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凛冽的风迎面吹来,风中有雪的味道。
远方的天空横亘的厚厚云层如同数不清的羊挤在一处,成堆成群越来越多。露出地平线的太阳在云隙间艰难地洒下昏黄光线,北风穿过教团高塔的各个窗口呜呜作响,寒气森然。
亚连-沃克刚刚做完每天早晨的例行锻炼,在擦掉汗水换衣服时,他看到镜子里自己的颈部多了几个红色痕迹。
“……这个季节居然还有蚊子?”
当然不可能是蚊虫叮咬。
转个身掀起衣服下摆,赫然看到镜中照出的后颈至肩骨的皮肤上不止一处有形似蚊子包可疑的痕迹。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亚连面对镜子发愣。混乱的思绪中,一段久远的往事从记忆深处跳脱出来。
当时克洛斯-马利安刚收他为徒,某天晚上他半夜醒来,半闭着眼起床,摇摇晃晃摸去洗手间,自然不可避免摸错了地方。小男孩开门,看见自家师父跟一个衣衫不整的女性紧贴在一起。
他呆呆地站在门口,瓮声瓮气说师父你也来上厕所吗。
事后他被克洛斯好好地修理了一顿。托这次经历的福,他才晓得男女之间单独呆在一起会做些什么。情绪好像猛烈摇晃过再一下子拔掉木塞的香槟酒,带着炸裂开的无数泡泡争着抢着冲出瓶口。
“那混蛋居然敢骗我说是做梦!”
亚连咬牙切齿,整块大理石凿刻的洗脸台差点被他一拳砸出坑来。
脑海里重复播放着把缇奇-米克大卸八块的画面,等到回过神来,亚连已经站在通往地下牢房的入口处,门扉紧闭。钥匙就在口袋里,他却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进去之后又能怎样?
揪着那个该死的混蛋叫他跪下道歉吗?
用破魔之剑把那家伙剁成碎块吗?
意识深处仿佛有一双金色的双眸看着自己,那个男人透过香烟辛辣的烟雾眯着眼睛,嘴角扬起,笑得一脸……那个形容词是什么来着?
对了,是暧昧。
昨天夜里男人就是这样笑着,还说什么你内心深处期待着和我见面,因此在梦里如愿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歪理,当时自己怎么就相信了
呢!激荡在体内的怒火使得亚连的左臂轻微颤抖起来,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抑制住情绪。他从不认为使用暴力能解决问题,如果缇奇-米克就在眼前,他无法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
归根结底,他想要的其实很简单,只想问一个问题而已。
问出口也用不到十秒。
亚连迈开脚步,却没有向前走,像是忘了方向一般在牢房入口打转,踏出彷徨的圆环。
仅仅是一个问题。
问出口之后,会得到怎样的回答呢?
为什么要对我做那种事?
“今天您来的真早啊,沃克大人。”
语气谦恭的话音来自之前见过面的引路人,他在亚连身侧低头行礼。
“从梵蒂冈过来的使者在等候您,请您带上所有的讯问记录,随我一起过去。”
为贵宾准备的会客室里,看到亚连进屋,坐在沙发上的两个人随之站起来。其中一个中等身量,穿着暗红色僧侣长袍的男人开口道。“幸会,
我是异端审问官彼埃尔-罗杰斯。”
“您好,我是亚连-沃克。”
“关于您的事情在我一路上都有耳闻。如此年纪就作为独当一面的驱魔师在战场上取得荣光,实在叫人敬佩。”
看不出实际年龄的男子和亚连握手,很快松开。
“啊……过誉了,这些是开始审问缇奇-米克至今的讯问记录。”不擅长应对褒奖的亚连回答的有些生硬,递上一摞半寸厚的文件。
彼埃尔没有动作,站在他身后的高个男人上前,从亚连手里接过去。
近距离看到这人的脸,亚连不由得一愣,皮肤表面略过一丝不舒服的感觉。高个子的双眼间距显得过宽,而且在一个成年人脸上看到幼童才有的近乎无知的单纯表情,会让人有种怪异感。
“驱魔师大人可以无需理会他。他是我的随从大卫。”异端审问官的话音引开了亚连的注意力。“今后审问犯人的工作由我们这边接手。连续几天待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也让您很困扰吧——您该去好好放松一下。”
亚连看出对方无意再挽留,无言地离开了会客室。他走出房间,只见引路人就站在门边。
“原谅我的冒昧,沃克大人,请您把那个地方的钥匙交给我。”
亚连明白对方指的是关押缇奇的牢房,伸手在口袋里摸出特制的钥匙,没有丝毫犹豫地递过去。看着引路人把钥匙妥善收好,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关在里边那个人……他被关进去之后是不是再也没有出来过?”
