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平口气不再那么严厉,却依旧很是坚决的说道:“总之我不可能同意你们在一起。不管怎么说,你们之间都是个错误!”
听到沈平这样说,沈幼乙像是换了个人,她突然挺直了背脊,那张温婉的脸庞也高高的扬了起来,一改刚才柔弱的语气,铿锵有力的说道:“爸爸,不管我是不是双重人格,每个人都有她的地狱,都有她自己的成长史,你所问的问题,是我要面对的问题,不是你需要去面对的问题。就像我们看书一样,你不能把你的想法投射到你所阅读的书本中去。就好比《红楼梦》反映的封建社会末期的社会矛盾,它虽然表达了追求个性解放、婚姻自由以及反对旧礼教和科举制度的思想,但你不能认为《红楼梦》是反封建、反礼教和宣扬个人主义的书。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本书,不同的书,有她自己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你可以通过这本书增加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增加我们对丰富奥妙深纬人性的理解,但不要替作者决定这本书该怎么写……也不要试图决定我的人生,这是属于我的人生!”
这时所有人都发现了沈幼乙语气和神态的变化,就像换了一个人,这种变化有种强烈的突兀感,就像一只青虫化成了彩蝶那般不可思议,他们用一种惊异的目光打量着沈幼乙,仿佛想要判断出眼前的沈幼乙究竟是双重人格,还是只是一种她自身的臆想。
沈梦洁却十分配合的惊呼道:“我以前就觉得堂姐有的时候很奇怪,就像不是同一个人……原来是真的啊!”
沈幼乙点了点头,“我是沈道一。”
沈家人都知道章茹婕当初怀的是双胞胎,而沈幼乙的爷爷沈思过当时是起了两个名字的。众人都啧啧称奇,因为沈道一和沈幼乙说话的声音有种明显的不同,沈道一的语速要快不少,声音也有棱有角,听在耳里像是流速奇快还夹杂着冰棱的溪水。而沈幼乙说话有种特有的温软腔调,缓慢柔和抑扬顿挫,如同在念诵一首没有韵脚的诗。并且最令人讶异的是,这种转换完全没有刻意的感觉,就像是她一直是这样说话的。
章茹婕停止了哭泣,扭头呆呆的看着沈幼乙,喃喃自语的说:“真的……真的不像是小西。”
沈幼乙冷笑了一声说:“小西不会说的话我来说,爸妈,我想你们其实也没有那么关心我的状况,你们只是在乎你们自己的面子而已。就像你们小时候关注我的成绩,只是觉得我作为你们的女儿,必须得成绩好一样,你们并不关心我学到了什么,又或者喜欢什么,我只是你们手中的泥人,任由你们捏造打扮的泥人而已。我从来都是谁谁的孙女,谁谁的女儿,谁谁的学生,你们从来没想过让我成为我自己,我所拥有的只有另一个我。我记得爸爸说他最喜欢的就是白居易,可白居易是个什么样的人?人人都知道《长恨歌》,世人都以为,他写的是唐玄宗李隆基与杨玉环的爱情,但爸爸难道不知道那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是借李杨的事,写给他喜欢的女孩湘灵听的吗?白居易的母亲陈氏就因为门不当户不对,硬生生的拆散了白居易和湘灵,因此白居易写下了《寄湘灵》:‘泪眼凌寒冻不流,每经高处即回头。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杆独自愁’,后来白母又骗白居易只要考上了功名就允他娶湘灵,然而等白居易考上了进士,白母却说湘灵给白居易提鞋都不配,坚决不允,于是白居易写下了:‘生离别,生离别,忧从中来无断绝。忧极心劳血气衰,未年三十生白发’,这样的诗句。后来的白居易怎么样了呢?他自甘堕落放浪形骸在家中养了三十个技女,面对儿子的堕落,白母跳井而亡,而湘灵则遁入空门……我不知道父亲喜欢白居易什么,我倒是觉得白居易挺没骨气的,自己喜欢的人都不敢娶,如果他真有勇气做出抗争,非湘灵不娶,后来也不至于落到那般境地……”
沈平被沈幼乙的这番话气的一哆嗦,可偏偏又找不出合适的反驳,拍了下沙发恼羞成怒的说:“这是一回事吗?这是一回事吗?”
