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1 / 1)

二零一六年的深秋,我被几个混混堵在了小巷子里。

彼时夜深,风冷得凌厉,吹在脸上有一股要剜下血肉的意味。我沉默地看着面前几个人高马大的青年,从校服外套里摸出一把小刀,紧攥在手里。

“季温,又让我逮着你了。”

为首是个二十来岁的男人,黝黑的脸上有一条长且深的刀疤,他拽着我的衣领,眼神凶狠又不屑,“你小子是真他妈给脸不要脸啊,还敢招惹我妹,不想活了是吧?”

他妹叫方安,我印象深刻。

小姑娘活泼开朗,长得也不错,可惜眼瞎看上我了,一连两个月都在我眼前晃悠来晃悠去,我实在烦不过,找了个机会明确拒绝了她,谁知道她沉默几秒后忽然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结果是当天下午我就被刀疤堵着揍了一顿。

这事方安应该不知道,因为她鲜红亮眼。

??“你们在干什么?”

季温看了他一眼,没出声回答,他却像是丝毫没感到尴尬一般走到季温身边站定,将方安上下打量两遍,才轻笑着说:“明白了,我这是遇上告白现场了吗?”

?“……”

?简生阳把话挑得太明,方安一时间被噎住了。不过他也没有让她解释的打算,在方安整理好措辞前,他先一步开口:“学姐,你们现在已经是高三了,就算你自己不想考个好学校,那也不能耽误我哥考吧。”

他这几句话把我说得眼皮直跳,心虚撇过了头。

方安待不下去了,抬手擦掉又一次涌出来的泪水,“我不会放弃你的,季温。”说完不再看我和简生阳的脸色,转头跑开了。

“真受欢迎啊,哥。”简生阳说着,目光落在我开了一颗扣子的领口上。

他这人从小就高,步入高中后更是跟打了激素一样,现在已经长到了可怕的一米八八,同十年前一样,仍然高出我一个头。此刻他伸出手替我扣扣子,像是在嘲讽我一般刻意弯深了腰,被我剜了一眼又无辜地笑了一下。

“滚,”我气急,扭头就走,“吃饭去了。”

简生阳仗着腿长两三步追上我:“一起去吧。”

这回我是真恼火了,一把甩开他刚拉上我的手,不耐烦地把他推出一段距离:“你在发什么疯?我昨晚让你离我远一点你是聋了还是听不懂人话,非要跟着我干什么?”

他停下步子,先前那点笑意顷刻间消失了:“你是我哥。”

“简生阳,你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你是我哥。”他又重复道。

我要被他气笑了,“我不是你哥,我姓季,你姓简,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别再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了。”

我说完就走,他这次没有跟上来。

第一节晚自习开始没多久,天空毫无征兆地沉了下来。我偏过头,透过窗户去看那栋属于高三的教学楼,楼前那几棵松树和石板路都是一片昏暗,空气里也浸染了压抑的灰色,唯独教学楼的墙壁在最后的天光的映照下白亮得异常瘆人。

“要下雨了。”陈念念小声跟我说。

我撇了她一眼:“看出来了。”

她乐了:“那你今晚还走读吗?自己回家?”

“新时代独立男性,当然自己回家。”

“这话不太对,课本上说了,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陈念念悄悄给我看了一眼她的手机屏幕,上面是她和李琛的短信记录,“他爸买了新车,今晚来接他放学,我蹭车。”

“你们家长都见上了?”

陈念念收敛了笑意,一脸严肃地说:“季温,你相信一见钟情吗?我对李琛就是,但是我真的可认真了,到时候我们俩结婚,请你坐上等席。”

我也乐了:“行啊。”

话音刚落,外面轰然响起一声雷鸣,没一会雨就哗地下了起来。夜色吞噬掉所有光亮,整个世界似乎只有教学楼的灯和捉摸不透的闪电还能发光了。

我抬头去看挂在黑板上方的钟表,分针堪堪指向下课的时间,铃声一响,一群人蜂拥着跑出去看雨,只有我站在窗前,看在漆黑的空气里摇曳着的树影,又望向高三二楼的某个教室。

大雨滂沱间我看见那边的窗前也站了个人,似乎也在往我的方向看,那人身形修长挺拔,因为逆着光,整个人都是一团模糊的黑色,明明什么都看不清,我却该死地知道那是简生阳。

像是在回应我心底的想法一般,一直被我放在兜里的手机轻微地震动两下,与此同时,对面的影子往我的方向招了招手,手机屏幕在夜色中亮着微弱的莹白色的光。

我打开手机,简生阳的微信消息明晃晃地挂在锁屏上。

19:41

简生阳:哥,我好像看见你了。

我的心跳在这一刻乱了节奏,与这场大雨落地的声音交缠在一起,惶不相让。偏生始作俑者还不安分,十几秒后竟然打来了电话。

“……喂?”我干涩地开口。

“带伞了吗,要不要我放学送你回家?”