引路人对这个问题感到有些诧异。“您是担心犯人会逃跑吗?”
亚连赶紧否认,换上闲聊间无意中提起的口吻说。“不是的,只是想要知道被关在那里的人有没有可能在避开所有人耳目的情况下,离开一会……再回去?”
“我认为是做不到的。”引路人正色回道。“我在下边工作好几年了,尽管并不直接负责安全守备,可我很肯定谁都办不到您说的那样,有好几班人在轮流监守,还时常有驱魔师来加固防御符咒,关押在那个房间的人一步也不可能离开,更不要说悄悄离开又返回了。”
“哦哦,是这样啊。”
亚连嘴里胡乱应道,感觉脑袋里像是一团浆糊,闹不清昨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究竟是真实还是做梦。缇奇好像没有离开过地下牢房,但如果仅仅是做梦,又无法解释留在自己身上的吻痕是谁弄的。
引路人已经离开,空荡荡的长廊中间只有亚连独自站在那里。北风拍打窗棂,从缝隙间强行挤入,呜呜作响。最后看一眼走廊转角处通向地下
牢房的门扉,亚连转身走开了。他本就不是会陷在烦恼中止步不前的个性,虽然还有很多未得到解释的谜团,但他选择继续前行。这也是他一直以来唯一的选择。
路过训练场时刚好看到神田在跟人对打,亚连看了一会,二话不说加入到战斗中。
神田发现对手临时换人,六幻破开风声砍下来的气势丝毫不减。
亚连挡下一击,裂开嘴笑了。
“挥刀很无力啊神田,没吃饭吗?”
“豆芽菜你找死——!”
畅快淋漓的对战之后,科学班所在的楼层传来闷闷的爆炸声,众人赶往现场,发现只是想要摸鱼的某室长制造的“小意外”,便纷纷散去。手里暂时没有接到任务的亚连留下来帮忙善后收拾,整理完毕以后,太阳也早已下山。亚连晃荡着发酸的肩膀,到食堂吃晚饭。
食物的香气,喧闹的人声,时光就好象回到了从前,回到一行人前往亚洲支部以前的时光——如果亚连周围并没有像真空地带一样空出一大块无人区的话。
所谓回到从前只是某种一厢情愿的错觉,时间永远只会向着一个方向前进。
从教团接手方舟以后,亚连可能并非人类的传闻逐渐传开。神田、拉比和李娜丽这些昔日一同战斗的伙伴们并没有放在心上,对待他的态度始终如初。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亚连落单的时候居多。
刚开始他也会觉得失落,可是想到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诺亚给周围的人造成伤害,他又会庆幸自己是一个人。
师父那边还在监视自己和缇奇吗?自己到底是何时被被移植了诺亚的记忆呢?有没有办法阻止自己变成诺亚呢?那天和师傅的对话如果没人来打搅,当时还可以再多问一些……这样烦恼下去也不是办法啊,亚连不禁叹了口气。
“虽然很想说你皱着眉叹气的模样也很可爱,可还是更想问问你为什么而叹气啊。”
此时此刻绝对不应该出现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上方飘落。
脑袋里有瞬间的空白,亚连“蹭”地一下蹦起来,受到惊吓几乎颤抖起来的手指着缇奇。
“为为为为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我房间里!”
像是对他的反应感到满意,缇奇面带微笑不以为忤,他左右左右看了看,反问亚连。
“这儿是你的房间吗,居然连一张床都没有?”
“说什么啊——我不就躺在床铺上面……啊咧?”
亚连也察觉到不对劲,左右看了看,还真不是自己的房间。并且他也没在床上,身下是泛黄的浅色沙发。环视四周,占据一整面墙的夸张落地
窗,房间中央几把椅子环绕陈旧的钢琴。不是方舟的【心脏】又能是哪里。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在公共浴室洗完澡就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了啊!亚连抱住脑袋,感觉好像被天上掉下来的大石头砸中那么疼痛。
头顶有一种被抚摸的感触,目光上移,他看到缇奇聚拢手指,带着触摸刚绽放的花朵的轻巧优雅,摩挲他过长的银灰额发。
“你的头发有点湿,好像还有一点香皂的味道,真可爱呐。”
“够了,放开我!”亚连想要躲开,却发现自己的活动空间限制在了墙壁和男人撑在墙上的胳膊之间。
这个姿势导致两人过于接近,身高的差距给亚连带来压迫感,心中警铃大作。近在眼前的男人身穿一丝不乱的黑色礼服,好像从名家画作里走出来的男主角,近乎完美的面容上,即使在额头被刻画下一连串刺眼的十字伤痕,也好像是衬托他容姿的装饰物。
真是……越看越火大!
