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昌道:“她一个妇人在外头,没男人撑着门户,让我如何安心?”贺夫人一听,心灰了半边道:“我在这府里头明里暗里受了老太太多少嫌弃,就为着你,你又如何安心?”
陈昌顿住脚,问道:“何不随父亲一道离得远远的?”贺夫人道:“你在这儿,我又能去哪儿?”陈昌道:“我往后也不在这儿了,你也离了这儿罢。”这话一出,贺夫人直跌脚坐地上,哭得肝肠寸断。
陈昌一面走,一面唤人牵马,一面命三七去打听李婠落脚处。还未至仪门,穿堂前头一女子娇娇柔柔、眉眼低顺绕过屏风来,浑身抖着,颤巍巍趴地上一拜:“二爷。”
陈昌皱眉,只当瞧不见,脚步不停,忽而远远有人问了声:“你要往哪里去?”陈昌抬头,只见一大群丫头婆子提了灯笼,将门拦了,拥着老太太立在台阶上。
老太太沉着脸道:“她是我给抬的一房妾,我叫她来给你磕个头,今儿开脸伺候你,你还不叫她起来?”陈昌听了心烦,弄这些没头没尾、乱七八糟的事儿,怕那妇人知了心里乱想,喝命:“撵出去!”几个婆子忙要将人拖走。
老太太问:“你不问是哪个?”陈昌道:“管她哪个!还不拖走?”晏茹自知大祸临头,怕得瑟瑟发抖,拉住他袍脚,抬头唤道:“二爷饶命——”
陈昌就着灯火一看,才见着是晏茹,心中又是惊,又是怒,一脚将人踢开,冷笑道:“倒是好!别家抬人都寻良家子,我家倒反过来抬了个婊子来。”
老太太捶胸顿足:“她被那毒妇推到在地,才流了你孩儿,你要如此狠心?为那妇人爹妈不要,孩子也不要?”说罢,又哭那没见过面的孩儿,老太太真伤心起来了,无论真假,那孩儿总是个想头,如今也没了。
陈昌冷笑道:“这又哪儿冒出来的孩子,叫我喜当爹?你们是生怕我头上不长绿草,不做那乌龟王八!”
晏茹尖叫一声,膝行到老太太脚下,咚咚往地上磕头,哭道:“老太太救我、如今孩子没了,二爷连自个儿孩子也不认了,二爷好狠的心——”
老太太一听,心中犹豫,只一面是她金孙子,一面是个婊子,听哪个的想也不用想,遂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回手打在晏茹脸上,骂道:“作死的娼妇!安敢骗我!”只命人将晏茹一尽首饰衣裳扒了,一面要请衙役上门,治她个诈欺取财之罪。
晏茹又是哭,又是尖叫,老太太一面命人道:“还不快快将她嘴堵咯——”一面叫住陈昌:“你莫恼!她生的不是你孩儿,抬个能生的还不简单,那妖孽不能生,你就不怕日后没个人给你继承香火,到阴间做孤魂野鬼?”
陈昌道:“什劳子香火?生前哪管得了身后事。”提脚又要走。老太太一听,气得头疼起来,又叫人去拦,众丫头婆子慌慌张张,一会儿请大夫,一会儿拦人。
正闹着,二老爷气吁吁疾步过来,见乱糟糟一团,脑子生疼,还不待说话。老太太弓着腰,喉间嗬嗬,脸上落下泪来,道:“你养的好儿子,为个女人,什么都不要了,爹妈不要了,孩子不要了,功名前程都不要了——”
二老爷便喝道:“孽子孽子!还不快快向你祖母认错!”陈昌半跪地上,道:“等我接了她回来,定给老祖宗赔罪!”
二老爷见了,一面骂,一面要打陈昌。不妨一直哭着的贺夫人怪叫了声:“哪个敢打我儿子——”爬起要拦。丫头婆子忙又拉又劝,老太太哭道:“你要去找她回来,我只当没你这个孙儿。”陈昌跪下地上,面朝下,听着贺夫人维护之语,老太太伤心之语,亦流出泪来,一语未发,磕了三个头出了仪门。
这厢三七打听到李婠住处,忙来回。陈昌行至厅下,陈昌打马来了巷子里,令三七叫门,不多时一小厮出来,见了人,只说:“二爷回罢,奶奶下了死令,陈家人一概不准放进去。”三七一听,上前和他歪扯一番,软话硬话都说了,那小厮只摇头。
三七道:“二爷,天色也晚了,要不明日再来?”陈昌打马绕了宅子一圈,忽见宅子左面墙下长着颗榆树,便道:“你将马牵回去,明儿早来接。”说罢,攀着树过了墙头。
第99章
接上一回说道, 陈昌翻墙过去,进了处花园。此时黑灯瞎火,只余树荫重重。陈昌转了几圈也才寻着正屋,他打开门, 挨身进去。
陈昌脚步不轻不重, 值夜的丫头没醒, 正呼呼大睡, 他径直往床边走, 轻轻掀了床幔, 只见暖被半掀开,里头没人。
俄而四周亮起。陈昌回身一看, 却见李婠点了灯火,乌发乱挽着, 面上还没散去惊慌。陈昌一见, 便知她把自个儿当贼人, 被吓着了,忙道:“我今儿才回京, 来接你回府。”
李婠冷冷看着他,不应声。值夜的丫头听了动静醒来, 点了盏灯来看查,李婠命她回去, 只当没瞧见陈昌这人,照旧回床睡下。
陈昌忙不迭地上前, 将话一一说了,又道:“我来接你回府。”李婠不应声。
陈昌摸不透她是如何想的, 说:“你心里如何想的,你对我说。”也不应声。陈昌把她抱将起来, 正待再问,不妨察觉胸襟湿了小块儿,低头一看,却见这妇人把脸扭着,不呜咽,光见双眼止不住流泪珠儿。
慌得陈昌又问:“莫哭,你心里如何想的,对我说。”半响后,李婠道:“你我如今两不相干,你是我什么人,我要同你说。”
陈昌一听此言就变了脸,又发作不得,半响闷声道:“你别拿话刺我。“李婠道:“那面有你父母长辈,有你娇儿美妾,来这儿寻什么刺?”