“用不着。谁让你带手机的?”

那边简生阳笑了一声:“以防万一啊。”

“……还能有什么万一,你在学校还能被人吃了?还是说你……”

“——你的万一。”

他说:“以防你的万一。”

这场雨直到放学也没停,我收拾好书包,正思考淋着雨跑回家还能不感冒的可能性有多大时,就被陈念念拦了下来。

“喏,你弟弟给你送来的,”她递给我一把伞,啧啧两声,“你俩顶多也就有六分像,可一眼看见这一个,总能在第一时间想起另一个。他当时往走廊一站,我还以为是你呢,但再看就觉出不一样了,他长得比你更有攻击力一些,而且比你爱笑。”

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从入学到现在,都一年多了,你俩还没和好啊?”

“是一直都不好。”

“你俩可是亲兄弟,哪有什么过不去的。我感觉他是真的很在乎你,你可能不知道……”

我不太想跟她解释,“你确定要让李琛站那儿看咱俩聊天?”

陈念念闻言一回头,果然看见了靠在门槛上的李琛,连忙跟我告别:“噢,那我先走了啊,拜拜。”

我挥了挥手算是回答。

简生阳的伞和他本人一样,是沉寂的纯黑色,伞面比较大,风吹到我身上的雨也就少很多。我走得很慢,一方面是因为路滑风大,另一方面是因为不想回家,可路就这么长,一声天雷炸响,我在那扇铁门前停住了。

我停住脚步,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才把湿漉漉的伞放下,换好鞋走进客厅。

家里没开灯,电视机也没开,借着骤然划破黑夜的闪电,我看见了披头散发坐在地上的我妈。她似乎没察觉到我回家了,双臂抱着膝盖不停地颤抖着,我走到她面前,轻轻蹲下身子,叫了她一声:“妈。”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被长发半遮住的双眼里满是惊惧:“你是谁、你是谁!为什么能进我家!?简宗仁,你快来啊!有人闯进咱家了!”

啊……我就知道得是这么个情况。

我抓住她的肩膀,强迫她看着我:“妈,清醒点,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你早就安全了!”

然而她却像什么都听不见一般,一边拼命想挣开我的桎梏,一边哭:“我错了我错了……高医生,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我自己脱!”

我一把摁住她解自己衣扣的手,无力感席卷了全身上下,心疼到呼吸时都能撕扯出钝痛:“妈,我是季温,我是季温……”

又是一道闪电当空劈下,我妈哆嗦着停止了动作,目光缓慢又呆滞地移向我,那场雨大抵是下进她眼里了,所以她的眼泪才像关不上的水龙头一样止都止不住。她颤抖地抚上我的脸,略显粗糙的手指仔细描摩我的轮廓:“季温……温、温温……”

“你怎么也长得这么好看啊……?”

我身形一顿,已经猜到了她的下一句话。

“温温,你长成这个样子是会被他们强奸的,”她神色认真,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已经被岁月狠狠刻下了一道又一道痕迹,再光鲜不起来了,“温温,你会被强奸的,你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不如、不如你现在就去死吧,现在就去死,好不好?好不好?”

我只觉得心脏被人凿了个口子,半晌后从喉咙里溢出一声讽刺的笑:“你可真是我亲妈,都多少年也不换个诅咒,就这么想我变得和你一样脏?”