亚连目前正好处于被壁咚的状态,拽住缇奇那是非常顺手——于是他拽住缇奇的领带,像拉着绞刑架的绳索一样收紧。左手的异能感已经发动,炮口形态能量全开。
亚连冲缇奇笑了笑,那是宛若寒冬降临的微笑。
“居然敢对我做那种事,想必你也有了受死的觉悟吧。”
缇奇轻轻松松摆脱亚连抓着领带的手,显然是用了诺亚的能力让亚连的手穿过了领带。
“哎呀呀,别那么生气啊,当时你也有享受到不是吗。”
“啊啊啊受死吧大变态!!”
07
早晨,教团的食堂。
亚连打着哈欠报出一长串菜名,厨师长吉利担忧地看着他。
“你看起来好像相当憔悴啊,虽然年轻是好事,但是如果经常熬夜的话上年纪以后会吃苦头的喔。”
“…多谢忠告。”
亚连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回答却是有气无力。其实是有心无力,他实在是累的够呛。昨晚也莫名奇妙在方舟里遇到那个本该被关在牢房里的男人,因为担心损坏房间里那台看起来很重要的钢琴,他无法放开手来战个你死我活。
缇奇的攻击也好象配合他一样,有所收敛。最终成了体力上的比拼。当初用破魔之剑砍中对方,很大程度上是胜在出其不意。对这一招已经有了防备以后,就算亚连用上了左手幻化的大剑也很难靠近缇奇。
究竟战斗了多长时间,亚连已经想不起来了,早晨睁开眼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风卷残云一般吃完了早饭,总算恢复了一些精神,亚连认真思考起对策来——比如以几顿荞麦面的代价,从盛气凌人的某人那里讨教一些剑术的必杀技。可是没等到他把这个计划付诸行动,来自教团的紧急任务占用了他之后的所有时间。
刺骨的北风撼动窗户玻璃,窗棂咔咔作响,除此之外,室内只能听到壁炉里柴薪燃烧,焦木剥落下来的噼啪声。佝偻着高大身躯的人影跪在壁炉前,用慢吞吞的动作,把写满字的文件纸张扔进壁炉。烧完一张,再扔进下一张。
火苗点燃的文件写满亚连-沃克的笔迹。
彼埃尔-罗杰斯坐在壁炉一侧的高背椅上,这个充作异端审问官临时办公室的房间没有点灯,因此只有壁炉火焰的微弱光亮照出他半张脸,刻板严肃的男性面容有一半隐没在黑暗中,仿佛直接在岩石上刻出来的一副面具。直到那名叫大卫的随从烧完了所有文件,彼埃尔才开口说话。
“这个也拿下来,一起烧掉。”他把双手伸出。
大卫维持下跪的姿态,移动膝盖来到他跟前,为他摘下手套。再笨拙地转身,抛进壁炉中。就在刚才,彼埃尔还戴着它翻阅亚连递交的讯问报告书。
“现在你可以去洗手了,当然你的衣服也要换掉。”比埃尔对他说。“我不希望沾有诺亚味道的任何一件东西被留下来。”
大卫站了起来,顺从地应声,很快离开了这个房间。
彼埃尔来到窗户前,用力打开,让凛冽的寒风席卷室内,带走了燃烧纸张和手套产生的烟气。挂在他长袍胸前,镶嵌玛瑙和纯银的念珠被风吹的摇摇晃晃,他伸出遍布狰狞伤痕的手,紧紧握住念珠上橄榄木雕刻的十字架和主的圣象。
凛冽的风迎面吹来,风中有血的味道。
lifeih,godabidewith
生前,身后,愿主与我们同在
08
黑教团入口处乱哄哄一片,有强忍伤痛的喘息声,也有声嘶力竭呼叫医疗班的声音。
用特殊技术处理过的驱魔师制服是经历了怎样的惨烈战斗才变得破破烂烂,满是尘土和血迹。滴滴答答的鲜血持续滴落在门厅的地板上。
对教团内部的人而言,这并非是值得惊讶的景象。每逢外出执行任务的班组有人负伤,在教团大门口总会重复上演。仅仅是负伤,送回教团还有命在,那就不是最坏的结果。
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天有人挡在医疗班和伤者之间。
那人身披暗红的僧侣长袍,代表教团权威的蔷薇十字架图案被铁链环绕。
一众携带药品的医疗班急救队员和异端审问官彼埃尔-罗杰斯的僵持不下。
“我并不会妨碍救治工作,”彼埃尔和颜悦色地说道。“只要别阻拦我带走‘那一位’,我无意为难诸位。”