陈昌道:“哪儿有什么娇儿美妾,那窑姐眼贪着富贵胡乱掰扯的,指望我当个绿王八!”李婠侧过身不看他,冷笑:“横竖都你说的罢。”
陈昌心里后悔,道:“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又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自打娶了你,我就只你一个人了。”
李婠不听,赶他走,陈昌自是不去,正歪缠着,只听陈昌腹中饥鸣一声。陈昌因说:“早赶晚赶进京里,又在府里闹了场,还没点东西下肚。”向外唤了声,吩咐:”备些酒饭。”那丫头犹犹豫豫,眼瞧着李婠,立住脚。
陈昌当场黑了脸,道:“难不成使唤不动你。”那丫头忙往外走。李婠见了,道:“逞威风别处去,在这儿显什么能耐。”陈昌一听,那股气又散了,瘪瘪地坐了会儿。李婠赶他走,他也不吱声。
不多时,丫头端了饭菜来,他坐在外头吃了。又命了端了水,洗过手脸,往床上去。李婠只觉这人“打不动,骂不走,说不通。”又见他往床上去。问:“你做甚么?”
陈昌回身脱了衣裳,和李婠求欢。李婠气笑了,推他:“你又闹甚么?”闷不吭声的。陈昌整个伏在她身上,亲她脖子,说:“五十步笑百步,谁也别说谁。你不高兴了,也是个闷油瓶儿,半点不带响的。”
李婠又道:“你家一纸休书休了我。我两不过是陌路生人,我又能和个生人说什么。”陈昌抵执不认,说:“那休书不算数。”
过了会儿,陈昌又问:“我这次不来,是不是你也不会去找我?”李婠叹道:“你想着我两还是夫妻,但在我看来,我两真真已是陌路了。”陈昌听罢,心中大恸,又不想李婠瞧出来。
次日,陈昌早起了去衙门,李婠正睡着,忽而听有人惊呼:“家里进贼了?”李婠起身绕过屏风一看,才见屋里箱柜都被打开,里头衣物乱乱的,李婠起身往书案一瞧,果真不见了那休书,一时啼笑皆非。
如此过了几日,这天陈昌下了衙,打从正午大街走过,一小厮上前报:“广清王遣使者送了几盆芍药来,老爷叫二爷速速回去。”陈昌一听,当即命三七给李婠递话,调转头回了府。
陈昌在大厅接见了使者,才送那使者出了府,回身便见二老爷立在芍药旁细细看着。陈昌上前行了礼,二老爷道:“到真以为你为个女人要将陈家抛下了。”
陈昌道:“老爷何出此言,这陈家里里外外本就是我的,哪有抛下一说?”二老爷一听,便骂:“大言不惭!”想训他,也不知从何说起,这话是自个儿和贺夫人打小与陈昌说的。
二老爷叹了声,说起旁的来:“昨儿你妈说,你那罗家的姑母才来过,她家英妙是个好的,罗公也有意将妙姐儿许配给你,如今你院子也没个人伺候,不如抬了她进府来?”
陈昌笑了两声,说道:“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罗公官位虽高,只底下子嗣大都穷奢极恶,往日有我家赶着送金送银的,到过得去,这会子‘由奢入俭难',要反过来要吸血,想也不用想!”
二老爷背着手左右走了两回,又看了看那芍药,叹道:“朝廷之事我不说你,陈家几代独你在官场闯出些名头,你只管行事罢。你那后院是如何想的?总不能没个人伺候。”
陈昌道:“她与祖母、太太合不来,我想着老爷此去将母亲带上,送老太太回梁州去。”
二老爷一听,气得吹鼓子瞪眼,道:“你倒是个‘孝顺儿’!为个女人连亲妈也不要了!”而后思忖半响,妥协道:“老太太与你妈那面我会与她们说,去看看你妈和老太太去。”
陈昌拱了拱手,先看过贺夫人。贺夫人一见人就哭,骂了一回,陈昌听过,径直往老太太院子去,不妨永哥儿也带了几个婆子往这边来。
永哥儿老远见着陈昌,匆匆来行了个礼:“二哥。”陈昌点点头,侧开身,眼瞧着他掀帘子进了屋。
陈昌立在窗下,不多时,听得永哥儿背了段论语,老太太连说了几个好字,只把永哥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半响又道:“日后莫学你二哥,为了个女人把偌大家业都丢了。”永哥儿卖乖道:“日后我都听祖母的。”
陈昌顿住脚,思忖半响,转角寻了个丫头问:“永哥儿近日都来老太太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