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诸事初定之后,楚惜微一行人风尘仆仆地回到洞冥谷,还没歇上一天半日,就从探子处得到了一封书信。
叶浮生刚从拂雪院翻墙过来,便看见楚惜微孤零零地坐在桂花树下打盹儿,只手托腮,对影成双,模样好不可怜。
他眼下有一圈淡淡的青黑,是这段时间秉烛处事累出来的,叶浮生看得心里一软,下不了狠心去吵醒他,转身准备进屋找件大氅给他盖上。
叶浮生动作很轻,偏偏天公不作美,一阵寒风吹落了枯叶坠在楚惜微脸上,动静虽然轻微却耐不住武人敏感,那双子夜星辰似的眼睛倏然睁开,其中半点惺忪也无。
“醒了?”叶浮生挑挑眉,提起桌上用小火炉温着的热水给他倒了满盏,“喝一口暖暖身子。”
楚惜微的身体先是一绷紧,继而很快放松下来,他喝了一口白水,热流窜入肺腑里,脸上也就有了笑意:“道长已经睡下了?”
叶浮生弯下腰,两指在他额角轻轻揉按:“嗯,我看他睡沉了才过来,可是等久了?”
“并未,只是有件事需得跟你说。”楚惜微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你且看看。”
叶浮生拆开一阅,脸上笑容便是一僵。
信是盈袖写来的,白纸上列下密密麻麻的娟秀字体,除却必要的情报往来之外,还提到了一件私事——她师父要见楚、叶两人和端清,约在三日后的华灯镇。
暗羽之主江暮雪,如今已是知命之年,虽仍掌势力决策,却已在几年前便开始放权盈袖接任自己的位置,寻常大事小情多是不过耳目的。
无论百鬼门还是楚惜微,都跟江暮雪无甚交情干系,因此他思量片刻,便索性来问叶浮生。
两人到了这一步,叶浮生也没什么可隐瞒他的,便把惊鸿一脉的渊源跟他细细讲了个明白,然后道:“先前在伽蓝城的时候,我也打算待西川事了便去拜见雪姨,只是没想到突变连连,倒是拖到了她老人家自己来信。”
十年前天京事变,顾潇能得知真相又完成行动,若无江暮雪授命盈袖等人暗中相助,必定没有那般容易。莫说叶浮生感恩在心,就算冲着师父顾欺芳与之的金兰情义,也该去看一看,只是江暮雪在信上不仅提到他和端清,还点了楚惜微的名,这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盈袖不是多口舌的人,叶浮生也吃不准江暮雪的用意,便问楚惜微:“你怎么看?”
楚惜微不多废话:“去。”
他一个字尚未落音,连日熬夜的倦怠便重新袭来,尾音生生打成了呵欠。
叶浮生笑嘻嘻地捏了一把他的脸,道:“我没见过雪姨,只听师父和盈袖提起过,据说她跟我师父那吊儿郎当的脾气可不像,为人严肃正经得很,要是知道了什么……你个敢越雷池的小鬼,怕不怕托塔天王呀?”
