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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落在黄金海岸线上的酒店,船型外观宛如一艘即将启程的巨型轮渡。他们乘坐的全景电梯跃然直上,将蔚蓝无垠的海尽收眼底。

繁华奢靡,是钟麓森在进入电梯时,对这座大楼的感受,与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看着电梯的数字不断跳跃,钟麓森还是忍不住心里的疑惑,问:“奶奶是住这里吗?”

到达顶层走出电梯,用掌纹扫开玻璃门后,钟则昱才回答道:“不住,奶奶住在祖宅。明天让司机开车过去。我不想再开两个小时的车到山里,好累。”

又一道沉重的大门被缓缓推开,钟麓森紧随钟则昱之后,步入屋内。这间位于船体前端的大平层,视野极为开阔。客厅中央铺设着柔软的长毛地毯,上面随意摆放着几个软沙发。五米高的落地窗外,是一个巨大的露天泳池。

“这里是我平时回越州住的,今晚就先住这。”钟则昱微微侧了侧身,让落他半步的钟麓森往前走,“你住的房间,我已经让李蕊安排好了。”

随后,他在墙边拿起固定电话,按了个键,对着话筒说:“李蕊,你上来吧。”正说完要挂时,忽然想到什么,又收回,接着说道:“你等一下。”

他捂住话筒,像问需要喝水一般寻常,问钟麓森道:“你需要oga信息素抑制贴或者清新剂之类的吗?”

其实对alpha和oga来说,身上萦绕一圈淡淡的、不影响侵犯到他人的信息素是能够理解也被允许的。

然而,由于腺体发育迟缓,钟麓森几乎是第一次如此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信息素。所以他完全未察觉到自己因服药而波动不定的信息素在钟则昱的车内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还误以为那是其他的香味,闹了乌龙。

钟麓森克制住想要伸手摸后颈的冲动,他并非不识好歹的人,只是从来没有过兄长的概念。让身为alpha的兄长帮忙处理这种事情,钟麓森心头爬上一股难以说清的微妙。

最后李蕊进来的时候,手里抑制贴和清新剂都拿了。

她把两样物品放在玄关柜上,欠身与钟则昱问了好,便向钟麓森介绍自己:“小少爷好,我是大少爷的助理,李蕊。”

“你好。”钟麓森点了点头,回应。

“我还有事,”钟则昱打了个哈欠,看起来并不像有要紧事做的样子,“其他的李蕊会跟你说。”

看着钟则昱身影消失在客厅拐角,钟麓森转头看向李蕊。她一身干练的职业装,脸上挂着优雅得体的微笑,在收到钟麓森递来的眼神后,适时开口说道:“大少已经和我说过,您有任何事都可以找我。现在我带您先去房间。”

舟车劳顿加上水土不服、腺体不稳定,让钟麓森感到异常疲惫。他来到房间后,与李蕊表示自己想要休息一下。在快速地冲完热水澡后,钟麓森钻进被窝里很快就沉沉睡去。

他醒来之际,只见床铺正对着的海面已然一片漆黑,远处隐约可见几艘船只与灯塔闪烁着微弱的光。自己实在太困,入睡时竟连窗帘都未及拉上,此刻一眼望去,恍惚还以为自己正漂流于茫茫大海之上。

他脱下因为睡觉发汗而微微润湿的睡衣,换好干燥舒适的新衣后,走出自己的房间。房间外本来黑漆漆,在他迈出房门的一刹那,感应灯瞬间亮起,整间房子都通明起来。

钟麓森肚子有些饿了,他还记得李蕊离开前说有需要找她的话,用玄关的挂机拨*号键就可以。他来到玄关,拿起电话拨过去。

刚一接通,李蕊甚至都不需要钟麓森开口,便先一步说晚餐已经安排好,小少爷醒了,随时可以送上去摆盘。

“嗯,有劳了。”

挂了电话后,钟麓森一抬眼就瞧见摆在玄关很显眼位置的抑制贴和清新剂。他拿过两样东西回到房间,思考了片刻,还是联系了一直在为他调理身体的医生。

通完电话后,钟麓森听到外面的声响,想着李蕊应该上来了,就走去客厅。

几位侍者推着餐车,在餐桌前认真地摆放着盘中的食物。李蕊站在走廊处,见到他走出来后,便主动迎上前去。

“小少爷,睡得还好吗?”她很有礼貌地寒暄了一句,见钟麓森点点头后,继续说,“稍微等一下,马上可以用餐了。”

