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死了。”
何年随着人流从学校走出来,听见旁边的泡面头大妈说的话,心里咯噔得猛跳了一下,他用力拽了一下衣服袖子,才发现手心全是冷汗,黏糊糊的。
他站在昏黑的角落里东张西望。
今天白天上课的时候何年就一直心不在焉,语文老师叫他三遍他才回神,语文老师一脸怒气地让他站在教室后面,他还是不受控制地发呆。
脑袋里一直循环响起他在上厕所时听到的话。
“高三那边好像出事了,你知道不?”
“什么事,死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但是听说那个叫何钰失踪了。”
“何钰,联考次次第一那个?他失踪了?他不是出去参加竞赛培训了吗?”
“都回来了,就他没回来,据说是比完赛那天晚上就不见了……”
不见了…何年想,心脏揪紧了。男鬼好久没来找过他了。
物理晚自习,老师发了一张试卷下来,他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连题目都读不懂,几个小时下来,试卷崭新洁白,只有名字歪歪扭扭地写着。
“叮铃铃!叮铃铃!”
下课铃声响起,声音响彻整栋教学楼,像是催命的音符。
“怎么还不走?”,一个中年男人把头探进教室,看着教室里呆坐着一动不动的男生,大声催促着:快走!抓紧时间,该回家回家,回宿舍的回宿舍,教学楼要熄灯了!”
何年抖了抖,好像大梦初醒,眼神涣散迷茫地不知道在看哪里,魂不守舍的,僵硬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往外走。
明明已经是深秋,天气已经转凉了,何年里面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袖,外面套了一件黑白相间的校服外套,却还是出了一身冷汗。
冷风一吹,鸡皮疙瘩就起一身,寒意无孔不入,钻到何年骨头缝里去,他把校服拉链拉到底,领子竖起来遮住脖子下巴。
何年上的这所私立高中建在山顶上,以前是个大型冷库,虽然学费昂贵,但是教学质量却是县城里最好的,管的最严,升学率最高,所以很多在外打工的父母都愿意把孩子送到这个学校来,当然还有一小部分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家长会选择在周边租房子陪读,或者晚上开车来把孩子接回去住,冠冕堂皇地说是为了孩子的营养能跟得上。
但家长愿意这样为你好的前提是你要有足够优异的成绩,不然连被陪伴被监管的资格都没有。
何年是住校生,他手里拿着的是他哥给他的通校证,何年身形单薄,挤在他们之中低着头躲过保安的视线,浑水摸鱼出了校门。
人潮车流的高峰期很快就过去了,这条路上就只剩下零星几个人了。
没来。
他妈没来。
他妈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守着何钰,生怕何钰出什么意外影响了学习,但他妈今天没来校门口接何钰,何年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心脏突然狠狠地抽了一下,前所未有的心慌如同巨浪打过来。
不可能。
何年在心底否认。
何年沿着路往下走。
学校下面的那条路上有些路灯因为年久失修而一下一下地闪,树被风吹得一晃一晃地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多少有点恐怖。
一阵风吹过来,掀起何年额前的碎发,露出少年秀气的眉眼,风刮过他的脸,拂过他红润的嘴唇。
何年的心跳如擂鼓,总感觉有东西在暗处盯着他,何年怕鬼,怕黑,怕一个人走夜路,此刻的半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他胆战心惊,他大步跑起来,朝家里跑去。
他们家租的这栋房是新建的,楼层不高,他家租的是二楼,一楼还没有装修,门也没有,窗也没有,里面堆了很多废弃的木板、纸壳和白色塑料垃圾,穿过这些乱糟糟的垃圾,一眼可以看见灰蒙蒙的天空,阴云缠绕着圆盘状的月亮。
何年偏头看过去的时候,恍惚间好像看见角落里站在一个黑影,长得像人的黑影,很快又消失不见。
他一直跑到家门口才停下来,大口喘着气,用力地拍门,嘴里焦急地喊着:“妈,妈!。”
声音紧张急迫地好像真的有鬼在追他一样。
过了几分钟还没有人来开门,何年在门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曲起右手食指咬着第二个关节,原地转着圈,一张秀气白皙的脸被清冷的月光照着白的发亮,眼里因为有些泪光显得亮晶晶的,眼尾由于恐惧惊吓泛了一抹红。
没人开门,何年倚着蹲在门口,处于精神高度紧绷状态,他甚至能听见楼上的声音,有女人穿着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的“哒哒哒”的声音,有类似于小孩子蹦蹦跳跳大声尖笑的声音,重物落在地上发出的“咚咚咚”的声音,拖鞋的踢踏,还有钢珠落在地上又弹起来,很远的地方还有猫在叫……
突然,“咔哒”一声,门开了。
何年一个激灵,迅速从地上站了起来,喊了声:“妈。”
一个眼角堆满皱纹,头顶上已经有大片白头发的瘦小的中年女人,这个女人叫李年红。
“回来干什么?”
女人一看见他就条件反射地皱起眉头,转身朝屋内走。
何年提着的心却落下来,眼神忽闪了一下,小声地说:“我回来拿东西。”
“天天丢三落四,你怎么没把自己丢了?”
女人不耐烦的声音从紧闭的卧室房门里传出来。
何年走到客厅倒了一杯水喝,端着水杯走了几圈,最后还是停在了他哥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轻声喊了声:“哥?”
