着。
“你煮碗泡面都行。”
张好当然听出来他在生气,他今天一天都显得格外怪异。怪异到让张好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摔倒了脑子,想着反正都在医院,要不要干脆拍个片子看下算了。
但下一秒张歹又给他妈打电话嚷着要吃排骨,果不其然遭了一顿骂后,张好又把这种疑惑打消,认命载着他去菜市场买排骨。
张好做的小排骨很好吃。
来探病的大舅草草吃完饭后又跑去去打牌。饭桌上只剩下闷头干饭的张歹和张好。张歹几乎要把头埋进碗里,张好看着他,大概是习惯使然,伸手提溜着他的领子把人提起来。
然而提起来后对着张歹无辜的眼神他又后悔了。即便怎样暗示自己把那些不堪入耳的歹念分隔开,可亲情的变质不受他控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不敢对着弟弟那双澄澈的眼睛。
其实大多数时候张歹那双眼睛看着都闪着精光,跟狼崽子一样。唯独对着自己,总是一脸的呆滞,一副任凭差遣的傻样。
张好想了半天,没想明白是因为什么。张歹这个人身上的复杂性,远超过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艰深的问题。再复杂的题目,总会有一两条提示,总有固定的答案,一是一二是二,不至于让你走上绝路。
但人不是。人心人性没有定准,爱和恨都是一瞬间的事。
小时候的张歹像只跟屁虫一样跟着他,他没当回事,弟弟嘛,跟着跟着就长大了。
真正产生质变的是哪一刻呢?是随着年岁增长和自己越来越没有相似之处的脸。还是不再会甜甜地冲他笑,叫他哥哥。
又或是那一天,他时隔很久终于回家,透过未掩实的房门,看到脸色绯红的弟弟在对着他的照片自慰。一声又一声暧昧的气喘。
将他们本就不浓厚的亲情,扭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按照原本的剧情。他站在道德制高点,应该推开那扇脆弱的木门,指责教育这种不正当的行为,彼此努力粉饰太平。
但那天,在那个当下,他只是在门外,安静地看完这一场活色生香的闹剧。
然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依旧毫无芥蒂地跟他说话,同床。盯着他偶尔泛红的耳根,追着他逃避的眼,一遍又一遍思考他究竟喜欢自己什么。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恶趣味,会故意装作不经意问张歹,你是不是谈恋爱了。他享受弟弟那如同秘密被拆穿一般地惊惶,爱看他因为窘迫而发颤的眸子。
于是在这种看似试探的追问之下,他并不惊讶地发现,他原来是喜欢张歹的。在发现对方的自渎之前,他就已经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张歹。
但他不会开口。无论谁先喜欢上谁,都不重要了。他要让一切越轨的行为停止在这里。停止在爱意即将蓬勃而出之时。
哇……他在心里自嘲,张好你可真他妈是个人面兽心的混蛋。
“怎么了哥?”
张歹浑然不觉张好的一系列心里波动,嘴里叼着排骨,无辜地看向久别重逢的哥哥,实际上思绪已经飘飞到很远的地方。
还有一个月,他哥就要跳河。
他哥当初坠河的原因并不明晰,结果反正也只有一个。至于他是为情跳河还是抑郁跳河,没有人关心。
而此刻张好就坐在他面前,专注地吃着饭。没有一丝一毫不正常的地方。他于是开始想自己是不是了解这个人了解的太少了。
莫名其妙的争吵也是,突然的跳河也是。他找不到这些事情发生的原因,像这些都是很突然的发生,没有一点扭转的可能。
“顶多给你请一天假。虽然学不进去,还是要学。稍微考个好点儿的大学,对你的人生有好处。”
习惯使然,张好忍不住就开始语重心长。张歹对他的嘱咐没太大波动。他仍然处于一种惊弓之鸟的状态。试图从张好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分析出他的动机。
“哥,要是我没考上怎么办?你会养我一辈子吗?”
对面的张好停下筷子,第一次用那种他看不懂的眼神望向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把他的话当作玩笑揭过。
“张歹,你以后还是会结婚,会有自己的家庭。哥哥陪不了你一辈子。咱妈也不能。没有谁是永远靠的住的,明白吗?”