她在手机上点了点,然后把屏幕朝上递到钟麓森面前,解释说:“我需要录入一下您的指纹。这样您就可以自由乘坐电梯通行了。”

她一边为钟麓森操作,一边介绍道:“大少的住所共打通了五层,走廊直行至右拐处,便是内部电梯。如果您想在酒店逛逛,大门外的玻璃闸门后,也就是您今天乘坐而来的那部电梯,可以通往酒店各层。”

说话间,她完成好了指纹录入的工作,侍者们也摆好盘。李蕊把这些越州名菜都简要介绍了一圈后,便不再打扰钟麓森的用餐,与侍者们一同离开。

一个人置身于如此宽敞的空间之中,过分的安静令钟麓森一向不喜热闹的人都难免感觉到无聊。他在回复完钟夫人远程发来的关切信息,又仔细复习了微宜发给他的今日课堂资料后,一时间竟无事可做。

既然钟则昱这里共有五层,那么总会有他可以消磨时光的地方吧。他走进内部电梯,本着随意游览的心态,按下了最底层的按钮,打算从下往上逐层参观。

按下楼层后,电梯很奇怪地运行了很久,钟麓森想难道每层楼的层高都有五米吗?

好一会儿才响起“叮”的到达声,随着电梯门一点点打开,钟麓森所见之景,却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层楼完全采用玻璃材质构建,地板、墙壁以及天花板均如同被海水填满般,呈现出深邃幽静的湛蓝色泽,踏入其中感觉像是行走在深海中的一盏琉璃灯。

透过玻璃壁,一尾尾鱼错落有致地排列着。钟麓森起初误以为它们是活物,然而走近一看,才发现这些鱼都是精心制作的标本。

再往深处走,却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脚下踩着透明的玻璃,毫不费力地透视到底下一层。只见一群身着华服、佩戴精致面具的人们在其中穿梭往来,场面热闹非凡。台上正热火朝天地拍卖着古董珍品,而台下则成群,举杯畅饮,一派奢靡之景。

这透明的玻璃仿佛化作了监控者无形的眼睛,时刻注视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确保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只在这里待了五分钟不到,钟麓森就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乘电梯回到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去往祖宅的车上,司机拉下隔音板,车后厢内他和钟则昱并排坐着。

钟麓森没有天真到认为昨晚他的行径能够瞒过钟则昱。他看到钟则昱正托腮望向车窗外飘洒的细雨,决定先开口。

“我昨晚去了最底下。”

钟则昱转过头,手还撑在脸侧,像是在思考最底下是哪,顿了顿才回道:“标本室么?去就去了,你的通行权限是我让李蕊开的。”

钟麓森有一点意外,但没有表露出来。他努力压抑住内心的怪异感,尽量以不过分试探的语气,装作不经意地好奇问道:“还有玻璃底下那些人,难道是活的标本吗?”

被钟麓森这样的形容逗乐,钟则昱笑说:“算吧。你看到那些其实一开始是我大学学经济的同学找我投资做的一项课题实验,测试虚拟货币在封闭环境下的流通,正好有场地可以借给他们用。”

“你所见到的拍卖、酒水以及所有娱乐设施,都是他们在进入酒店后使用通过任何国家货币兑换的虚拟币来进行支付享受。在这个封闭环境里,可以掌控制定所有规则。”

“会很有趣吗?”钟麓森干巴巴地问,像个来采访钟则昱的记者。

“还好吧。在虚构的空间里掌握话语权,也不是很有意思,有点像妄想症患者自我陶醉的异世界。我不需要这些。只不过偶尔看看里面的因为贪欲产生的闹剧,还是挺有趣的。”

钟则昱一脸淡然,这只是他现实世界里微不足道的消遣游戏之一。只有在目睹他人狼狈不堪地揭下伪装,满足到他恶趣味时,这个原本毫无亮点的游戏才值得他打出35分的评价。

“这样吗。”钟麓森像个机器人一样,机械地回应道。

钟则昱在沾上雾气的车窗上画了条简笔的鱼,歪了歪头,对还呆呆的钟麓森说:“你应该问问我的鱼。标本室的主角应该是它们,我那些漂亮的战利品。”