里面没人说话,底下的门缝也没有光渗出来,应该没有开灯。
但是他哥不会这么早睡,难道是真的还没回来吗?何年脑子里闪过一些不好的片段,又被他迅速被否认,他试探着又叫了声:“何钰?”
没等来何钰的回答,倒是彻底激怒了李年红,她的声调过高而有些尖锐。
“你叫你哥干嘛?你哥出去参加竞赛培训去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天天就知道逃课打游戏?打游戏有饭吃,天天打游戏!啊!”
“早点读完高中早点滚出去,看见你我就烦。”
何年叼着塑料杯子,没说话,参加竞赛培训的人已经全部返校了,他哥没回来,难道真的失踪了吗?
他站在紧闭的门口一动不动,心却跳得飞快,过了好一会仰着头把水喝光了,走到厨房的垃圾桶边把杯子扔了,然后轻轻地带上门,半只脚出了门他还是停住了,朝门内招呼道:“妈,我走了。”
他妈没有觉得这么晚了,外面不安全,也没说你哥不在,你今天晚上就睡你哥那屋别回去了。
他妈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走走走,死外面最好。”
“养你这样的废物还不如不养。”
这些话何年听了不知道多少遍,没有一万遍也有一千遍了,他一直以为自己刀枪不入了麻木了,没想到还是低估了语言的力量。
何年胸口闷闷涨涨的,闷着气,他垂头走在楼梯上,不停地靠深呼吸来缓解。
楼道里很空,脚步声在这回荡,何年突然停下来,白净的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他抬手一拳锤在墙壁上,
清凉的月光笼罩着他,他边笑边一拳一拳用力地捶着墙。
李年红在外谦和能干,处事圆滑,看起来又仁慈祥和,和她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对她啧啧称赞。可是在家里,她强势蛮横,脾气暴躁,不允许任何人忤逆她。
而何年的成绩不好,在她眼里,就是对她最大的侮辱,让她蒙羞,没有脸面。
相比之下,何钰常年位居全县第一并且遥遥领先第二名三四十分的优异成绩,足以让她能在亲朋好友之间昂首挺胸高谈阔论她的教育理论,以示自己的成功,所以偏心是明目张胆的。
这间租房里连个属于何年的方寸之地都没有。
何年发泄完之后出了一身汗,甩了甩已经红肿的手关节,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楼那间还没装修的房子的角落里,阴暗昏黑的地方,站了一个人。
天上的月亮很亮,刚刚死死缠着它阴云散了,它像一轮温润柔和的玉,洒下清冷的光辉。
角落里的人像是能感应到何年下来了,也往外去,他走路轻飘飘地,完全没有声音,冰凉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是一张和何钰完全相同的脸。
只是这张脸像纸一样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何年从楼梯道下来,转弯的时候就撞到了一个人,阴冷冰凉的触感让他瞬间僵住了,寒意顺着脚底往上席卷全身,他抬头看见了何钰。
何年瞪着眼睛,大气不敢出,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又眨了眨眼,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何钰站在他面前,他竟然丝毫不觉得开心,甚至像是愿望落空一样心里空落落的,他搓了搓红肿刺痛的手关节,呼出口气,没好气地说:“何钰,你为什么没死。”
何钰抬手想揉他的头,看何年往后退了几步,手抬到半空中又放下,听了何年的话也不生气,只是轻声问:“这么晚了,怎么不在家睡?“
“是不是妈妈又骂你了?”
何钰的声音低沉,很温柔,他说话的时候周围好像会变得安静,人会不自觉放松,像是喝了一杯度数未知香气浓郁的果酒,迷迷糊糊地有些醉人。
周身的空气在何钰靠近的时候平白无故往下降了几度,冷得何年打了个寒颤。
“别气了,跟哥回家睡觉。”
“不要。”何年拒绝,抬脚侧身从何钰旁边往外走,没走几步,就看见之前那只叫“僵僵”的小鬼用舌头缠着自己的脖子把自己吊在天花板上,冲他咧开嘴笑。
何年被吓得呼吸一滞,回过神来转身就撞进了何钰怀里,他想跑,何钰的手却像是钳子一样把他牢牢地禁锢住,他揪着何钰的衣服,惊恐地说:“何钰,放有鬼。”
何钰轻拍着何年的背揉着何年的头发,安抚着说:“年年不要怕,哥哥在这呢。”
何年听到年年两个字突然颤抖起来,泪眼汪汪地缩在何钰怀里一动不敢动,嘴里喃喃道:“又来了…”
何年最后还是跟着何钰回了家,神情恍惚地进了卧室。
何钰的房间很整洁,资料书课本工工整整地摆在书架上,被子铺在床上面上没有任何褶皱,床头柜上放着一包用了几张的抽纸,头顶冷白的灯光照下来,一切都有些惨白。
何年一个人呆坐在何钰的床上,他后知后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还没等他想清楚,很快何钰就从门口走了进来,身形挺立清瘦。
何钰蹲在他面前,托着他的手给他上药,那种怪异的感觉就愈演愈烈。
“年年在想什么?怎么这么紧张?”何钰低着头,认真地把药膏涂抹在何年手指关节处红肿破皮的地方。
药膏很凉,可是何钰的手更凉,像是何年六岁那年三更半夜起床上厕所,在客厅踢到的那具冷冰冰硬邦邦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