楚惜微拍开他的手,顶着微红的指印肃然道:“她就算是如来佛祖,你还得在我掌心里。”
叶浮生眨眨眼睛,赞道:“好句子,只是表情不够霸气,下次多多改进。”
楚惜微:“……”
他在心里把从沈无端那儿取来的歪理经一股脑儿踩了又踩,脸上绷得滴水不漏,一只手抚上叶浮生的领口,不知是要系紧还是拉开,手指逡巡不去,充满了暗示的意味。
哎哟,小狼狗又讨肉骨头吃。
自从在九曜城里那一场迷乱过后,两人的情事屈指可数,一是事务繁忙,二是叶浮生自忖不能惯他这“以下犯上”的毛病,在床笫间你来我往争了好几回,谁都想占上风又不肯下狠手,最终不是双双悻然休战,便是一时过火拆碎了床板。、
然而叶浮生手段灵巧,楚惜微脑子也活络,明说暗斗不行,便来软的。因此他不仅收敛了那些个冷硬锋芒,连对待叶浮生的温柔中也掺上几分孩子气,恰到好处地卖个乖使个性子,倒比一味软磨硬泡更好使,如愿讨得了几回肉吃。
年轻人虽有节制,到底是食髓知味,三不五时都要讨个巧,叶浮生心知他打得怎样算盘,每每硬起了心肠要给他好看,却临到头来偏偏投降,任其胡作非为,一面龇牙咧嘴地骂句“小兔崽子”,一面又在他讨好的伺候下笑容满面。
眼下楚惜微这么一动,叶浮生对上他那双映了烛光的眼睛,暗叹自己沉迷美色大没出息,手上动作却半点也不拖沓,扯下他腰间绣了暗纹的黑色缎带,绕过楚惜微的双眼,在其脑后打了个结。
楚惜微感受到那人凑近,温热吐息徐徐喷在耳后颈侧,酥痒又暧昧,身体从里而外地发热,如生出火星来。
叶浮生一手隔着衣服在他胸膛上画了个圈,轻声道:“不许偷看,十个回合抓住我,今晚都依你……”
星火顷刻燎原。(注)
三日后,华灯镇,百味阁。
百味阁是整个华灯镇最大的酒楼,寻常百姓在此用上一顿饭,便至少要用掉近半年的血汗钱,只是店家财大气粗,主厨技艺了得,菜色又出新,是方圆五十里首屈一指的饕客流连之地,不仅不愁没银子赚,更方便从那些个显贵之人身上得到情报。
这便是百鬼门在华灯镇的据点之一。
叶浮生三人在厢房内等了小半个时辰,待一壶冷酒烫得正好,才有一人踩点似地推门而入,在端清右手边坐下。
不复韶华的女人取下头上幕篱,露出染了霜白的头发和容色迟暮的脸庞,她的眼角眉头都有深深皱纹,一看便是时常操心的模样,嘴唇也抿得紧,手中未见寸铁,身上也不带杀气,像个严肃过头的老夫人。
可她将目光在这三人面上一扫,叶浮生跟楚惜微握杯的手同时一紧。
“多年不会,幸见安然。”端清为江暮雪倒了八分满的酒,出言打破沉寂。
江暮雪本是看着他这副样子想说什么,却被短短八个字止住,端起酒杯饮了一口,目光微软:“是伽蓝城的‘十年灯’。”
“当初欺芳许了要赠你这坛酒,未成想一迟十三载,今日故人重逢,当浮一大白。”端清看了看自己左手边的空位,那处无人,却仍摆了碗筷杯盏。
江暮雪看着那处,饶是故人旧事已过十三载,多少生老病死都在半生刀光剑影里看开看淡,如今仍是免不得惆怅。
片刻后,她将这一点怅然都收起,重新看向叶浮生。后者起了身,向她敬了杯酒,道:“晚辈顾潇,见过雪姨。”
眼下借着敬酒的工夫悄悄看了一会儿,叶浮生默默将满身的散漫气都收敛起来,却没想到江暮雪人虽老了,火眼金睛却还明亮,喝了酒后淡淡道:“跟你师父一个猴样,装相给谁看呢?”
叶浮生:“……”
当年顾欺芳跟端清带徒弟去看江暮雪的时候,顾潇还是不记事的稚儿,江暮雪对盈袖严厉,对他却颇有些底线内的纵容。只可惜孩童太小,后来又各在一方少了面见来往,叶浮生已经忘了江暮雪的音容,江暮雪却记得清清楚楚。
“这些年你做了哪些事,虽都作了前尘,我到底是心里有些数的……欺芳有你这个徒弟,不算辱了惊鸿师门,这回我来见你,也是不谈公事只叙私情,不必拘束什么。”江暮雪一点下巴示意他坐下,“现在大仇已报,葬魂宫业已覆灭,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她问得寻常,只是半点目光也没分给楚惜微,活像把个大活人当壁上花看。楚惜微倒也沉得住气,为众人酒杯都续上,然后泰然自若地捏起了瓜子,不一会儿便剥出了一碟炒得微黄的果仁肉来,顺手推给叶浮生。
叶浮生道:“眼下诸事百废待兴,我虽已是野鹤之身,到底不能置身事外,会在中都留一段时间,然后……”
他顿了顿,目光看向端清,轻声道:“然后,想回飞云峰故居看一看。”
“故地重游,是该如此。”江暮雪徐徐舒出一口气,“不过你终归正值盛年,下半生总不能这样便蹉跎了。如今你虽放了掠影,可盈袖接掌暗羽仍有捉襟见肘之处,待此间事了,不如去趟北疆帮衬她一些。”
楚惜微两指一顿,捏碎了一颗瓜子仁,叶浮生笑道:“但有所需之处,不敢推辞这一臂之力。”
他话说得滴水不漏,奈何江暮雪人老成精,抓住话茬便追问:“仅此一臂之力?”