这番话让本就心神不宁的张歹立马慌了,一口气哽在他胸口不上不下,叫他连饭也吃不下去。
“你不能这么说,你是我哥。”
他说的很迅速又很笃定,仿佛是为了安慰自己。他不知道自说自话有没有用,可这番明显听起来像告别的话让他很不安。
他想说,我不是不愿意长大,哥。我只是不愿意你离开我。
可这是个悖论。是他们分歧的伊始,也是他们之间最寻常的结局。倘若当初张好没死,兄弟手足,大抵都是这个结局。
张歹这个人嘴硬的要死,他只习惯跟张好顶嘴。让他去学着挽留一个人,还不如让他去死。偏偏张好了解他了解得不得了,他的奇怪行径很容易就被看出来。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啊张歹?”
张歹想说的话一下子全卡壳,沉默地把脑袋低下去,摇头否认。
“我后天送完你有个工作要出差,大概一周后才能回来。你记得提醒妈按时吃药。”
对!出差。
张歹终于想起有什么细节被他遗忘了。
上一次张好出差完跟了个联谊会。回来后心情大变,他们于是吵了一架。他……从而得知他哥知道自己喜欢他这件事。
那张好出差到底出了什么事?能影响他到这个地步?
那边张歹还在发呆。张好忍不住看了他好几眼。从今天他们见面起,张歹就一直很反常。他想兴许弟弟年纪大了有心事,也可能……是喜欢上别的人了。
这都是很正常的。张好垂下眼,掩盖住自己那一丝的落寞。这种不正常的感情,消失了才是最好。
“张歹!出来搬东西!”
打完麻将的曹秀萍终于回来,她忘了小儿子今天刚刚摔骨折的事,下意识使唤他来搬东西。
结果从屋里走出来的是张好。走过来先是问她打牌是输是赢,等她回答完,一言不发把那一箱水果搬回家。
母子俩进了门,看见张歹打着石膏的手,曹秀萍才想起来,哦,张歹好像是骨折了来着。
“妈。”
张歹面对他妈还是有些战战兢兢的,生怕老曹一个巴掌下来,打的他眼冒金星。不过他心惊胆战了好一会儿,该挨的巴掌还是没到他身上。
曹秀萍自顾自用刀开了箱子,拿了几个苹果进厨房。不一会儿出来,端了一盘子切好的苹果,放到张歹面前。
“晚饭吃的排骨?”
张好在曹秀萍端水果出来的时候就钻进了厨房热菜,饭还是热的,倒不至于那么麻烦。
“嗯。我哥做的。挺好吃。”
张歹戳了一块儿苹果进嘴,躲避着母亲的视线。但自家儿子曹秀萍怎么可能不了解。见他这副鬼鬼祟祟心里有鬼的死样子,掏了根烟点燃,吸了一口。
“翻墙摔的吧?”
“嗯。”
“一猜都是。”
她沉默了一会儿,等大儿子把热好的菜和碗都放到她面前的时候,叹了一口气,
“你把张歹接回来的?”
“嗯。他班主任本来要给你打电话,结果张歹留的我的号码。就打到我这里了。”
这种小事上,张好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再多一句他都不会讲。曹秀萍在烟灰缸里按灭烟头,拿筷子夹了块儿排骨放进碗里,
“那你的班儿呢?不上了?”