看上去像是急救小队领头人的青年没有退后,尽管他脸上已经渗出一层汗。在异端审问官高压的态度下,他紧张地说:“但是,您要带走的那位驱魔师是伤势最严重的……”
彼埃尔做了个手势,身边的随从大卫上前来,走到那位伤势最重,不省人事的驱魔师跟前。
伤者蜷起身子,倚靠在同伴身上,匆匆包扎过的伤口浸染出大片的红色,白色头发上沾了泥土和血迹。
大卫不顾周围人的阻止,揭开伤者身上的绷带。
血肉外翻的贯穿性伤口,边缘却有了愈合的迹象。
“怎么可能!”和这位驱魔师一起出任务归来的探索班队员失声惊呼。
“我明明看到恶魔打穿他的身体,就在刚、刚才啊……”
死一般的寂静,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的门厅鸦雀无声。
彼埃尔伸出手臂,仿佛在什么展会上向观众呈现一个奇观。“如你们所见,亚连-沃克显然不需要医疗班对他做任何处理。”然后他转向医疗
班的人,和善的微笑如春日和风。“诸位的工作是救治人类吧……请问从什么时候起,救治诺亚也被纳入你们的职责范围内了?”
急救小队的青年低着头,眼神游移,支支吾吾,最终没能坚持下去。昏迷的亚连被异端审问官的随从带走时,医疗班和聚集在门厅的其他人,
都不约而同避开了目光。
++++
又一次在睡着以后进入方舟的【心脏】,亚连觉得如果不是方舟坏掉了,就是自己得了妄想症。
缇奇-米克的黑发金眸就在他眼前晃悠,如精心雕琢过的黑曜石那么耀眼。
“又见面了啊,少年。”
男人对他的出现没有丝毫的惊讶,浮现浅笑悠闲地吐了个烟圈。
“看来你真的是很思念我呢。”
亚连非常反感这种暧昧的表情和说法,额头凸起数个代表愤怒的╬状符号。
“……这一次绝对要让你看不到明天升起的太阳!”
缇奇扔掉只剩半截的香烟,起身迎战。“这个鬼地方一直都不见天日的,对我来说怎样都没差啦~”他嘴角扬起愉悦的浅笑。
“来一起做些快乐的事情吧~”
“这句话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啊,对了,就是你骗我做那件事的时候!”
“哎呀呀~纯洁的乖孩子也懂得‘那件事’的含义了吗?”
“别让我想起来啊你这变态——!”
++++
结界中没有任何照明,却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赫布拉斯卡高大的身躯在结界中散发出浅灰的亮光,将扬起脸看她的亚连也染上灰蒙蒙的光晕。
“我准备好了。”亚连说道。
“亚连-沃克,”带着低沉回响的女低音在黑暗中浮出。“……我们阵
营中唯一可以操纵方舟的奏者。”
作为教团的守护者,同时也是石箱的适任者,赫布拉斯卡身上总像是笼罩着神秘的面纱。
“如果你可以熟练运用方舟瞬移的能力,驱魔师们今后要取得圣战的胜利也就有了更大的把握。”
“那个……在开始练习之前,我可不可以先问个问题呢?”亚连略带紧张。“瞬移之后去到什么地方,是否存在什么奏者不能控制的隐藏条件?”
沉吟了片刻,赫布拉斯卡慎重地回答:“现存的所有记录中,都不止一次提过‘奏者’是方舟绝对的支配者。尤其是空间瞬移这方面,唯有奏者可以决定最终目的地。”
赫布拉斯卡的的声音清澈悠远,像在娓娓道来一个早已被遗忘的传说。
“这就意味着,能控制方舟的唯有作为奏者的你,任何人或事都无法干扰你抵达心中所愿之地。”
这一夜,明明很累很想睡,亚连却失眠了。
他没有见到缇奇。
当亚连在山一样多的债务和魔鬼式训练的夹缝中苟延残喘,师父克洛斯却夜夜笙歌周旋在不同的美女之间。那些女性每一位都有出色的美貌,以至于亚连快要无法区分她们。
只有一位是例外,那个北欧血统的美女有音色甜美的柔和嗓音,她很喜欢做饭,除了师傅的房间,她最喜欢待的地方是厨房。也因此亚连总是很乐意为她跑腿,买来各种调料和食材取悦她,同时也满足一下自己的肠胃。
这个女人和师父相处的时间很长,远比师父的其他情人长的多。她烹饪的时候会哼着歌,看到亚连惊人的饭量会爽朗地笑起来,就连笑声也那么悦耳。
在她又一次留下来过夜的法。
“为什么啊……可恶,为什么偏偏是你这种家伙!”