她已经没了理智,自顾自呢喃着:“温温会被强奸的,他得现在就死,温温现在必须死,温温会被……”

我的胸腔里血气翻涌,在她梦魇般的念叨里几次窒息。窗外的雨在雷声中愈下愈烈,我应该是被我妈洗脑了,才想一头冲进雨里被车撞死算了。

事实上我也确实这么做了。破败的巷子萧条冷清,冰凉的雨水争先恐后地落下来,浸透了我的衣服,秋风一吹,冷意攀爬进骨髓里。

我等了好久,可就是没有一辆车驶过这条绝望的巷子,一辆也没有。

我真想死在这场雨里。

简生阳的伞算是白给我了。当天凌晨两点,我硬生生烧醒了,摸着黑从抽屉里找出体温表,量完一看,39度4,再烧一会就该没意识了。我打起精神给李向伟发了条请假短信,又起身冲了杯退烧药,一喝完就闷被子里强行入眠,再睁眼时天光大亮,我一摸额头,温度已经降下来一些了。

我去西大街的早餐铺买了杯甜豆浆和两个豆沙包,铺主大娘不知道从哪儿听来些我悲惨身世的八卦,又往袋里塞了两根油条给我,一边叹气一边夸我是个“好孩子”,于是“好孩子”在摊位上吃光早餐后转头就跑去了网吧。

此时正值中午,工作日里网吧里一堆空位。我从兜里翻出一张二十的票子上了四个小时的机,老板和我熟,转身随便拿了碗泡面给我,跟我说:“听说你最近老和别人打架啊小季?”

拿人手短,我如实却简短地回答:“嗯。”

老板上下打量我一番:“唉,你看你,瘦成这个样子,打架肯定不占便宜,伤着没?”

“没事。”

“跟谁打的?”

“刀疤,”我说着,怕老板没明白我的描述,又补充道,“跟我差不多高,特别黑,左边脸有条疤,常来你这儿上网。”

老板啧了一声:“方木啊,那个不讲理的东西。”

他从抽屉里拿出半包烟,嘿嘿笑着指了指最里面那一排机子:“抽不抽?那边没人。”

“谢谢。”我挑眉,接过烟拿着泡面往机位走。

借着开机登录的时间我点燃了一支烟,烟不是好烟,一股劣质味,呛得慌,不过我倒是无所谓,因为我抽烟只是为了糟蹋自己,靠尼古丁沉入肺部获得片刻的欢愉。烟雾缭绕升腾间,电脑屏幕亮了起来,我轻车熟路地点开lol,进了游戏局内。

打这玩意会上瘾,哪怕连败也是,三个小时以后,我盯着战绩面板一片红陷入沉默,思索一会觉得是没叠上网吧的泡面buff,就拆开泡面包装去了热水器前。

水很烫,我捏着纸质的碗边儿回来,刚把面放下,就看见原本空着的邻座上多了一个人。这人盯着我座椅下两个烟头,绀白相间的校服在这鱼龙混杂的网吧里显得格格不入。

“方安她哥来校门口堵你了。”简生阳说。

“那可真不巧,我今天请假了。”

我将泡得八分软的面饼搅散了,叉起面往嘴里送。

“为什么请假?……你的声音有点哑,感冒了?”他声音中掺上了不易察觉的怒气,“昨晚给你的伞你没打?生着病跑来网吧吃泡面,劣质烟抽个没完,你把自己当回事吗?”

我知道他这是真生气了,却仍在他灼热的目光中又点燃了一根烟叼在嘴里,与此同时我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恶劣的念头来——

我狠狠吸了一口烟,撑着他椅子上左右两边的搭手,把他掩在身下。他没动,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似乎是在纵容我,我垂下头,将唇齿间的烟雾吐在他的脸上,看他皱眉皱得更深,心情顿时好了些。

“那你呢,高二的级部第一不坐在教室刷题,逃课来网吧?”

简生阳冷着脸,伸手夺掉我的烟碾灭,把我摁回自己的座位:“我怕你被方安她哥找到,问了半条街才知道你来这里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摸向我的额头,“还有点热,吃药了吗?”

我含糊应下,对他的关心逃避似地转过头,点开排位:“知道我没事了,你现在该回学校了。”

简生阳权当没听见,“来一局?”

我一愣:“和你?你会打游戏?”

“会一点。”

我撇了一眼他的段位,跟我一样,宗师,“那来呗,输了你以后就少管我。”

“那赢了呢?”

“你说。”

简生阳往椅子里一靠:“赢了你现在就跟我去医务室打针。”

“……行。”

三十分钟后,我看着屏幕里大杀四方的男枪,皱着眉说:“你管这叫会一点?”

简生阳轻易点掉敌方基地,“去不去?”

“……去。”我憋着一口气,忍不住问,“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吗?”

