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怡青扬着点缀着汗水的脸,倔强的说道:“没关系的。我马上就下。”
售票员也就没有再多喊,任由她背靠着扶手抱着孩子在摇晃中辛苦的站着。04年的117路还没有空调,公交车里闷热异常,暴晒中的街道、楼宇和路桥都蒸腾着热气,人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都像是会干枯一样,每个人的精神都有些萎靡不振。唯独林怡青像是带刺的仙人掌。
成默跟着她一路去了医院,大厅里全是人像是沙丁鱼罐头,她满头大汗的抱着他挤在人堆里排队挂号。挂完号,要排队坐电梯,即使是坐电梯,她也不好意思叫人帮忙按一下楼层。到了医生办公室外,没有地方坐,她就抱着他靠着墙壁默默等待。
马上就要到叫到他的时候,他从昏睡中醒来,说要喝水吃巧克力,她没有丝毫埋怨,也忘记了中午才说过要少吃糖果的故事,马上就抱着他跑去了小卖部,给他买了水和巧克力。等回到诊室,已经过了号,她询问护士,护士白了她一眼说道:“叫你不要走远了。”
林怡青也没有辩解什么,回了句“不好意思”,抱着他站在诊室门侧继续等待,骄傲又矜持。
终于,又一次的轮到了他,她把他放在了床上,然后又一脸紧张的注视着医生给他贴上电极片。
这些动作和场面他已经很熟络了,摊开身体安静的躺在病床上,任由护士操作。那个时候他还不懂自己怎么了,懵懂的检查,懵懂的吃药,懵懂的每周去医院。他其实毫无压力。
漂浮在空中的成默看着林怡青走过了绿色的帘子,走到了站在心电图机边的医生旁,压低声音问:“刘医生,我儿子的情况有好点没有?”
医生凝视着心电图机,隔了好一会才和她走到了检查室的门边,皱着眉头对她说道:“情况不容乐观。你还是带他再去做个心脏彩超吧!”
林怡青本就显得苍白的脸更是在刹那间毫无血色。
医生瞥了林怡青一眼,叹息道:“说实话,你们当初既然检查到了他有可能有心脏病,就不应该把他生下来。”
林怡青低下了头,“那个时候他已经六个月大了……我怎么能够忍心……我想万一不严重呢?”
“哎!现在后悔也晚了,只能说走一步看一步吧!总之你要时刻做好心理准备。”说完医生重新走回了心电图仪的旁边。
成默俯瞰着林清怡沮丧的转身面对墙壁,她捂着脸在门边无声的哭泣了好一会,直到护士开始给他穿衣服,她立刻就转身抹干净了脸上的眼泪,红着眼睛走到病床前把他抱了起来。
等又去做完了心脏彩超,林清怡抱着他回了家。下了公交车,他感觉到了母亲愁容满面心不在焉,于是举起了小手,将口袋里还剩下的半块德芙举到了林怡青的嘴边,“妈妈,吃巧克力。”
林怡青温柔的颠了颠他的身子,小声说:“妈妈不吃。你吃。”
他也像她一样倔强,举着手始终不放下来,直到林怡青小小的咬了一口。他才开心的继续的吃剩下的巧克力。
走进了院子,看到其他的小朋友在踢皮球,他又觉得嘴里的巧克力不香了,有些伤心的问:“妈妈,我什么时候也可以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去玩啊?”
林怡青表情僵硬了一下,“等小默病好了就可以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去玩了。”
他有些天真的嘟哝道:“那我什么时候病能好啊?”
林怡青沉默了须臾,垂着眼帘亲吻了一下他的脸颊,微笑着说道:“只要你听医生和妈妈的话,病很快就会好了,到时候就能随便吃什么东西,随便去哪里玩啦!”
