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五平米的房间里,需要带走的东西寥寥无几。江麓森把收纳箱里自己做的植物标本集收进背包,再带上证件和银行卡,就是自己全部的家当了。张易跟他说不需要带衣服这些行李,他们都会准备。
客厅没有开窗换气,发酵一晚,充斥难闻酒精味,江丽华的房门紧闭,现在才早上八点,她估计宿醉还没起。江麓森把钥匙轻轻放在桌上,就悄然离开。从小他便跟着江丽华到处搬家,来到这里也不过两年多,离开时也没有留恋。
张易在他打电话过去后,很快就开车到了楼下。见他下楼,立刻转身殷勤地打开车后座的门,张口便唤:“小少爷,要先去吃早饭吗?”
江麓森无法适应张易这样,没有回话,手脚僵硬地坐上车。张易为他关上车门,钻进驾驶座后,又贴心地再次提议:“小少爷,您要是不太饿的话,我可以先载您去沁水园,估计一个小时的车程,在那与先生和夫人一同用早餐。”
江麓森应了声好,默了默,还是忍不住问:“要叫我小少爷吗?会不会有点奇怪。昨天还是叫我江先生呢。”
张易笑了笑。江麓森从车前后视镜看他,是一个很寻常且礼貌的笑。
“哈哈昨天是第一次去见您,直接叫您小少爷难免会吓到您。您还有个哥哥,是我们的大少爷。”张易打着方向盘,拐出巷口,往大道驶去,“还有需要您认识的,我想夫人到时都会亲自给您介绍,我就不多事啦。”
“哥哥?”江麓森小声念道。他想起江丽华昨晚跟他说过,自己是钟夫人第二胎。
张易以为江麓森好奇,嘴皮很快地说道:“大少是alpha,您的眼睛和他很像。他应该比您大十岁这样,不过我想你们会相处得很好。”
“是吗?”
江麓森不禁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您和夫人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第一眼看到您,就肯定您一定是夫人的孩子。”
真有这么的像吗?江麓森没有再问,就是配合地笑了笑。张易也感觉到他兴致缺缺,不再继续说这个话题。
车子走的城际高速,很快就开进了磷城有名的风景开发区。
江麓森趴在车窗,往外看,他初中春游来过这里。湖光山色,鸟声鸣鸣,他很喜欢这里的景色,时常想着哪天能够休息的时候要再来。
张易看到这位小少爷难得显露出感兴趣的神情,有眼力见地按下后车窗,并介绍道:“这里原来是钟家私人地产,后来政府规划城市,市长亲自上门跟钟老先生,也就是您的爷爷,商议把外湖这片划出去,开发成风景区,成为磷城的一个招牌。沁水园建在内湖,仍是钟家私人庄园。”
“沁水园依山傍湖,生态好空气好,夏天非常凉爽,先生和夫人夏天都会来这里避暑。后山就是跑马场,您可以让大少带你去练马。您会喜欢这里的。”
江麓森眯眼看着来湖边晨跑的人们,车从他们身边穿过,一直往里开,直到逐渐没有人影。畅通无阻地开过几道栅栏,又过了一道雕刻繁复的铜门,拐过设计巧妙的一道弯,碧波粼粼的湖面随着车身的倾斜一点点映入眼帘。湖心有座露天的巨大水亭,乳白色的水廊像一串银带连接到沿岸连片的大理石建筑群。
他像是终于回过了神,问道:“这里只是夏天会来避暑吗?”