简生阳想了一会,居然真的认真地回答了我:“有。”

“什么?”

“不太会哄人。”

我望向他:“你哄过谁?什么时候谈的女朋友?”

他把我面前的泡面拉过去,用叉子缠了几圈面:“没谈,你巴不得我谈恋爱吗?”

“你想谈就谈,关我什么事……”我话音未落,就见简生阳把面放进口中,薄软的唇擦过叉子,被辣意浓郁的面灼得殷红,他大概也没想到会这么辣,顿时蹙眉轻轻呼起气来。

我的大脑空白了一刹,第一反应是简生阳不是挺能吃辣的吗?然后我才骤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个叉子是我用过的。

按理说我们两个人都是男的,还是亲兄弟,只是用一下对方的叉子而已,没什么好稀奇的,但我的心脏就是结结实实地颤了一下,酥麻的感觉在每根血管中横冲直撞,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我问出了一个问题:“简生阳,你天天管我这管我那,到底是为什么?”

“简宗仁这么有钱,你跟着他可以享受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为什么非要缠着我?”我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你想拉着我这个残次品往上走的理由是什么?”

空气仿佛有一瞬间的停滞。

简生阳的唇很轻地张合几下,却没发出什么声音。他沉默了很久,我不知道这段时间里他在思考什么,但在我以为我得不到他的回答时,他将泡面推远了些,说:“因为你是我哥,我们的身体里留着一家人的血液——怎么想都只有这个原因吧。”

“……也是。”说出这两个字时我放在鼠标上的手在轻颤,于是我连忙将它藏在身后。

“以后别说自己是残次品了,”电脑映出的光打在简生阳的侧脸上,亮得仿佛要揉进他的皮肤里,他在这光里叹了口气,“很快了,哥,我很快就能带你走了。”

……

我忽然有些想笑,“带我去哪?少说这些幼稚的话了,我出不去这个建州区。”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简生阳和我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甚至称得上是两个极端。我明明知道的、我明明知道这一点,此刻却还是感到胸闷。

小时候简生阳要我“等他”,那个周末他就背了一书包的零食和玩具,在我家一旁的旧巷子里等我露面,每个月都来,四年里风雨无阻从未间断,后来被我妈发现,他才改变策略,往我小学学校里送;一年后他考来我所在的初中,我因为性格和脸的原因总能惹上一些傻逼,今天说我撩他女朋友,明天说我拽得清高,好几次带人堵我,后来简生阳知道了,花了钱使了点绊子,把这几个人关进少管所待了半个月,出来以后他们见了我全都绕着走;直到现在他还守在我身边……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是他的亲哥。或许他对他的朋友比对我更好,毕竟我这个哥是个不识好歹的麻烦精,还是个……

我死死地咬着牙,大脑里乱成一团浆糊,透过暗色的屏幕,我看见自己双目一片猩红,苍白的脸色和将死之人别无两样。我偏过头去看简生阳,他仍然低着头,难得没有注意到我的反常,我忍着胸腔内叫嚣的痛苦,逃似得跑去了卫生间。

网吧的卫生间很小,我窝在隔间的角落不停地发抖,指甲深深剜进皮肤里,恨不得把血肉撕扯下来。我有些喘不过气来,可仍能嗅到浓郁的血腥味,它很大程度上刺激了我的神经,我想杀人,很想很想,利刃划破肌肉纹理的画面已经在我脑海中上演了成千上万次,我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下一刻我就意识到那是我发出来的,所以我死死地捂住了嘴巴。

我是不能被他们发现的,不然我会像我妈一样被关进精神病医院里,我一定不能去那里,一定不能……

这个想法已经占据了我所有本能,我用最后的力气,一头撞在背后的瓷砖上,力道之大让眼前唰地一下黑了大半,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部轮廓蜿蜒滑落,砸在地上绽成一朵朵鲜艳的花。

恍惚间我听见隔间的门被人一脚踢开了,简生阳站在门口,他像是被毒蛇在命门上啃咬了一口,跑往我面前时步伐紊乱,扶我的动作轻得像是在捧一堆轻易就会散掉的棉花。

“哥!季温……”

他似乎只会叫我了,拨打120时颤抖到手机险些掉下来好几次。

我艰难地按住他的手,意识迷离不清:“我没病,我没有病……我不是精神病,别送我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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