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大爷呷了一口酒,娴娴地将故事道来。从院子外看,屋里暗黄的灯光无比温暖,月亮也睡着了。
回到二十年前,那时的城市还是一个小县,然而城市的人,城市的广播都是那么的澎湃激昂,整个街角,漫天的蓝色与灰色,分不清楚哪些是男人女人,哪些是老人青年。这些蓝色灰色的胸前都挂着一颗闪亮的红星,红星在蓝灰色的海洋中波动,跳跃,铿锵而有节奏的闪烁。
领头的壮年,他的右臂上绑着红布袋,左手拿着一本小红书,声嘶力竭地高喊道:“打到走资主义和一切牛鬼蛇神!”。后面的一群人跟着喊道:“某阶级某革命万岁。”他们到过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就不成形了。当然,那时的我不过是一个教书匠,没那个心思和他们一天两天闹革命。后来有学生举报了我,说看见了我在办公室用毛笔写的反动大字。这件事轰动了学校,许多老师赶紧将自己的备课笔记,日记偷偷拿回家烧掉,甚至就连学生写的请假纸条也不放过。后来学生终于都不上课了,成天没事儿就在街上闹事。今天县委主任是反动派,明天街上卖油条的是资本主义,后天某个前清遗老的幺孙想复辟,天天有人遭殃。当时多数的青年和学生,视加入红卫队为优势的展现,那样不但表现了少年参与政治的热情,更实际的是可以让自己在避免挨批斗的同时尽情的释放心中的野兽。当然,也有些知青是为了凑合着组个队,一览祖国各地大好风景,尝尽免费午餐。我的儿子就是其中一个,他那时才十九岁,凭关系使滑头,整天跟在县革委主任的屁股后面。我为了不让他参加红卫兵,还狠狠打了他一耳光,他赌气离开了家。
我回到家里也实在无聊,像我这种人,一不做活儿,而不跟着他们闹革命,三不耕地,也没啥事做,就成天喝酒,开始一点点的喝,后来没命的喝。那时啊,就知道醉着好啊,啥都不用你想,只需静静地躺着睡一下午,管它外面多热闹,我只浸泡在浓郁的酒水里。有一天,我在自家的院里喝多了,竟然学着作古的人,在墙上写起字来。字是“不为革命只为酒,虚怀纳谷方是人。”
说到这儿余大爷竟然笑了,吴铭也笑了。盘子里的菜有些微微的凉,吴铭将盘子放在煤炭炉子上,不一会,凝固的油团就兹兹跳动起来,最后又化开,变成浅浅的一汪小油海。余大爷夹了一筷子,吃在嘴里又热噗噗了。他接着讲:
那时我喝得烂醉,也记不清自己写的啥,或许不是我写的,而是心里那个清醒的我写的吧。余其实很早前就有人不高兴我了,不知是谁告了密,那天下午县里的革委领导以及一大群红卫兵就包围了我的院子。我家那条黄狗都吓得躲在床底下,伸出长长的红舌,委屈的垂下眼皮,一个劲儿的咕隆。我醉得不醒人世,感受不到他们声势浩大的阵势。最后门是被他们踹开了,他们请来了工人,把我的墙给锯了下来作为‘罪证’,两个力气大的就着那块墙板,把熟睡的我放在上面。一并抬走了。
我醒来的时候,四周都是眼睛,他们很是激动地盯着我,知道老子要倒狗屎霉了,高兴得无与伦比,整个人张牙舞爪。
一个梳着倒背头的人发话了:“革命的力量是无穷的,我们还是抓住了潜伏在群众中的走资派!”