叶浮生点头:“此一臂义气相托,万钧不辞。”
“是义气,而不是情谊?”
“义气两肩担得,情谊一心方容。”叶浮生放下酒杯,难得肃然,“雪姨的意思,晚辈都明白,只是心有所属、身有所归,在此谢拒雪姨美意。”
江暮雪一双眼冷冷落在他身上,声色不动,却让叶浮生绷紧了弦。
厢房内的气氛一时间冰凝,直到楚惜微拿出帕子净了手,提起酒壶续上江暮雪的空杯,出言道:“晚辈楚惜微,见过江前辈。”
百鬼门主的一声“前辈”可不容易得,更何况江暮雪已经对他的身份知根知底,眼下心念转动,手指摩挲过杯壁,意味不明地道:“此番剿灭葬魂宫,楚门主身先士卒、居功至伟,在江湖上声名赫赫,我一个半百老婆子,该是与你平位相交,哪有倚老卖老的本事?”
这话绵中带刺,叶浮生心里一跳,就听见楚惜微道:“论师门辈分,江前辈与我师祖义结金兰;论江湖资历,江前辈成名已久根基深厚。晚辈纵有多少自负,亦不可在前辈面前自视甚高,故而适才前辈言重了。”
“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江暮雪眯了眯眼睛,“论恩怨情仇,是我当年泄露了你父王之事,促成你们师徒反目,都说‘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楚门主如今改了名字,便是把这些也看开放下了吗?”
叶浮生眉头一皱,却被楚惜微状似无意地稳稳压住了肩膀,只得吞下到嘴边的维护,拈起瓜子仁把自己吃成了松鼠。
楚惜微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注2)’,当年多少恩怨对错,如今都已尘埃落定了,此后怎般风雨,自有明日言出行、因有果。”
十三年前,静王楚煜为一己之私设计掠影,害顾欺芳身死,故而才会有后来的顾潇为师复仇,命债以血相抵,纵有余恨,也归前尘两清;
十年前,顾潇临阵反戈,楚煜事败自刎,静王府付之一炬,却累及徒弟楚尧,然而十载光阴换一命,血债以命相偿,此后遗祸,于这番西川事变里重整无辜旧部,也是恩仇两清。
这些事情江暮雪不是不知道,可她不能轻信。
无论是对故人之徒的顾念,还是对惊鸿势力的责任,都容不得她半点偏听偏信,因此她故意拿话激了楚惜微,听对方坦荡直言后仍未表态,而是将目光投向端清。
白发道长饮了第一杯便不多贪,倒了白水静静喝着,此时才道:“欺芳生前有言‘我辈非英豪,自不可废先人无过之矩’。”
顾铮当年立了规矩,此后便是掠影、暗羽分行庙堂与江湖,至死也没有联系柳眠莺以暗羽之力谋私保命;顾欺芳年少失父,背负掠影重担流落江湖,虽与江暮雪有金兰交情,却从未对其提出越矩之求,为的就是保证两方互不牵扯方能清明。
因此,哪怕叶浮生已离朝堂,他依然是惊鸿刀主,仍是藏在掠影最后的那只手,谁也说不准未来,自然不可贸然打破界限。
端清这句话没有掺杂半点个人看法,却掐准了时机,让江暮雪知道了他对此事的态度。
她想起临行之前盈袖难得吞吞吐吐的一席话,忽然叹了口气。
“罢了,你们的事情,自己心里有数总要比我等老骨头一味插手来得好。”江暮雪饮尽杯中酒,看着楚惜微落座,这才道,“此番来见你们,除却这些私务,还有三件事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