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俯视铺上厚冰、景观壮阔的星球地表。这是堕落城所在汤姆隆那丹星系最外缘的星球,干掉桑白水后,我们到这个星球最高的冰峰上“倾诉离情”。我记起了三百多万年前初遇绝色,也是这么样的和她在另一星球的山峰上说话,但心情却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宇宙的人事昔比之今亦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闻言苦笑道:“你该多谢龙驮,生命金环的爆炸,是由他一手安排的。”
绝色听出我话中暗带无奈,娇嗔道:“但你的确出过手助我嘛,人家当然感激你。那时的情况很混乱,而我必须找个偏僻的星球,巩固我得到的生气,经过一百万年的努力,终于大功告成,我以后再不用被老妖怪控制啦!便出来四处找你,今天终于给我盼到了。由现在开始,我们永远不要分开。”
我听得暗皱眉头,道:“你为何会出现得这么适时?”
绝色欣然道:“龙驮称帝,改拜廷邦为龙驮帝国,迅速扩展,先击垮魔洞部,再全力并吞阿米佩斯王国,宇宙陷进前所未有的灾难中。在这样普宇大乱的情况下,我想到你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就是堕落城。因为只有堕落城的人工灵魂宝瓶保存着我们完整的文明纪录,你是绝不容许她被帝国的邪恶军团毁灭的。”
我问道:“宝瓶……”
绝色挽着我的手臂,欢喜的道:“你可以完全放心,宝瓶早于龙驮称帝后,晶玉星河陷落前,离开堕落城,从此不知去向,随她一道离开的还有通天长老。堕落城也因而式微,堕落大亨成为最有权势的巨头,但昔日的风光已一去不返。我于二十万年前抵达堕落城,等了你数万年,等得心焦时,桑白水领着帝国军团来了,人畜不留杀个精光,我不得不避到这个星系的边缘星球来。奇怪的是帝国军团撤走后,桑白水竟独自留下来。桑白水这样留下来是没有意义的,除非他在等待你,所以我也留下来,暗中监视他。禹郎呵!你真是了得,连桑白水也不是你的对手,我只是捡便宜吧!”
我心中苦笑。如果败的是我,怕她捡的会是我的便宜。不过我知道此时不宜和她翻脸动手,因为我的能量在刚才一战损耗极钜,掉至三百节之下,真元更是没有数十万年休想完全回复。但如此和她纠缠不清,等于与敌同眠,不知她甚么时候害我,也不是办法。真的是进退两难。道:“当奇连克仑毁灭圣土时,你在哪里?不要骗我。大家还是坦白点好,因为我已回复记忆,奇连克仑之所以没法完成他苦心筹谋的大计,黑龙藏布又功亏一篑,原因正在我。正因为我,所以地母有还击之力,而我之所以能化为候鸟,亦是我自己的选择。”
绝色娇躯轻颤,凄然道:“禹郎……”
我暗叹一口气,我是不得不向她摊牌,最坏的情况是和她激战一场,打不过便逃,怎么都好过与她“永不分离”,何况我还有十万火急的事赶着去办。现在对我而言,没有甚么事比芙纪瑶重活过来更重要。截断她道:“先答我!那时你在哪里?”
绝色苦涩的道:“我不是早告诉了你吗?”
我道:“你当我是唬你吗?当然不是。”说到这里,支离破碎的片段、古怪的影像和感觉,像一道道闪电般,从心灵某一深处泉涌而来。续道:“美阿娜的确服毒自尽了,那时奇连克仑御神器的魔力笼罩圣土,没有死去的银河人能漏网,包括我在内。美阿娜死得比其他人早一点,她的生命烙印好精气、也是她的灵魂被收进御神器去。若依奇连克仑的计画,烙印会被销溶,只余没有烙印的精气。但在美阿娜的烙印上,出了岔子,因为御神器的某一部分,是黑龙藏布精心打造出来的,并不受奇连克仑的控制,也不全听黑龙藏布的指挥,且拥有宇宙无双、能吸取别的生物部分烙印的超凡能力,由那一刻开始,这个暗藏御神器内的精灵得到进化的动力,由没有烙印的生命体,变成能自主的生命。但她的生命形式仍与其他自然进化的生物有别,必须吸取烙印所需的精气,以维持烙印,遂成宇宙人人惊惧的天妖绝色,连黑龙藏布也没法制伏你。我有说错吗?”
我们仍然保持亲密的状态,但关系已是一百八十度的改向转变。绝色变得沉着,默思好一会后,终于有了决定,道:“如果我真的如你所说,吸取了美阿娜的烙印,那就是和美阿娜结合了,不是等于美阿娜再生吗?”