一位群众道:“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大家为了革命,他还喝得烂醉”
另一位群众小孩子指着那面墙:“呀,妈妈,墙上的字写得好漂亮啊,我想学,妈妈”,孩子妈妈赶紧捂住他的嘴。
倒背头训斥道:“好,哼,反动派的字有啥好。你们仔细推敲,什么人不会革命,但会怀中纳谷”
“哦……呀……哈……”,群众恍然大悟,原来这人不紧是个走资派,还是个地主啊。
看到群众如此高的觉悟,倒背头有些高兴。他大声的陈词,口水也跟着主人长脸,到处肆无忌惮地横飞:“现在还需要人证啊,得要他的儿子出面指认他老子的罪恶行径啊。”
群众一致的喊道:“打到地主,儿子无罪……打到地主,儿子无罪……”不知是谁认识我的儿子,便将他推到了台上。
说到这里,余大爷突然不说了,他也不问吴铭,自己倒上满满一杯酒,一口就甩了。他满脸通红,气息粗犷的从鼻子流出,热腾腾的。
吴铭看出来了点东西,就说:“大爷,没事儿吧”
余大爷摸了摸胡子边上余留的酒迹,道:“没事儿!”他接着讲到:
没想到那个龟儿子尽然真的犹豫着走到我面前了,他抖动着手指了指我又放下。倒背头跑到他跟前,他恭敬的喊了声:“长官!”
可恶的倒背头娘希匹,他向我那小子挤了挤眼,笑得阴险至极。最后直接走到他身旁,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拉长语调道:“小余,你要考虑考虑自己的政治前途啊!”
后面的群众又高举起拳头:“打到地主,大义灭亲……”
我看到自己的亲生儿子,为了跟好主子,竟然畏畏缩缩的想要来污蔑老子了。心里一下就凉了大半截,突然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意义都没了,还有意义吗?自己儿子都不是个东西。
我把头歪向一边,不去看他。他却慢慢靠近我,先轻声地喊了声:“爹,我……”。我冷冷地唾了一地口水:“我没有儿子,你认错人了。”我望着遥远的天际,然而眼泪已经在眼眶大转了,但我不想让人看见。
吴铭听到这些,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他举起酒杯:“余大爷,我们还是喝酒吧……”
余大爷有些激动,拍着桌子喊道:“我还没讲完”
最后他当着所有的人,指着我的鼻子结结巴巴地说道:“对,对,姓余的就是大——大地主……”
我心里就在笑啊:“难道你不姓余吗?”
群众不肯放过,追问:“你爹盗窃的国家财产藏在哪儿了?”
他又结巴地说:“大概在床下!”
群众问:“床下哪儿?”
他:“大概挖了一个坑吧!”
好小子,居然有这样的想象力,不去写书都可惜了。
群众和领导对他给予了极大的表扬,而我,最后当然是被他们狠狠地整了。戴尖尖帽游街,坐老虎长凳,书不用教了,财产也没收了,自从那时起我就没和那个龟儿子再见面了。后来有人建议派我去收拾县里的各种垃圾,算是个惩戒吧。我一开始极力的反抗,可是反抗也没有用啊,他们那么多人,而我就一个人。后来我想通了,继续教书又怎样?学生们的心思都变了,变得红透了。倒不如看他们成天的互斗,像耍猴,多有意思啊。再后来,习惯了,忘了自己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到现在都二十五年了,真的习惯了。
有时生命就是很奇怪,你饥渴地区寻找一个能读懂你的困厄与悲痛的人,然而最终顾影自怜的却只有自己,你伤痛,可是人从来都是孤单的,从你来到这个世界直到离开,没人能陪伴。
说完最后的话,余大爷的嗓子越来越低了,最后变得呜咽和嘶哑。他的眼眶里好像噙着水,就要痛快地撒下了。
吴铭心里难受极了,他看着余大爷花白的银发,在微黄的灯光下,是那么憔悴。一个人的一生,就白一次头,白过了,就再不会变黑。现在的余大爷,仍然是以一个智慧生命体的形态呈现在吴铭面前,或激昂,或失落。然而这个生命体什么时候做过什么,什么时候受过伤;又是什么时候泯灭;又有谁会知道?想多了,吴铭竟然就呆呆地看着余大爷,眼珠子都不动一下。还是余大爷把他叫醒的,当他回到现实的时候,余大爷倒满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