到了山里的祖宅,雨早已经停了,只在空气中留下几分湿润。宅子顺着山势而建,大门前的台阶爬有淡淡的苔痕,他们拾级而上。侍女早已在门前等候,见到他们后,高兴地领他们进入内院,“老夫人已经在祠堂,特地嘱咐我在此处等着。”

巨大而古老的祠堂由数根坚固的红木桩支撑,檐廊之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浮雕。大门正对着的正堂,供奉台后排列有序的牌位肃穆庄严,红烛摇曳的火苗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钟麓森听话地叫做什么便做,跪在蒲垫上,听老夫人对着牌位念念有词。老夫人念完,让他上前请柱香。他从侍女手中接过线香,在供奉台的蜡烛上借火燃起后,虔诚地跪下拜了拜,把香插上香台。

等到拜完祠堂,已经去了一个上午的时间。钟老夫人出了祠堂,不再那么严肃,又是往日和善的样子,笑眯眯问他们是不是肚子饿了。

饭桌上,准备了一桌的素斋,老夫人说他们要入乡随俗,和她老太太一起吃素。话虽这么说,但是这些素斋道道都精心烹制,味道不差荤食。

老夫人食量有限,仅几口便已感到饱腹。她用公筷,夹取了几片鲜嫩的芦笋,放在钟麓森的食碟中。而后,转向坐在自己左侧的钟则昱,问道:“阿昱,一会儿要去哪?”

钟则昱吃相斯文,见老夫人问他话,便放下筷,回道:“不去哪,想休息一下。”

“又坐游艇去海上夜钓了?”

钟则昱爽快承认,“嗯。”

钟老夫人挑了下眉,又问:“今晚你可是要在山里钓?”

“哈哈,”钟则昱笑起,与钟老夫人卖乖道,“方圆百里只有奶奶您的放生池里有鱼,我可不敢大逆不道。”

沸水冲茶,蒸汽袅袅腾起,茶叶舒展茶香四溢,浅啜一口醇厚回甘。尽管钟麓森对茶不甚了解,但他仍不禁感叹,难怪奶奶会说是有缘人才能喝到的好茶。

“最近适应得还好吗?”老夫人问他。

老夫人一心礼佛深居简出,几乎不用任何通讯设备,什么话都是由贴身服侍她的侍女带到。从磷城回来后,她也好长一段时间没与钟麓森联系,只是知道九月开学他开始回学校读书。

“还可以。在学校有微宜一起,都挺好的。”

钟老夫人听完钟麓森的回答,微微颔首,说:“学校总是很快就能融入的,都是同龄人。睦生和小琴有在陪你吧?”

“爸爸妈妈都在沁水园,晚上都是一起吃饭。”钟麓森公事公办地回答。

“那你还有见过小旗吗?”

钟老夫人总是不避讳地谈及这些。

钟麓森摇头,“晚宴之后,就一直住在沁水园。没再见过。”

“嗯……森森,晚宴上的那些我都听说了。我想你应该都很懂事的顺着他们的安排了吧。”

刻意摘掉自己的主观感受,钟麓森避重就轻地回:“妈妈后来有和我解释。”

钟老夫人莞尔,“先斩后奏,除了理解你还有别的选择吗?森森,我知道你受从前成长环境的影响,会觉得现在的一切都是足够好了。但是在我们这样的大家族生活,满足在此只会作茧自缚。”

她伸出食指,在钟麓森的眉心点了点,“抓住你父母因为这件事对你的愧疚,不是什么卑鄙的事情。是本来你就应该拿取的东西。”

钟麓森低下头,盯着面前的青玉茶杯,若有所思。

山间雨多,夜时又下了阵小雨。

水滴打在树叶上的滴答声织成一首好梦的催眠曲,钟麓森却还没睡意。他静静地站在窗边,头轻倚在墙上,伴着雨声走神。

奶奶说明日是十五,她最近身子没那么利索,正好他和钟则昱都在,就替她去准提寺拜拜。她希望他俩能更亲近些,她说他们其实是一类人。

不知道明天还会下雨吗,还是要多带把伞。

每月初一和十五是上香拜佛的日子,一路上前去寺里祈福的人络绎不绝。准提寺建在半山腰,从山脚向上修了千层台阶至寺庙大门。

钟则昱不喜欢人多,但也顾念着奶奶交代莫要断他人上香火,没有让人提前清场。车从后山的车道蜿蜒而上,这条车道是钟家出资建的,只因钟老夫人上了年纪腿脚已经不方便行台阶去往寺庙,故建此道,不予外人使用也不坏了寺庙规矩。

