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静寂一片,月至中天。贺金悄悄出门,脚步迟疑踱到于莽门前,手抬起又放下,半天没决定下来是否要敲门。没等贺金下定决心,门就“吱呀”一声从里面推开。
于莽做了个请的手势,贺金踌躇一下,还是跟了进去。
屋中鲜少陈设,空旷得有些寒酸。贺金来过好几次,早就习惯这种堪称寒酸的摆设,对此也不意外。于莽斟来茶,端来点心,才在贺金对面坐下。
贺金把茶杯捧在手里,却并不喝。
才几日功夫,贺金身上仿佛少了那种谈笑风生的风度,神情有点沉郁。他几次勉强启了话题,但往往说了半截,自己就走神忘掉。于莽又一贯沉默寡言,接不上话,两人话题总是跳来跳去,刚还在说夫子留的习文,下一刻就聊起四季坊外卖的油茶凉面……
于莽一如往常,惜字如金。
忽然,贺金停下扯七绕八的话题,突兀地提出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倘若有一天你发现,你的好友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你是会隐瞒包庇,还是会大义灭亲?”
于莽一向苦读,夜半总要补一顿夜宵。他捏了块点心,皱眉嚼了两口,囫囵咽下,“看情况。”
“此人家境贫寒,但一心向学……”贺金摩挲着茶杯,“在我见到他之前,我还以为头悬梁锥刺股只是一种夸张赞誉,但遇到他之后,我才知道这世上真有刻苦到这份上的人。”贺金声音低得几乎呢喃,连自己转换了叙事视角都没察觉,“可惜所谓天道酬勤,却并不会应在每个人身上。”
于莽伸向茶盘的手顿了一下,胃里突然有点发堵。
“虽然我可以算是他仅有的朋友,但我一直不太懂他究竟在想什么。”贺金慢慢抬起头,看向于莽的目光中满是费解,“在他明知此路不通,却不撞南墙心不死的时候我不懂;在他毫无征兆舍弃目标,铸下大错自毁前程的时候我更不懂……”
“不,或许我看错了——”贺金随手拿了一本于莽书案上的书册,信手一翻,新写下的注释犹自散发着廉价的墨香,“在铸下大错之后,他依旧没有舍弃目标。”
于莽缓缓收回手,却依旧不置一词。
及至此时,贺金终于不再托辞故事,一并撕破那一层轻薄的面纱,一字一顿道,“于莽,我不明白,你怎么能在杀人害命之后,还这么心安理得地读你的圣贤书?”
屋子里一阵死寂,贺金和于莽对峙其中。
于莽从贺金手里抽出书,细心压平翘起的边角,整整齐齐把书摞在书案的左上角,“官府都没定罪,贺兄说这话,不嫌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
这不识好歹的话把贺金气得倒仰!
贺金一把揪着于莽的领子咬牙切齿道,“我这几天殚精竭虑、辗转反侧是为了谁?于莽你他妈想清楚,现在嫌疑人只剩下你跟我,你以为离官府查出真相还有多久?”
于莽抬手,轻巧掰开贺金的拳头,弹了弹领子上的灰尘,“贺兄,屋里只有你我二人,你何必再装圣人义士?真到了查出真相的一天,难道你就能讨得了好?”
贺金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味儿,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于莽好整以暇坐在书案后,“你今晚来,不就是想跟我摊牌吗?既然如此,又何必浪费时间装无辜?”瞥见贺金依旧是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于莽不耐烦敲敲桌子,“开诚布公,拿出你的诚意!”
贺金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够用了,鹦鹉学舌道:“我的诚意?”
于莽往后靠在椅背上,“我不过是一介贫民小户,就算锒铛入狱,我那爹娘顶多换个地方喝酒赌博,日子照过。但如果换成你就不一样了。”于莽歪头觑向贺金,有种孩童般的恶作剧意味,“贺家可是家大业大,一旦唯一的独子牵涉进了命案,贺家的生意必定大跌,就算你家有钱,你爹把你捞出来之后,你以为你还能在汴梁城里混?别说你贺金了,就是整个贺家恐也再难有翻身之日!”
贺金被于莽一番话砸的晕头转向,终于,他抓着重点,反问道:“不对,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于莽十指交叉,危险地眯了眯眼。
贺金却熟视无睹。他想通了思路,一鼓作气道:“是,我的确跟你关系不错。曾与凶手为友,日后我确实会遇到些冷眼。但大陈律可没规定,有个杀人犯当朋友,自己也得跟着锒铛入狱啊!”
这样一通话喊完,屋中陷入一种古怪的安静中。
被于莽用这种怪异的目光盯着,贺金有一点毛骨悚然。
贺金形容不来于莽的眼神,像是果然如此的失望,又像是不得不为的怜悯……贺金在这时候仿佛才真切感受到,这个同住了两年、没有丝毫存在感的书呆子同窗,的的确确曾经杀了人。
像是一盆冷水兜头罩下,让贺金辗转纠结的头脑一瞬间恢复了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