我淡淡道:“理论上可以成立,但实际上却是另一番的情况。你的情况一如龙驮看上秀丽好漠壁的超越生命体儿子,所以你第一次寻上我时,便想吸取我的地母阳魂,只是偷鸡不着蚀把米,还为我解毒。在哈儿星你是一心想杀我,刚才更希望落败的是我而不是桑白水,当然最好是两败俱伤。对吗?”
绝色叹道:“我并不是你想像的那般不堪。我的真正本原确是一粒由老妖千辛万苦培育出来的种子,目的是制造出能降服地母的神奇法宝御神器,也是对付一直误当老妖是知心好友的奇连克仑的阴谋,老妖可藉神游力控制我。不过任老妖千算万算,仍算不尽生命本身进化的神奇意志和动力。我第一次蜕变,是得到美阿娜的烙印和精气。第二次蜕变,是当奇连克仑遇弑身亡的一刻我吸取了他部分的精气。第三次蜕变发生在生命金环在大帝号释放能量的一刻,现在我已蜕变成真正的银河女性。禹郎呵!我是真的爱上了你,你可以忘记我以前的过错,大家重新开始吗?我会为你生孩子,延续人类。只要我们远离战场,躲到域外遥远的角落,我们便可以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我心忖,龙驮就是龙驮,绝色就是绝色,不会因任何原因变成另一种生物,直到这刻她仍想骗我,真她妈的混帐!但我仍不宜开罪她,她亦知没有能力留下我。大家是互相顾忌。道:“给我一点时间好好想想,冷静一下。”
绝色摆出泫然欲泣的凄凉模样,道:“但我如何才能找到你呢?”
我微笑道:“龙驮在哪里,我就会在附近,我是不会避开他的。给我另一个一百万年,我会给你一个肯定的答案。”
说毕拔空而去,再不理会她。
我进入宇宙之心,出乎意料之外,大黑球仍然留在那里,还建成了候鸟号重生般外型没有任何分别的极子级飞舰,见到我回来当然欣喜若狂。
我们坐在新候鸟号的外壳上,绕着不归流转圈。大黑球叹道:“差二十万年便是一百万年期满,我正要出去找你,幸好你及时赶回来。”
我也暗叹一口气,将过去近一百万年发生的事向他详细道出来。听毕,他的脸色变得说有多么难看就有多么难看,骇然道:“你想怎么办?”
我淡淡道:“你猜到我要怎么办了,对吗?”
大黑球失声道:“你真的要投进不归流去寻找天马?唉!我的神!机会是多么渺茫。谁晓得天马会不会出现,又或在数千个生气周期后才来探访我们的宇宙?纵然真的来了,但你怎么可能追得上飞得最快的异物。太可怕了。”
我凝视不归流,苦笑道:“我还有另一个选择吗?这是我最后一个机会。只有得到天马,我才有能力追上大帝号,登入大帝号,令我的女王复活过来,重返宇宙。如果我退缩,早晚会被龙驮干掉。这么的一个敌人,宇宙再大上一倍,仍是无路可逃,无处可躲。与其苟且偷生,不如轰轰烈烈去寻找天马,怎么都胜过等死。当地母阳魂阴魄重归于一,才有击败龙驮的可能。”
大黑球颓然道:“传说归传说,甚么触摸天马,它便会甘心被你驾驭,极可能只是一厢情愿的妄想。就像石妖的传说,压根儿不是传言般那样子。”
我叹道:“如果可以有另一个选择,你道我会投进不归流去吗?”
大黑球哑然无语。我也不想说话,呆看着不归流的入口,脑袋一片空白。
大黑球道:“我陪你去!”
我摇头道:“想也不要这么想。”
大黑球兴奋起来,用手敲敲船壳,傲然道:“不要小看我的新候鸟号,她可能是人造的天马,比之以前的候鸟号,在护盾、动力、攻击力、灵活度各方面都要晋升了几级。说不定可安然载我们到混沌之海去,又可逆流驶回来。”
我道:“从这里到混沌之海,你认为需多少个宇宙年呢?”
大黑球一愕道:“我倒没认真想过这问题。”
我道:“物有物性,该不会比我们到尘海近吧?若宇宙是一个立体球状空间,那么,从中心到出口的不归流,长度理该等同于宇宙的半径。我们从指标星河用了七十多万年,就当从这里到出口须用上同样的时间,我们的新候鸟号能挺这么久吗?逆流而回更是绝不可能。”
大黑球骇然道:“这么长的时间,你怎样捱过去?”
我道:“这正是黑龙藏布好奇连克仑要得到地母的原因,而奇连克仑则更进一步,建造大帝号。梦尊证实了从不归流离开宇宙是可行的,他就是他那个宇宙的地母。”
大黑球说不出话来。
我苦笑道:“我不得不承认,我仍未具备通过不归流离开宇宙的资格,因为我尚未能与地母阳魂融浑为一。”
大黑球失声道:“既然如此,你还要去吗?”