他胡乱攻击的模样更像个误入死胡同的小孩子,又慌张又恼怒。
不像样的攻击当然谈不上什么杀伤力。
要制止这样的攻击很容易。
缇奇轻轻松松就捉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过来,用一个吻堵上他语无伦次的小嘴。
亚连感觉整个呼吸道都被对方的气息入侵,他不明白这种只会阻碍呼吸的行为有什么意义。
烟草的苦味从没有那么清晰过,他甚至有了身体从内到外都被染上对方气味的错觉,这种侵染还随着每一次呼吸不断加深。
就像是伴随着呼吸不断加深的思念。
大脑从深处开始麻痹,身体像失重一般轻飘飘的。他的双脚失去对地面的感觉,甚至感觉不到万有引力。
他几乎迷失在这个吻里,这个吻还伴随着叫人透不过气来的紧密拥抱。
但是任何言语或行为都无法改变他和他处于敌对关系这个事实。
亚连感觉到紧扣在自己腰部的手微微颤抖,他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瞬间缩紧。
在病房苏醒时感受到的寒冷再次袭来,体表每一根神经都冻得麻木。
因此,他没留意到,在颤抖的人其实是自己。
双唇分开,他听到男人的低语。
“能在和你来一局扑克就好了,哈哈,希望这次不要再出老千啦,少年。”
“谁、谁会跟你打牌啊!”
亚连打起精神,恶狠狠地瞪过去。
“好了好了,别动不动就生气嘛。”
缇奇向后退,灵巧地避开了亚连的攻击。
滴答。
滴答,滴答。
液体滴落的痕迹留在缇奇刚才的所站的位置。
亚连抬起头,看到男人额头上的圣痕显得有点怪异。
虽然猜测那可能是流出的汗水在深色皮肤上形成了视觉误差,可是细看之下才发现那是血。圣痕正断断续续流出血来。黑色血液涌出伤口,向下滴落。
“看来,外头那个异端审问官又开始做新的尝试了啊。”缇奇像要抹去血迹一样抬手擦了下额前,又发现连手上的圣痕也开始流血。
他对亚连露出悠哉的微笑,似乎生存或死亡他都没放在心上。
“虽然时间不长,没准我以后会怀念被囚禁在这里的时光呢。拜拜啦~”
圣痕流出的黑色血液滴落下来,生出一簇簇漆黑的荆棘。
变故发生的如此突然,亚连的大脑一片空白。
“缇奇?”他对着敌人喊道。“缇奇-米克!”
他从来没想过要背叛圣战,他比谁都想要打败千年伯爵。此刻他居然一边喊着敌人的名字一边走过去,好像打算做些什么阻止敌人的消失。
“缇奇……等一下。”
黑色的荆棘丛林如有生命般,绞住黑发男人的四肢,扭曲舞动,把黑发的诺亚举到半空中。
荆棘丛林把缇奇吞没了。
“缇奇——!!”
有谁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呼喊,一次还是两次呢?