车缓缓停在寺庙后殿的偏门前,传明大师同几位弟子早已在此等候,待钟则昱和钟麓森下车后,引他们往正殿去。虽没把寺庙清场,但为了迎接两位贵客,正殿内也禁止了其余香客入内。

正殿中央的大尊佛陀金玉镀身,背后是巨幅无数珠宝打磨镶嵌的众佛浮雕壁画。待他们站定于佛陀塑像前,已经准备好的僧侣开始诵经。

在听得一知半解的佛经诵声中,钟麓森照葫芦画瓢地学着钟则昱,闭眼双手合十。排山倒海的经文诵唱灌入钟麓森耳中,就这样站了快一个小时后结束。

弟子带他们前往后殿稍作休息,钟麓森与钟则昱随其后,并肩行走在寺庙的石砖长廊之上。悬挂在廊上的法器被风吹得发出铛铛脆响,钟麓森觉得耳朵还有嗡嗡嗡的诵经声,偷看钟则昱却见他神色如常。

后殿有独门独户的小阁楼,将钟麓森他们带到屋门前,小沙弥手掌合十鞠了鞠,说午斋一会儿送到,便离开了。

这间房采景极佳,竹席茶座边开了扇巨大的窗,窗外近竹林远青山,禅意十足。他与钟则昱相顾而坐,茶具摆在案上,钟则昱熟练地用夹子把茶具过一遍开水。

钟麓森以为钟则昱不会做这种,至少看起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他应该是盯得过于久且明显了,坐在对面的钟则昱勾起了嘴角。

“刚才站得很累吗?”

钟麓森摇头。他可以站十个小时工作,那一下不算什么,就是那些佛经念得他脑袋直晕。

“你经常来这里吗?”他问钟则昱。

钟则昱用杯盖压着茶叶,晃了一圈茶碗,答:“小时候常常来,吃茶礼佛就是老爷子和老太太在越州的日常。”

老爷子应该就是已经去世的爷爷,他还记得钟则昱是在越州长大的,也难怪一切做得无比熟练。

钟麓森抠了抠手指,好奇像沸腾时的水不停咕噜噜冒泡,但是在此处,他也问不出口。

午斋在第二泡茶时送上来,虽比不上昨天在钟老夫人那的精致,味道也算是不错了。钟麓森夹了片杏鲍菇送入口中,抬眼看到钟则昱吃了几口便眉头微皱,却仍然坚持把自己碟里的菜肴吃完。

没有这么难以下咽吧,钟麓森咀嚼着食物,难得看到钟则昱这样,不由多看几眼。

用完了午斋,传明师父与钟则昱说了会儿话,又对钟麓森道了些祝福的佛偈予他,才将两人送别。

钟则昱问他要不要走一走,钟麓森正想着消食,便随他从后殿的小道往寺外走。

本是坐车上来,钟麓森没能好好欣赏山里景色,这会儿走在蜿蜒的山路,不由走得慢许多。

直到走出很远了,钟麓森才从沿路的花草树木回神,“这是下山的路吗?我们不坐车了?”

“看你不舍得停下来,就让董叔在山下等了。”

大约走到半山腰。

山中的雨猝不及防地落下,一颗颗砸在肩头,在衣服上烙下圆圆的水渍。

钟麓森从他的背包里拿出早有准备的两把雨伞。早时出发,他背双肩包,还被老夫人打趣怎么像要去郊游,这会儿终于是派上用场。

深色那把递给了钟则昱,他打浅色的伞。

钟则昱笑他,“原来是在这等着。”

被说中了也不恼,钟麓森轻点了下头。

雨天山路滑,特别还是下山的路。本就走得慢的两人,更加小心地在山路上行走。钟麓森走得更慢些,在钟则昱身后,瞧见他垂挺的裤脚已经沾上星星点点的泥泞,坏心思地想,钟则昱这么挑剔的人,估计又要露出膈应的表情。

钟则昱倒还是不紧不慢地走,拐过个弯,不远处有座半旧的亭子。进了亭子,把伞收了,钟则昱拍了下溅落在衣袖上了水珠。

“果然还没拆掉,在这里躲一下雨吧。应该只下一会儿就停了。”

“哦好。”

钟麓森也把伞收了,站在亭子边望了望四周,他们已经走离寺庙有一段距离。雨疏而大,落在树叶上啪啪地响,钟麓森伸手接了几滴,手心又凉又湿。

他想了想,开口道:“哥哥信这些吗?”