“有区别吗?”沈幼乙毫不示弱的反问,“你就跟爷爷一样,表面上一副‘顺应世界潮流’的开明文人模样,内心还是不自觉的维护封建思想的士大夫,一派封建家庭家长作风。”
“好!好~~~”沈平被沈幼乙气的不行,“既然你这样看不起你的父亲,我们就断绝父女关系。”
沈幼乙毫不犹豫的说道:“我非常感谢你们曾经为我付出的一切,对我的关心,以及在我成长中给予我的养分,不管怎么说,我都很感激你们,爸爸妈妈,只是很遗憾,我没有能够长成那个你们从小所培育所期待,然后花了很多心思所栽植的样子,没有长成那个样子,让你们失望了,我很抱歉。”她低下了头,很是委屈的说,“女儿不孝,也只能说声抱歉。”
沈平注视着沈幼乙无所畏惧的神情,眼睛黯淡了下去,也不再与沈幼乙对视,整个人都陡然间有些萎靡,隔了好一会,转身看向了不知所措的章茹婕,哀怨的说:“老了,不中用了,我们都是不被需要的人了,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成默有点头大,他没想到南姐一出场就把父女关系闹到分崩离析,他觉得这样未必是沈幼乙想要看到的情况,便抬手想要拉住沈平,在尽力抢救一下,然而却被沈幼乙拦了下来。见沈幼乙轻轻摇了摇头,他也只能心中叹息,事已至此,成默也就暂时放弃在这一刻去弥合父女间的关系,看着沈平和章茹婕步履沉重的向门口走去。
沈幼乙对其他人的态度却没有对父亲那般强硬,笑了笑说道:“让伯伯伯母舅舅舅妈们见笑了,今天招待不周,要是伯伯伯母舅舅舅妈们还认我这个侄女,外甥女,等过完年小西再去给伯伯伯母舅舅舅妈们拜年。”
一众亲戚们已经意识到成默身份不凡,自然不像刚开始那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都对沈幼乙说了几句场面话,便纷纷告辞离去。沈幼乙送了一群人到门口,走的时候沈梦洁还专门加了成默的微信。等人全部走完,姜军也跟着离开,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关上门,沈幼乙背靠着门松了一大口气,她回到房间,看着乱糟糟的客厅,沈幼乙自然而然问道:“你吃了晚饭没有?要不要我在跟做点什么?”
“我吃过了,南姐……”成默隐约觉得不对,不过这个时候却更关心另外一个问题,便直接问道,“南姐,这样是不是不好?我觉得西姐不会愿意和父母的关系闹这么僵。”
“没关系的,他们经常吵架,最后还不是为了……孙女会和好。”
成默这才察觉到哪里不对,“你一直都是小西?”
沈幼乙回头转身看向了成默,她站立在窗外投射进来的霓虹灯的中央,在闪烁着的彩色光晕中,在她的背后耸立着孤立无援的高楼,“除夕快乐”的大字在上面流淌,空调喷出来的暖气沿着迷离的光触碰到了成默的脸上,眼里,暖融融的。在静谧的对视中,他在沈幼乙安静的面容上看见了属于尘世的美,那是藏在丰盈躯体中不屈的魂灵,在寒意中都能盛放的美。
成默注视着沈幼乙的眼眸,像是越过了浩渺的湖泊,他感受到了一种不可抵挡的温暖,来自身体的温暖,恒久拥抱的温暖。
但他们都站在原地,没有像开始那般拥抱在一起,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墙壁隔绝在两人之间。
在静默中对视良久,沈幼乙才微笑着说:“不告诉你。”
成默知道是,他听到了沈幼乙的手指在围裙下不自觉的捻动着裤缝,很明显,她很紧张。如果真是南姐,她不仅不会紧张,都已经冲进他的怀里才对。成默的心不自觉的悸动了起来,刚才人多的时候,并没有这种许久未见的熟悉又新奇的感觉,此时此刻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时,他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在心中酝酿着字句,他满心歉疚。
沈幼乙见成默不说话,不动,便也不说话,也不动,就是默默的和成默对视,任由这种温馨且湍急的气氛在两人的目光之间流转。
又隔了片刻,成默才觉得不管怎么样,还是得先看看自己的女儿,他满心忐忑的问道:“那个……那个……女孩……”
“成灵鹿。”沈幼乙凝视着成默,瞳孔变的亮晶晶的,像是星星,快速的毫不犹豫的又一次重复,“她叫成灵鹿!”
沈幼乙的声音很愉悦轻快,成默只觉得头皮发麻,即便心里有所准备,还是有种难以置信的感觉袭上心头,他胸口滚烫,有种巨石压胸的窒息感,他喃喃的说道:“真……真是我的女儿?”