事后很久,亚连才想起来那是自己的声音。
眼看着缇奇被卷动的荆棘丛完全吞没,亚连有种胸口被绞碎的感觉,为什么有这种感觉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心跳声异常沉重,呼吸的气息变得冰冷,心底生出一种很讨厌的预感。
试图挽留那个男人的自己显得非常可笑——他们之间明明没有除了敌人之外的其他关系。
未曾有过的矛盾心情像是要把他一分为二撕裂开。
他明白这种心情非常危险,如果无法停止,他或许会背叛当初的誓言。哪怕那个誓言代表了他生存至今的全部理由。
可是他停不下来。
最终,奏者急剧起伏的情绪影响到方舟,无法继续维持这个存在于现实与虚幻夹缝里的特殊空间。周遭的地面,墙壁乃至天花板都开始大片大片崩落。
在飞扬的尘埃和无数的碎片之下,亚连看到缇奇-米克这个人对于自己的意义。
他抱住头弯起身子,终于意识到已经无路可逃。
+++
再睁开眼,讯问室亮的刺眼的照明灯直射过来。
眼睛非常不舒服,于是亚连扭头想躲开。只是才躲开灯光,又目击到异端审问官的随从瘫软在座椅上浑身抽搐的模样,显然是持续发动异能感超过了身体能承受的极限,已经撑不下去了。
面对这个情况,他第一个想法是赶紧联系医疗班,却发现脖子以下竟然是一丝一毫都不能动。他忍着刺眼的灯光朝下看,发觉自己身上套了特殊的拘束具。
造型夸张的镣铐没有上锁,而是刻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复杂符文。
“不用白费力气了,你挣脱不了的。”
彼埃尔的声音传来。
异端审问官站在大幅的玻璃窗户前,在加厚的特制玻璃对面是关押缇奇的牢房。他目不转睛盯着窗户的对面,并没有多看亚连。
“——你应该感到荣幸,你是第一个用上特殊束具的诺亚。当然了,这也是在你同类身上进行研究得到的成果之一。”
“可是,您的随从他……”
彼埃尔终于转身盯着亚连。“你的同类们残杀人类的时候,我可真看不出来诺亚会关心除了虐杀人类之外的事啊。”
彼埃尔冰冷的眼神深处好似栖息了某种狂暴的生物,亚连有些怀疑这人的神志是否还正常。
讯问室角落里,大卫的身躯已经停止抽搐,从他嘴角流出的也不再是口水,而是白沫状的东西。亚连看得头皮发紧,不忍直视。
他愤怒地回击道:“你身为人类,但你连自己随从的生命都不在乎。现在该做的是先救人啊——快点放开我!”
“把你放开,好让你营救另一个诺亚吗?”彼埃尔高声笑起来,笑过之后他从玻璃窗前走开,示意亚连也看看窗户对面。“有谁可以救得了他呢?”
先前那个钉在十字架上血肉模糊的人形已经不见了。
扭曲的十字架倒在地砖上,周围满是血污,散落着大小不一,红色和黑色的碎块。
“看吧,没有什么是神之力不能摧毁的,诺亚也是如此……”彼埃尔沾沾自喜地夸耀着,冰冷的眼神定在亚连身上。“接下来就轮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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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北极上空漂浮着另一座方舟。
罗德趴在摊开的作业本上睡得香甜,千年伯爵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摆弄着一副扑克牌。
伯爵那顶造型夸张的高帽子周围装饰着铃兰花,面具一样怪异的笑脸对着窗外和煦的春光。像是察觉到什么,伯爵停下了一个人的纸牌游戏。
“真是等了很长的时间啊。”伯爵转向房间里的第三人。
“露露贝尔,现在可以启程了。”他对戴眼镜的金发女性道。“是时候去迎接名为快乐的孩子啦~!”
此时此刻,千里之外的黑教团。晨光刚照亮白雪覆盖的大地,但是在光线抵达不了的地下,戒备森严的牢房响起尖锐的警报声。
科学班安装的探测器检测到诺亚的气息,铃声高鸣。探测器的尖锐铃声让人头皮发麻,犹如传说中报丧女妖的尖叫声。
如同经历死亡之后复活的神之子,继承了【快乐】之名的诺亚迎来了真正的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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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测器只响了半分钟就嘎然而止,与之一同消失的是牢房内的灯光。
一片死寂。
彼埃尔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维持着扭头看牢房的姿势纹丝不动。
不晓得受到来自何方的攻击,探测器和照明灯同时遭到破坏。现在只有讯问室里还有光亮,黑暗和未知唤醒了人类最古老的恐惧感。
浓重的黑暗对面,渐渐地有声音传来。
那声响一开始很轻微,好像树叶在风中发出沙沙声,很快就清晰响亮起来——仿佛地洞里一整窝的蛇受到惊吓纷纷逃窜,使人误以为有大量爬行类生物正游走袭来。
“哐啷”一声巨响,一个物体砸到玻璃窗上。
彼埃尔惊叫着后退,脊背贴到远离玻璃窗的墙壁上,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特制的玻璃没有被砸穿,但是有些凹陷下去,遍布蛛网似的裂纹。
紧跟着又一声巨响,窗玻璃不堪重荷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一个脏兮兮的金属块也跟着掉进讯问室。
异端审问官发出不成声的惨叫落荒而逃,亚连也吓得够呛,定定神去看金属块,发现是拷问用机器人室长三号的残骸。金属块边缘还留着被巨大的力量绞碎撕开的痕迹。
彼埃尔逃走了,讯问室里只剩下亚连和生死不明的大卫。
由于施术者彼埃尔离开,亚连身上的特殊拘束具有了松动,正当他尝试挣脱出来,听到警报声赶来的监狱守卫部队端着武器涌进讯问室。
“入侵者!”