我道:“离下一次生气之风,只余二百二十万个宇宙年,到出口去可能要花上上百万年,还不知须等多久,我再没有空出来的时间,所以必须立即动身上路。”
大黑球叹道:“这和自杀有甚么分别?何不等待再下一个生气周期,待准备妥当才去冒险?”
我道:“先不说我没有等待一亿个宇宙年的耐性,最令人担忧的是生命汪洋已落入龙驮之手,天才晓得以他的神通广大,经长时期的体验后,或能克服汪洋对他的物性相克,深进海源寻得女王,那时我得到天马亦没有意义。”
大黑球道:“但你现在恐怕尚未到达出口,已一命呜呼,情况有甚么分别呢?”
我分析道:“我好阳魂的结合肯定到了最后阶段。当年我在汪洋与芙纪瑶进行阿米佩斯式的结合,思感能成功嵌入阳魂的思感模式去,记起失落了的片段,当我回复正常意识,这段记忆变得支离破碎,但那种与阳魂浑成一体的感觉给保留下来,启发了我。”
大黑球摇头道:“我不明白。”
我不厌其烦的向大黑球解释,是趁机整理紊乱的思绪,做好硬闯不归流的准备,谋定而动。道:“我在堕落城附近揭穿绝色真正身分的时候,脑海曾重复那段记忆的片段。由此可知我的清醒意识与阳魂更接近了,差得只是最后一个突破。”
又道:“在这方面我并不是菜鸟。自从以候鸟的形式重生于宇宙以来,我一直学习如何与候鸟母亲深邃广阔的心灵结合。在我们银河人的历史里,于古圣土的时代,我们有一种名为‘坐禅’或‘冥想’的功法,修练者排除万念,守心于一,据说可达致与无上意识融合的精神境界,并由此得到神通异能。所谓无上意识就该是地母,我们可透过精神的修练嵌进祂的意识思感去。那就像受制于光速的生物,看到微子的天地。一直以来,我奔波宇宙,在宇宙飞行中,既要顾及方向路线,又要忙于吸取能量,补充损耗,从来没有静心下来与地母作类似的接触。此次不用费神于飞行和路向,便当是置自己于万念俱灰的死地绝境,真真正正的变成阳魂,狠狠地赌一赌,大不了是形神俱灭,怎么都好过坐以待毙,或者眼睁睁看着龙驮辣手摧花。”
大黑球苦笑道:“甚么事都给你说出个道理来。好吧!我会在这里等你,直至你回来。若二百二十万个宇宙年仍等不着你,我便到外面去,遇上帝国的人就见一个杀一个,以泄心中的愤恨。”
我笑道:“当然不可以这般消极。老子仍未反击宇宙,不会这么快挂的。我投进了不归流后,你就驾候鸟号离开,先到歌天寄身的超级太阳看他重生的情况,然后去找我们的朋友独角,再连系思古大公。当我的女王由汪洋重返宇宙,就是我们全面反攻龙驮的时候。”
大黑球不住点头道:“对!对!忽然间我又觉得你会凯旋而归。唉!真不舍得和你分手,又不能陪你去找天马。寻宝王的荣誉怕要让给你了。”
我从船壳升起来,变成盘坐的冥想姿势,道:“再见!”
接着化作粒子束,朝不归流投去。
“飕!”在离不归流约四分之一光年的位置,我被其无可抗拒的吸摄力攫抓,身不由主的扯进激流去,那速度超越了季候式的极速投射,由此我已晓得,凭我现时的本领,是绝对没法逆流而回的。我踏上了有去无回的旅途。
我没法弄清楚不归流的空间情况,身处这个物理上最狂暴和极端的环境,思感神经再不起作用。我失去了对空间和时间的观念,只知变成一道极子束,随流而去。若理性的分析,在我们的宇宙,一切相对永恒的现象,都是基于循环不休、周而复始的物理情况。所以只有单向运动的不归流是不合乎常理的,其中定有我不明白的地方。可是我已经无暇思索这方面的问题,因为我正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护着我的是心盾,但只是片刻光景,它已出现层层能量损耗剥落的情况,再捱不了多久,接着销溶的是我的真身。我隐隐知道应付的办法,只是害怕去尝试,因为那像不归流般,一旦开始了,便没法逆转过来。
梦还!梦还!这样的选择是不是明智呢?梦还抖动着,显然没有答案。我暗叹一口气,下一刻,我和心盾同时退入心核深处。激流冲击的再不是护盾,而是我的心核。梦还破天荒嵌进我的烙印内去,令我生出与它相依为命,共同迎接死亡的感觉。假如我的方法行不通的话。
心核燃烧起来,那是极子的烈焰。我的意识逐渐模糊,却不是形神俱灭的前奏,而是脱离了一向意识运作的惯用方式,改以另一种形式去体会宇宙。
“轰!”心核破碎,但我并没有随之烟消云散,另一个我正呼之欲出。生命到达了一个全新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