悬在半空中的成默仿佛看到林怡青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淡淡薄纱,那是一片稀薄的日光,像圣母的光辉,那笑容慈爱极了,轻柔的覆盖在了他身上,让他觉得无上温暖。
第二百一十八章 诸神的黄昏(41)
“你骗人,你骗人,你每次都这么说……可……可我……还是……要……要每天……吃药……药,每……周……周去医院……”
成默听到了自己哽咽的声音,那令他沉溺的笑容变成了陷阱,他瞬间清醒,俯视着林怡青,心逐渐变得冰冷。他想:你确实骗了我。这病永远都不会好,即便如今,这病也始终像是无药可愈的顽疾,牢牢的扎根在我的心脏。
他凝视着林怡青的表情变化,品味着她的笑容变得痛苦又尴尬,他为自己拆穿她的谎言感到快慰。这快意像是粗粝的砂纸,一下又一下刮开了他心上的铁锈。
他想看到她如何哄骗年幼无知的自己,她却没有再多说什么,也许是不想就此给予答案,也许是实在无法回应。她抱紧了他,快速的远离蹦蹦跳跳的皮球以及那些童稚的欢声笑语。
水泥路两侧的树木不断的后退,抱着他的林怡青单薄的就像风一吹就倒的纸片人,大概是早就练就了超强的臂力,即使纤瘦,却也能抱着他步履迅捷。当她走过泛着夕照的水泥路,到达旧楼门口时,成默再次毫无预警的挪动到了林怡青的上方。
这个瞬间他看到林怡青孤零零的走过光影参差的榆树,那双晶莹的眼眸里矗立着被他的言语击碎的倔强魂灵。不知为何,心底的那点快意如潮水般褪去,他又莫名其妙的变得有些伤心和消沉。
他的心情变得复杂,就像完整的大脑被各种情绪分割成了无数的碎片,混杂在一起变得一片混沌。
林怡青走进了楼道,穿过了他虚无的身体,他跟着她回了家,麻木的注视这个女人把自己放在沙发上,小默的给自己擦眼泪。
“相信妈妈,你很快就好的。”她说。
成默看见自己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然后乖巧的从林怡青手中接过了图画书,开始安静的看书。他想不管怎么说,父母对他的教育还是很成功的,即使在不应该懂事的时候,他已经很懂事了。
现在想来他也不清楚这算一种驯化还是一种残忍。
总之,童年时父母的教育在他的心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这些烙印一直体现在他的行为之中。他知道也有自身心脏病的原因,他想要是没有心脏病,他一定会有一个愉快的童年。
他站在沙发边目视着林怡青安抚了一会他,便去了厨房。她从口袋里掏出那款老旧的诺基亚放在案板旁边,转身打开冰箱门,拿了一些菜出来,牛肉、芹菜、洋葱、西蓝花、虾仁……都是些健康极了的东西放进水槽。大概是太累了的缘故,她打开了水龙头,就坐在厨房门边的矮凳子上靠着门楣闭着眼睛休息。
林怡青的神色有些困顿萎靡,相比水槽里被清亮水柱冲刷的绿叶,她就像是菜市场里蔫掉的破败叶片。落日透过窗户撒在她缀满汗水的脸上,竟给予了她几丝可怖的死亡之感。
只是一两分钟她就清醒了过来,连忙起身,将门口的卡通围裙取了下来挂在脖子上。那是一件画着蓝胖子的淡粉色围裙。
成默这才想起林怡青这个时候也才28岁而已。在生下他的时候,她其实脱离少女的身份也没有多久。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年年月月抱着自己从家里去医院,又从医院回到家,即使疲倦乏力还是强撑着身体给他做衣服,做吃的,给他念书,陪他看动画片……
她,其实一直在苦苦支撑着吧?
凌乱的记忆片段一一划过眼前,成默感觉到自己堆积满碎片的混沌感触逐渐的又回归了安稳的秩序。他的呼吸,他的心情,逐渐归于平静,不再像是汹涌的浪潮。
恰好这时,正在切菜的林怡青又转头看向了他,即使那视线的焦距是在沙发上正在看书的他,即便并不是此际的他,他也觉得自己正隔着遥远的时光与她对视。从她黑夜般的瞳孔里,他似乎窥探到了一些她心底的感受。
他知道对她而言,最难接受的不是日复一日的艰辛,而是如此的艰辛,却看不到自己痊愈的希望。
看不到希望,才是压垮她的重荷。
他觉得她的离开也不是不能谅解。
实际上他已经原谅她了。
那些他一个人躺在小床上聆听窗外瓢泼大雨,那些他一个人坐在教室里遥看其他孩子玩闹,那些他一个人坐公交车上学回家,那些他独自去医院做检查的画面……都变得遥远而淡漠,就像是缓缓沉入水中的旧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