“怎么办,异端审问官大人不见了。”
“快看——关押诺亚的牢房遭到破坏,快去请求驱魔师支援!”
才恢复自由就看到守卫们的武器纷纷对准自己,亚连甚至没想起来应该解释一下他出现在此地的缘由。他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可以自如行动,优先事项应该是呼叫医疗班,不晓得彼埃尔那个随从还可以支撑多久。
“请听我说,能先联系医疗班吗,我没有带魔偶所以……”
没有人理会亚连的要求,还高声呵斥要他呆在原地别动。
照明灯不明原因的损坏导致讯问室一墙之隔的牢房被黑暗统治,而守卫部队一进来就看到亚连正忙着挣脱束缚——异端审问官针对诺亚研制的特殊拘束具他们是见过的,更不用说亚连-沃克的名字并没有在允许入内的名单上。
“我说——这个白发的小鬼好像也是驱魔师吧?”
“你确定吗?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发现异常就要当场击杀的,但如果对方是驱魔师大人……”
四散在讯问室里的守卫们交头接耳,有人在勘察现场做记录,也有人不断呼叫支援——看起来并不成功,通讯被中断了。
亚连心头浮现不好的预感。
那不祥的预感仿佛有实质一样,从他后背攀上阴冷沉重的压迫感。他不禁回头去看,但他身后只有破碎的玻璃窗,和黑洞洞的牢房。
整个房间忽然一晃,大音量的鸣响出现得毫无预兆。
亚连捂住耳朵,发现音量并未减弱。
他周围的监狱守卫也都捂着耳朵一脸痛苦的样子。
像是要摧毁一切的低沉噪音撼动耳膜,像是地震的动静,又像是飓风降临。
耳朵阵阵刺痛,同时全身上下流过汗毛都要竖起来的寒意。伴随着低沉的噪音,那蛇群狂舞一般的声响再度响起。好似黑夜中突然听到有人在身后轻笑一样突兀,交相辉映的怪异声响让人毛骨悚然。
声音越来越响,加上地面摇晃,亚连站不稳跌坐在地板上。他摔倒的瞬间,仿佛上百条鞭子挥舞起来的残影出现在视野当中,顿时血光四溅。
那些好像拥有生命和独立意识的“长鞭”肆意挥舞,差不多有十人的守卫部队纷纷被长鞭卷起来,被绞碎或者刺穿。
血肉和破碎的脏器散的到处都是,侥幸逃过一劫的亚连忍不住吐了出来。
“究……究竟是怎么回事?”止不住地颤抖着,他茫然地发出疑问,自然是不会得到回答。
整个地下牢房只剩下他一个活人。
耳边还残留着守卫们被虐杀时的各种声响——骨头折断声,让人牙酸的皮肉扯碎声,还有那些人在短短几秒钟内从生到死的凄惶惨叫。
讯问室损坏的不成样子。
残垣断壁上到处都是碎裂的尸体残骸,血水在地面上形成一处一处的深红水洼。如果一个调皮的孩子跑到学校的动物小屋大肆破坏,并且弄死所有的小生物,大约就和眼前的情景差不多——就像什么人一边大笑着一边以杀戮和破坏为乐制造出的惨剧。
亚连觉得自己被扔进一个血色弥漫的噩梦里,在他看不到的某处,一个嗜杀的疯子正在愉悦地哼着小曲,等着他因恐惧而崩溃,再走出来耐心地肢解他。
先前类似地鸣与蛇群的声响都消失了。
因此当野兽般的嘶吼突然迸发时,亚连后颈的皮肉猛地绷紧,犹如闪电划破寂静的夜空。
他本能地去看声音来源处,讯问室对面的牢房里有什么在动。
灯光来自守卫尸体上挂着的可移动照明工具,沾着血污的照明灯轻轻摆动,光线也跟着飘忽不定。
野兽的嘶吼再度响起,好像脱离母体的妖魔在昭示新生的喜悦,亚连完全被这种声响吸引住,甚至没有分心去考虑逃离此地。
在晃动的光柱尽头,有个浑身飘散着黑雾的另类的生物。那生物的外表酷似人形,有修长的四肢,体表附着黑色鳞片,背后蠕动着无数长鞭一样的东西,它们排列出形似羽翼的东西。
这样的姿态,只能是最深的黑暗和最沉重的罪恶交媾而诞生的产物。
虽然恐怖,却有种利刃般的美感。
这是被神放逐的罪民——诺亚觉醒之后的模样。
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是未知的妖魔而是诺亚,亚连顿时抛开了恐惧。
他很清楚该怎么对付这样的敌人。