钟则昱倚靠在亭柱边,与他离了一米多,声音夹着雨声飘来,含了些许冷意,“不是我信或者不信,是钟家需要消业障。”

底层社会,在灰色地带做着譬如人口贩卖、高利贷等肮脏生意,往往是发横财捷径。在上流阶层里,敛财手段也不见得多光明磊落。

“养错了幼子十多年,算不算是业障未消的惩罚呢?”

钟麓森扯了扯嘴角,转头看他,问:“你觉得是吗?”

钟则昱歪了下头,雨水打湿他几缕墨黑的发丝,衬得他脸庞越发白皙。

“如果还没有发现真相,”他不答反问,“你要怎么做呢?继续在那个女人的洗发店帮忙,然后加上兼职。”

钟麓森眼皮抖了一下,他有些诧异,“你怎么会知道?哦你们应该有我以前的资料。”很快他平静了下来,钟家要背调一个人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

“嗯……”钟则昱沉吟了下,“刚好路过,看见过你。”

世上哪有这么碰巧的事,钟麓森自然知道钟则昱的言下之意。他没想到钟则昱会比任何人都早见过他,明明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在江丽华的美发店帮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平常到钟麓森回忆起来,都模糊得仿佛每一天都是一样的。他压根没印象在某一天门前大街停了台价值不菲的车,而当时的他在做什么。

“我在给人洗头?还是扫地?”钟麓森好奇道。

“你在吵架。”

钟麓森抿了下嘴,他知道是哪一天了。

在还是江麓森的日子,他也是鲜少会与人冲突的性格。少有的发生冲突,他肯定记忆犹新。其实那天不过是一件件小事堆积起来。

江丽华找到老头那段时间把她甩了,估计是老婆找来了,她便老老实实把店重新开起。还是那几个老顾客来照顾她的生意,钟麓森还小时就没给他们好脸色,欺软怕硬的色老头们也只敢对他开开黄腔。

那天来了几个没见过,应该是刚搬来小混混。以为美发店都不是什么正经生意,小的那个长得跟花朵不小心掉进这旱碱地似的。于是一进门便揽住了钟麓森的腰。

他不太记得到底是怎么甩开那几个流氓,他遇到这种事情太多,已经习以为常。只是记得江丽华赔了笑送走他们后,回来就把他养在店里富贵竹和君子兰摔了。

他见过无数个江丽华精神崩溃的瞬间,次数多了都逐渐感觉迟钝。直到她的脚在那些被钟麓森养得葱郁的枝叶上碾过时,名为生气的情绪一点点从指尖向上,压在他的胸口,充斥他的颅内。

把江丽华按在地上,破碎的瓷片划破了她的手,血与泥土、水混在一起。很脏很刺眼。

钟麓森的脸庞扭曲了一瞬,随即又如往常,“我从来都没有欠你什么,我不要做你生活不顺的出气筒。”说完,愤怒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熟悉的乏力感。

天下父母与子女大抵都是斩不断分不开的关系,但总有像他和江丽华这样,一笔笔吃喝用度算得清清楚楚。

那两株植物是他刚来磷城没多久,在路上见人搬家遗弃在垃圾桶旁,捡回来好好养着。他素来喜欢植物,喜欢无论在哪里都会往上寻找阳光氧气的蓬勃生命力,但是抱两株盆栽回去时,更多想的是觉得他们与他很像,都是被丢在路边。

“我很宝贝那两盆植物,虽然可能不太值钱。”钟麓森思及此,还是有一点点难过,“它们很厉害,都没死掉,但是我把它们送给打工的一个姐姐养了。我没办法把它们养好。”

他抽了抽鼻子,又回答起钟则昱的问题:“没被找到的话,我应该还要再打工到明年9月吧。攒够高中入学的学费,之后靠奖学金、补贴和oga协会的助学贷款,我还能继续打工,总能上大学的。人人都跟我说这样的出身、这样的性别算了吧,我就不信邪。”