她这话没说错。她回来的时间是六点接近七点多,往前稍微推算一下就知道张好肯定翘班了。张好最近在升迁的当口忙的要死,这个时间点请假难免落人口舌。
然而张好却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请几个小时的假而已,公司没那么没人性。”
曹秀萍笑了两声,大儿子是个主意很大的人,她的意见对这个人来说基本没用。她只是单纯不满他这种大包大揽的操心,像她这个母亲已经不在了一样。
“下次你就直接让班主任打给我,免得耽误。”
张好嘴巴上说好,但曹秀萍知道他绝对左耳进右耳出了。她的两个儿子性格全然不同,但在坚持己见上,出奇的一致。
说好听点儿叫固执,说难听点儿就是犟。
“我准备给张歹报个班儿补一下课。他那破烂成绩,真给搞一个大专都没考上,老娘立马魂归西天。”
张好表情终于有点波动,不过也不是很明显。他只是意外曹秀萍会舍得为张歹花钱报班儿,他以为她会直接利用可用资源,让自己给弟弟补习。
“行。补课费我出。”
他这话一出曹秀萍眉头就皱起来了。
“干嘛?你妈穷到供不起你们了?你弟弟补课钱还用你出?你那点儿钱给老娘攒着买房娶老婆。”
曹秀萍也是上了年纪才忽然感觉到她们这个三个人的家庭,母亲和兄长的地位是倒置的。但她没文化,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只能尽力弥补。
但张好已经独立了,她弥补不到他什么,只能尽可能弥补张歹。以至于大儿子和她有时候说话客客气气,之间的氛围还不如陌生人亲近。
“妈也不是那个意思,你今年才25,能有多少钱?你也要有自己的生活。别一天围着我们转。出去和朋友喝喝酒,玩一玩,活的像个年轻人。”
张好笑了笑,没应声。
事实上他只是在瞟到张歹那个仿佛松一口气的表情时,觉得讽刺。
觉得大人们都好讽刺。因为有难以言说的苦衷,可以抛弃孩子。因为有不得已的理由,所以分开。要求小孩成熟,又嫌弃早熟的孩子太过早熟。
明明自私,又要装作大公无私。
给予一点点少的可怜的爱,大义凛然去插手孩子们的生活。
张好在这种过于冷静的思考下,愈发明白自己的冷漠。他明白自己只是在努力地扮演一个角色。一个在这个家庭中,所有人都需要的角色。
至于那个角色的称谓是哥哥还是别的,他不在乎,别人也更加不会在乎。
没有人会在乎张好想什么。他没有自由。
他戴着那张恭顺的面具,违背心意,一次又一次地应声。
就像这次,就像,每次。
“人是人他妈生的,对吧?”
“嗯。”
“猪是猪他妈生的,对吧?!”
“嗯。”
“那他妈的张歹怎么那么蠢?是不是串种了?!”
“……”
张好扶着曹秀萍,没忍心提醒她这句话也把她自己骂了进去。他的母亲刚开完张歹的家长会,这会儿血压陡升,张好想了想张歹那可怜的分数,拦他妈的手又紧了几分,让她不至于真冲进门把张歹两刀砍死。
说实话他也很不能理解为什么努力学了数学满分150的卷子能只考20。如果条件允许,他真的想把张歹的脑子扒开看看,想看看里面是不是一个褶子都没有,光滑如新。
“数学150分的卷子能考20分?!他都他妈的学什么了?你就是都选c!最起码也出20了吧!你他妈是不是猪啊张歹!”
“那数学就十二道选择题!我全对都不到20!”
张歹梗着脖子蹲在墙角,活像一只待宰的鸡。这场面着实有些招笑。顾及着张歹刚摔断手,曹秀萍不好上手,这会儿正气的七窍生烟。
本来家长会又是要张好去开的。但曹秀萍不知道触动了哪根神经,坚持要去。结果不去还好,一去给自己气够呛。深刻体会到了这些年张好都遭受过什么非人的折磨。
觉得还不如在家打几把麻将,输赢好歹都有说法。哪像现在,那种小时候给张歹开家长会被班主任教育的阴影又蔓延上来。
“你可咋整啊张歹,你明年六月份就要毕业了。你拿什么毕业?二十分大专都不要你的啊我的傻儿子。”
“我又不是门门儿都二十。这不还有,语文、英语、数学啥的嘛……”
这句话效果简直火上浇油,曹秀萍直接被气的人都恍惚,衣服都来不及换就甩开张好的手出了门。
张歹蹲在墙角当一只发霉蘑菇,张好走过去,双手撑着膝盖弓着身子看他。
“这是准备破罐子破摔?”
“没有。”大概是真难过,张歹没再嬉皮笑脸的,埋在胳膊里的脸没抬起来过,声音穿出来闷闷的,仔细听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张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那你准备怎么办?就剩一年了。”
“大不了就去打工呗,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又饿不死。”张歹嘴硬地自顾自嘟囔。
他总是这样说话,没边没界。说着有心人听起来觉得暧昧的言语。可张好又知道,这个人绝对不是有意说这些话来试探他的。
他做不到,也没必要。
但把他摘出来后张好又觉得有些生气。生气他太过无辜,生气自己别有用心。
“话不是这么说,你不读书要去干什么?去做苦力?年轻你还可以干,老了呢?你哥我能养你一辈子吗?”
“那你就是嫌弃我。你觉得我是个拖油瓶,我知道的。”
张歹被张好的冷言冷语刺激到,说话也开始不管不顾。
张好觉得他简直是不可理喻,都快要被他气笑了。
“你怎么总说这种小孩子话?这有意思?你又没残疾又没什么,我为什么要养你一辈子?”