感觉到异能感发动的圣洁白光,觉醒的诺亚朝驱魔师发出一阵嚎叫。
高频率的刺耳叫声震碎了讯问室残存的几块玻璃。
诺亚眨眼功夫就跃到亚连跟前,之前扎进他身体的大卫的圣洁崩毁破碎成细小的光的微粒,他出击的动作瞬间震开这些雪花般的细碎光粒,打在亚连匆忙之间竖起的破魔剑侧面,造成砰然巨响。
握剑的双手被震的生疼,虎口处渗出血来,亚连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这样的力量和速度,简直不像是人类……复活的诺亚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并非他认识的缇奇-米克。
认知到这一点,他心头一松,反击的动作不再有丁点犹豫。
随后的战斗异常激烈,为保住性命亚连已经豁出全力,根本无暇去想关于那个男人的事情。他和对方的战斗使得牢房区域的数根金属立柱变得歪曲,厚重石块搭建的墙壁和穹顶出现细小的裂纹。
“呃……可恶!”
体力消耗的异常快,终于让亚连想起自己在几小时前还躺在病床上,他估计自己饿了好几天。虽然昏睡期间有通过静脉注射补充一些能量,但他现在确确实实是大病初愈的状态,根本承受不了如此高强度的战斗。
那生物像是要炫耀新生后获得的巨大力量,出招一次比一次凶猛,裂开嘴嘶吼的表情好像在狂妄地嘲笑亚连的弱小。
强行从体内压榨出最后一丝力量,总算是挡下了又一次攻击,可是他已经没有战斗下去的余力,只是强撑着没让自己倒下。
枪声响起。
“哈啊……师父?”
和火药推动金属弹头发出的枪声不同,那是驱魔武器发出的声音。这熟悉的枪响让亚连长出一口气,猛然放松下来的结果是摇摇晃晃不得不四肢着地,他已经无力再发动圣洁,神之道化和驱魔剑都消散在空中,凝成他鲜红的手臂。
驱魔武器持续开枪,特殊子弹把怪物一样的诺亚逼退好几步,也许是感觉到有被消灭掉的威胁,漆黑的生物顺着砸穿地牢形成的洞口离开了。
吹掉枪型圣洁【断罪者】枪口处并不存在的硝烟,克洛斯-马利安从半截断壁的影子里走出来。他身侧拱卫着身着礼服长裙的女性,是术式制造出的寄生型圣洁的尸人偶。
“你突然从病房里失踪,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少功夫来找你啊,笨蛋徒弟。”
他没有走到亚连身边,而是有意隔开一些距离说着话。
“现在有何感想呢?你想做驱魔师还是做个诺亚?”
刚才略作休息,亚连有了站起来的力气。
他以坚定的眼神看向克洛斯,像是在说这还用问吗一样露出一个微笑。“当然是驱魔师。”
“接住——”克洛斯扔过来一件驱魔师制服外套。
“穿着病号服上战场也太不像样,虽然说你去领一件新的也可以,不过人家女孩子在你昏迷期间一针一线缝补好,还是继续穿吧。”
看着亚连穿好制服,克洛斯冷峻的面容上稍显笑意。“上头有个女的诺亚带领大军攻破了教团大门,正忙的不可开交呢,你要是还站得起来就过去帮把手,刚刚逃走的诺亚交给我处理。”
亚连点点头,看到师父带着玛丽亚消失在缇奇消失的洞口,他转身到一片废墟里寻找通往上层的台阶。
他磕磕绊绊走在曲折漫长的阶梯上,他走过的路径和即将踏上的前路都湮没于不可预知的黑暗。越往上走,战场特有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伙伴们圣洁发动时的声音;大量恶魔武器的机械声……
走到出口他忽然想起来——根本没有必要走这么久的,只要打开方舟的通道就可以立即抵达。他随即丢开这个想法,投入到战斗中。
后来他完全掌握了控制方舟的要领,也积累了足够多的使用经验,只要心念一动,他可以在任何时间去往任何地点。
他再也没有进入过那个存在于现实与虚幻夹缝里的特殊空间。
everythiisadraaw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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