没人问他这些,好像总是怕触及他的伤口。但对钟麓森来说,这些经历造就了他,即使已经换了新的环境,也会烙印在他的性格里。

干燥温暖的大手顺了顺他的后脑勺,钟麓森抬头。钟则昱离他很近,可以看清根根分明的睫毛,还有挺直的鼻粱上有一颗很小的痣。

钟则昱对他笑,漂亮得钟麓森错不开眼。这样近,又闻到他的味道,明明是哥哥,为什么总是会面红耳赤。

“和illy培养一下感情,你会把她养好的。”

钟麓森张了张嘴,他之前还不知道怎么开口这件事。

“和二叔吃饭的时候,微宜也在,和我说起过。”钟则昱补充道。

“啊,是微宜说的吗。”

钟麓森说完,才发觉话里语气有一点嗔怪,自己都吓一跳。

钟则昱怎么可能听不出来,他却顺着说下去:“嗯,微宜让我忍痛割爱。但是illy本来就住在沁水园,是你的马。”

“除了那次你带着她,我都没再见过。”

“是谁一头埋着读书,再也不出来走走。”

钟麓森拧了下眉,正要说,雨声中传来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有人再往这边赶,他下意识地与钟则昱拉开了距离。

他假装镇定地探头看了看,一个背着娃娃的女子顶着塑料袋急匆匆跑来,身后还跟着个半大的孩子。

这条路本应该鲜少人来,他们应该是为了避雨,远远瞧见亭子,便赶了过来。

女人进来时,对他们和善一笑,随即坐到廊下,问身边的小孩:“崽崽帮妈妈看看,妹妹被淋湿了吗?”

小孩扒拉他妈妈的背带,看了下后面在颠簸和雨声中仍然睡得香的妹妹,“没有,妹妹还在睡觉。”

女人用手掌抚去小孩脸颊的水珠,看着还未停的雨发愁道:“酉时前要拜完下山,也不懂这雨什么时候停。崽崽冷不冷,过来挨着妈妈些。”

小孩皮肤黑黝黝的,依偎在他妈妈的臂弯里,眼睛骨碌地转。钟麓森和他对视了几次,见他耷拉着湿漉漉的头发和已经打湿成深色的肩头,实在像只淋湿的小动物。

钟麓森拿起自己浅色的雨伞,走近他们。

“我和我哥哥也在这避雨。哥哥还有一把伞,我的这把给你们撑着吧。”

女人有些意外,又很惊喜。她笑起来,很认真地与钟麓森道谢,又推了推小男孩让他也说谢谢。

雨势稍小时,他们也顾不上休息,要撑伞上山去。临走前,女人合十比了比,对他们说:“感谢两位小友的善缘。”

待他们离开后,钟麓森想他和钟则昱也可以下山了。烟雨蒙蒙,水汽弥漫,绿叶挂露珠,钟麓森冒出了一个调皮的念头。

他扯了扯钟则昱的衣角,“哥哥,我们不打伞,就这样直接走下去吧。”

钟则昱眯起了眼。

钟麓森望着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但是已经在弯弯眼角溢出坏水。

“如果你想的话,”钟则昱毫不掩饰的勉为其难,“也可以吧。”

并不是真要这么做,但是看钟则昱洁癖犯难,又勉强同意,钟麓森饶有趣味地盯了一会儿。

“不想。”他看够了,转过身拿起放在廊下的深色雨伞,撑开,“我们走吧。”

钟则昱个子比他高很多,走在一把伞下,撑伞的便是个子高些的人。

下山路滑,并排走不比单独走轻松。钟麓森握住伞柄下半截,钟则昱拿着上半截撑伞。手会时不时碰到,又挪开。

寺庙的钟声响起,在寂静的山中一声声回荡。他几乎是要与钟则昱肩抵肩,钟则昱体温很低,几乎感受不到什么温度。

他看到的钟则昱天生的上位者、冷漠、爱以别人痛苦为乐,但奶奶的话随着钟声,一圈一圈在钟麓森脑中回荡。

“阿昱是很会蛊惑人心的。”

当他意识到雨水滴落到额前、打湿眼睫时,其实已经在雨里走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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