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傅同是在隔天傍晚醒来的。
他醒来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日落来的悄无声息,傅同睁开眼睛,入目一片昏黄,暮光从窗外洒进屋子里,轻轻在里面铺上了一层温柔的颜色。
树藤小秋千,松枝风铃,墙上随笔涂鸦几下的挂画,印着睚眦崽崽爪印的陶瓶……这里的一切他再熟悉不过,都是当年他和傅潜渊带着缱绻温柔的心情一起做出来的。
这是他的家。
这一生里唯一拥有,却已经许久年都没有回来过的家。
再重逢,心上滚烫。
傅同的视线从它们身上一一掠过去,再小再微不足道的物件都没落下。
这样反复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也不知道多久后,他起身下床,一步一步朝角落里摆着的小秋千走了过去,手在树藤上轻轻抚过,没看到一点灰尘,显然是被人提前清理过了。
那人是谁自然也不用说。
傅同抿了抿唇,在秋千上坐下,像许多年前那只总爱抱着秋千晃来晃去的崽崽一样,慢慢摇了起来,颈间一个物件随着秋千的摇晃轻轻晃到了他眼前,傅同同样熟悉,是傅潜渊的心口鳞。
他来龙洵山之前还给傅潜渊的龙鳞,现在重新回到了他身上,旁边还多出了泷水和望山镇魂碑下的那两片。
傅同沉默的看着他,手指在龙鳞上一点一点抚过,最后在挂着它们的红线上停了下来,细细的一根线,脆弱不堪的绕在那里,傅同只要稍稍用下里,就能轻而易举的把它扯断。
但最后,傅同还是收回了手,任凭它们待在那里,起身走了出去。
外面空无一人,山巅上静悄悄的,只能听到隐约的风声。
有点孤独,但日光很暖,把山上刺骨很冷的风雪都温柔了。
傅同在崖边停下,静静的看着崖壁上被暮光笼罩着的松柏,半晌,闭上眼睛朝面前的悬崖张开了手,感受着风雪在暮色中落下来,然后轻轻覆在他的身上。
温融走进山巅,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傅同站在悬崖边上,手往前张着,像一只即将飞向天空的鸟,但他没有翅膀,于是在崖边摇摇欲坠,人在沉沉的暮光里苍白又脆弱,让温融觉得山上的风只要再大些,只要再稍稍大一些,他便要倒下,摔落悬崖粉身碎骨。
这让温融觉得慌乱。
他的心一紧,小心翼翼的唤了傅同一声:“……傅同?”
傅同在风雪里回过头,却没有后退,还是站在悬崖边上,缓缓朝着温融笑了:“你来了啊。”
声音被山巅簌簌的风声覆盖了大半,落在温融耳中轻飘飘的,就像他的人一般。
温融慌乱的感觉越来越重,他一瞬不瞬的看着傅同,心紧紧揪着:“傅同,你先过来好不好?我想和你说说话,但你离我太远了,我想我们近一些。”
他的声音很轻也很温柔,哄崽一般。
傅同眼里的笑意却渐渐淡去了。
他对上温融的眼睛,沉默了许久后,淡淡开了口:“你是不是在怕我自杀?”
温融一怔:“不是,我……”
刚说出三个字,听到傅同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我不会的。”
他重新回过头,看着悬崖下望不到尽头的云雾,低低笑了下:“你知道么?在你没来龙洵山之前,很多次……我忘了有多少次,我站在这里,看着底下,都想着不如跳下去,就这么结束一切算了。”
“但是我一回头,看到身后的家,看到我和他一起做的秋千,风铃,藤椅……这样的想法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我是个胆小鬼,眷恋也太多,所以舍不得死,也不敢死,所以,你不用担心。”
“我最孤独,最一无所有的时候都这样,后来你来了,我随你下了山,认识了温琅,周彦修和陆章他们,拥有的越来越多,就更舍不得了。”
“温融。”傅同闭了下眼睛,重新看向温融,缓缓的朝着他笑,“我死不了的。”
他说的是死不了,而不是不想死。
很多时候,傅同都觉得自己要熬不下去了,这种感觉就像在一根线,细细的线,横在悬崖边上,而他站在线上面,只要心里不堪的情绪再重一点,只要一点点,那根线就会断开,让他落到深不见底的悬崖里去。
这条线脆弱极了,和傅同一样在悬崖上摇摇欲坠,许多次,傅同觉得它就要断开了,但总有人在它断开的前一秒伸出手,把他往上一拉,让那条线重新愈合,从前是他的家,是他心里所剩无几但还小心翼翼燃烧着的一点期望,后来就是他身边的人,温融的笑,温琅别别扭扭的关心,陆章和周彦修时不时的消息……是他们,一次又一次把他从悬崖上拉了回来。
这些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司空见惯的小事,对傅同来说却是救命的药。
他这一生,失去的太多,拥有的却太少,所以只要一点点的温暖,就足够让他重新对这个世间有眷恋,从悬崖边上慢慢走回来。
就像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