沈幼乙又低下了头,她抬手捋了下耳际垂下来的发丝,“你可以问戚惠,这几年她二十四小时都没有离开过我……我……我没有……”
成默知道沈幼乙想要说什么,他连忙说道:“老师……我不是怀疑你,我只是有点……有点……”他深深的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下紊乱的心跳,一种莫名其妙的焦虑包围了他,他曾经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要孩子的,然而他却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成为了一个父亲,他滚动了一下喉头,颤抖着说道,“紧张……”
沈幼乙似乎感觉到了成默的无所适从,轻声说道:“对不起,没有告知你,就做了这个决定。因为当时我很害怕。”
“害怕?”
沈幼乙坦然的笑了笑,随即用一种轻盈的缥缈的语气说道:“我害怕我会失去你,我当时就知道那是我唯一留住你的方法。我和谢旻韫比有什么呢?我年纪比她大,家世没她好,她能陪伴你成长和你同生共死,我又能为你做什么呢?我只能不要脸一些,在书里剽窃她的人生,在现实用这种无耻的手段……”
“老师!”成默闭上了眼睛,他从沈幼乙的自嘲中,感觉到了她深深的无力,他仿佛看见了她独自一人站立在孤寂的荒芜之中,她的世界只有一片苍白的月光,还有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他觉得锥心刺骨的疼痛,脑子里有千言万语想要说,一时之间却只能哽咽着说道,“……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沈幼乙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那幅《沉思的玫瑰》,“成默啊,你大概不明白你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的意义。在没有遇到你之前,我完全丧失了快乐的能力,我其实对一切都没有什么兴趣,什么插花啊!做糕点啊!还有刺绣啊!都是自我敷衍的诊疗手段而已,我觉得这样大概能有利于我的病情。直到遇到了你,我才发现了我还有热情,与人交际的热情,对生命的热情,以及创作点什么的热情……是你拯救了我……”
“可是……可是……”成默不知道该如何去说,他觉得自己实在有愧于沈幼乙对他海一样的深情,他连一纸婚姻都给不了她。
沈幼乙像是察觉到了成默内心的不安与惶恐,笑了笑说:“不要‘可是’啦!你就不想看看你的女儿么?”
成默的心慌意乱今天一次来的比一次急,他在面临绝境时都没有如此慌张过,可忽然间要去看一个小女孩,一个是他女儿的小女孩,他的心弦竟绷的快要断掉了一般,他腿有点发软,像是在高空走钢丝,可能是想起了不愉快的童年感到有种难以适应的害怕,他艰难的点了点头,心跳声如鼓槌般敲打着耳膜。
沈幼乙走向了那扇他无比熟悉的门,那是他睡了无数个夜晚的房间,里面紧锁着他绝大多数无奈的恐惧的回忆,现在看起来又有种怪异感。成默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他屏住呼吸凝望着沈幼乙轻轻的推开了它,吱呀声如漫长的咏叹,沉沉的月光洒在那杆高低床边。他的视线跃过了沈幼乙的肩头,那个瓷娃娃般的女孩正睡在床上,白嫩嫩的脸上还挂着干涸的泪痕。
坐在床沿的短发女子对沈幼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站了起来细声说:“好不容易才哄睡着……”
成默认得这个短发女子,正是当时的安保负责人戚惠。
沈幼乙也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的说道:“没事,你去休息吧!我来照顾她。”
戚惠起身走出了房间,她瞥了眼站在门口的成默,认出了这个雇主,冷着脸走进了原本属于成永泽的那间房。
等戚惠关上门,成默才轻手轻脚的走进来,站到了高低床边,他终于看清楚了女儿那张有点肉肉的小脸,脸虽然圆嘟嘟的,但却眉清目秀,小小的鼻子和小小的嘴唇也可爱极了,就像画一样。看着她熟睡的乖巧模样,成默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虽然他还是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彷徨,但他觉得自己应该能够接受自己已经成为父亲的事实。
成默吞咽了一口唾液,故作轻松的说道:“还好长的比较像你。要是长的像我就糟糕了。”
沈幼乙俯瞰着女儿温柔的微笑,“也很像你啊,你看她的脸,我感觉应该跟你小时候一样,特想让人掐一掐,亲一亲……”
成默心情还是有些乱,他不知道该从何关心起,于是胡乱的问道:“她现在上幼儿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