“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
在那一瞬间,张好上头到有些难以控制,
“我嫌弃你?你占了这家多大的好处?你这脾气不都是妈惯出来的吗?你是有什么理由觉得我嫌弃你?还是你觉得我欠你的,一辈子都该还你?”
“真正欠你的是你爸妈。你怎么从来不去怪他们。”
张好很少生气。他是这个家里情绪最稳定的存在,连张成刚上次喝醉酒非要来家里让张好叫他爸他都可以忍。
能让他这么愤怒实在难得。张歹觉得他哥的愤怒他懂,又不是很懂。他觉得他不是那个意思,可他哥的怒火太有指向性,令他哑口无言。
“对不起……我不该发这么大脾气。”
他没想到即便这样,张好仍旧能迅速冷静下来,反过来先给他道歉。
可这不对。
张好太冷静了,他能快速的模糊重点,隔绝任何后续提起的可能。能在两人即将争吵起来的时候退后一步,堵住张歹的嘴。
太难受了。张歹感觉好像口鼻被人塞满了棉花,连呼吸都很困难。想了很久,他也只能是不尴不尬地问了一句。
“哥,你其实,是不是很恨我。”
“没有。”
张好站起身,连眼神都不想再给予。
“你自己好好儿打算吧。”
张歹这话并非空穴来风。他小时候并不能体会到哥哥的痛苦。他自己生来就是当弟弟,因为年纪小,所以大家都疼着,哄着。
直到爸爸家又添了个小妹妹,对他的关注骤减,他才反应过来这中间的猫腻。有两个孩子的家庭,父母总是很难做到一碗水端平。从前张歹作为既得利益者,并不能感觉到伞面的倾斜。如今他作为了哥哥再回头看,张好所遭受的亏待和漠视,远比他想的要多得多。
他妈总说不操心张好,说张好懂事。可所谓的懂事,只是一种变相的妥协。这个家没什么让他依靠的,没什么值得他服软的。所以不会把自己的脆弱面暴露出来。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受了多少委屈呢?
现在的冷漠,也许就是在曾经诉求过后受到忽视的结果。
张歹没他哥那么大度,他以己度人,做不到不恨。他觉得他哥离他们越来越远,想要拉近距离却总是弄巧成拙。
就像今天,他的本意不是为了质问谁,他承认他的问话掺杂了很多私心。他不能挑明的私心。
他想听哥哥亲口证明自己在他心中的重要性。是弟弟也好,谁都好。只要是在他心里占了位置就好。
他觉得自己其实很贪心,受了他的照顾,夺走了本属于他的关爱,最后还想要他的爱。真的很贪心。
他想他应该是病了。会因为看到他就觉得高兴,听到他和自己说话就开心地快要飞起来。待在他哥旁边他就觉得高兴,什么都不愿意想了。
可是不敢说,也不能说。
说了就连兄弟都当不成了。说了,可能这个家就都要散了。
张好在房间里辗转半天还是没能睡着。迷迷糊糊间,他听见有人在朝他的房间靠近,“噔噔噔”地,步子塌的很重,显然是故意的。
他嘴还没来得及张,门就被人从外头打开了。光线照进黑暗的房间,刺的他下意识眯起眼睛。
张歹就站在那团光线里,没出声。隔了好一会儿他忍不住抹了把眼睛,听见那刻意压抑过后的小声啜泣,张好这才发现他在哭。
被发现了张歹也不装了,哭的一抽一抽的,上气不接下气,听起来很可怜。他垂着头,远远看上去就像只被抛弃的小狗。
“哥,我手疼……”
张好一下子忘记自己在生他气,侧身按亮床头的台灯,轻轻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张歹打蛇随棍上,屁颠儿屁颠儿快步走过去,鞋一脱就钻进被子。
他方才大概哭的是真伤心,这会儿还在小口抽气。张好在脑子里组织了几遍语言,最终也只是不轻不重地叹口气。
“哭什么……”
嘴上这么说,手上却小心地避开伤处替张歹掖好被子。
“哥。”张歹在张好关灯的间隙叫住他,张好不明所以回头看他,却因为处在黑暗中而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我不是故意要……”
“睡吧。”张好轻声打断他,
“没关系,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