张易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愣了一下,解释道:“通常是夏天会来得比较多。平时先生和夫人会住在老宅,冬天的话会到自家的海岛去过冬。不过您要是喜欢,随时都可以来。”
江麓森望向窗外,不自觉地抠起自己的手指,他完全被眼前巨大的阶层差距震撼到。他以前要是想来这里,需要在他的兼职里挤出的空闲时间,需要计算来回路途花费的金钱,需要与来往游玩的人共享的景色。而现在张易告诉他这里随时都可以来,这里只不过是钟家无以计数的资产之一。
他低头苦笑了一下,难怪要叫小少爷呢。没到这里之前,他真真没想到会是这样有钱的人家。
车子在前庭停下,张易说他就不进去了,会有人领着江麓森进去。话毕,靠江麓森位置的车门就被穿着笔挺正装的中年男人打开。
江麓森与张易道了声谢,就顺着开启的车门下车去。刚一从车里出来,怀里的背包就被一旁候着的佣人接去,他轻轻“呀”了一声,就听到中年男人毕恭毕敬地对他说道。
“小少爷好。您的东西就给他先帮忙拿着,我会安排他放在您的房间。先生和夫人盼您好久了,我带您去见他们。”
江麓森点头,跟着男人往里走。
中年男人与他自我介绍:“小少爷,我是这里的管家,您平时跟大少一样叫我于伯就好。沁水园的一切基本由我打理,如果您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跟我提出。”
江麓森没有了解过礼仪之类的,他尽量礼貌地答道:“好的,我记着了。谢谢于伯。”
于伯多看了江麓森两眼,说这些都是他职责内的,小少爷不必说谢。
走过镂空的长廊,江麓森看着晨曦湖面看得入迷,于伯在他身前停下,他险些撞了上去。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转头看向精致浮雕的大门。
“先生和夫人在里面等您。”
于伯轻扣了下门,然后打开门,微躬身做出请的手势。
江麓森张了张嘴,咽下已经到了嘴边的谢谢,朝于伯点了点头,便走了进去。门在他身后关上,他咬了咬自己的舌尖,想要缓解一下紧张。
一扇巨大屏风架于入口,江麓森本以为是水彩画制,走近发现用一缕缕丝线绣制出栩栩如生的百兽春景图。屏风内两道模糊人影,一站一坐,江麓森知道那是他的亲生父母,再怎样装得镇定,只是隔着道屏风看见,都已经感到指尖发麻。
他绕过屏风往里走,还未看清人,就被拥进一个温热柔软的怀抱。
“我的孩子。比照片上还要瘦。”
女人身上有着淡雅的花香,与他差不多高,黑亮如瀑布的长发贴在他的脸颊旁。抱了好一会儿,才松开,她的手从江麓森后背滑下,又轻轻托起他的脸。
钟夫人有着完全看不出年龄的美丽,头发浓密,皮肤像珍珠一样莹润,她眉头微蹙,眼大而上挑,看着江麓森,眼里含着一汪水,眼下有一道弯弯的卧蚕。
此时她眼里噙着泪,嘴角又是上扬,又哭又笑的表情却丝毫不影响她的美貌。
“睦生,你看森森就是跟我很像。是我的小儿子。”她转头唤身后也站起身的男人,语气里充满了天真与喜悦。
她又牵起江麓森的手,一双保养得当的手像丝绸一样包裹着他。江麓森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纯粹的喜爱,他笨拙地被牵,耳朵也因害羞而变红,木讷得不知该怎么说话。
钟先生从后面走过来,江麓森抬头看他,眼前高大的男人极英俊儒雅。他穿着笔挺考究的立领衬衫,揽过钟夫人的肩,大手揉了揉江麓森的头,慈爱地对他笑。
“没错,是我们的孩子。琴琴你都只顾着自己开心了,还没让森森说话呢。”
钟夫人说话仍有一股孩童般的天真,对江麓森讲话也像哄小孩一样。
“是我太兴奋了。森森,我是妈妈,这是爸爸。以后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江麓森看着面前对他毫不掩饰释放爱意的生父母,像刚刚学语的稚儿,叫起他以前人生并不熟悉的两个称谓。
“爸、爸爸,妈妈。”
钟夫人眼睛笑得像月牙一样,她疼爱地摸了摸江麓森的脸颊,说他怎么这么乖,对他笨拙的反应无以言表的喜爱,拉着他的手带他去往饭厅。
饭后,他们到湖心水亭看景。钟先生为他们泡茶,钟夫人拉着他的手不肯放,殷切地问他许多关于他的事情。
听他说现在辍学在家,一天打三份工赚上高中的学费,钟夫人会称赞他我们森森真厉害,然后告诉他现在不用再打工可以把时间花在喜欢的事情上。知道他喜欢植物,会自己制作标本,钟夫人露出惊喜的表情,告诉他爸爸有一块湿地保护区,那里有很多稀有植物,哪天让爸爸带你去。
可以得到的东西或者说是他能够享有的,远远超出了江麓森的预期。因为他是他们的孩子,所以本就可以得到他们给的爱,根本不需要江麓森去计算如何能够对自己有利,这些原本就应该是他的。
钟夫人很喜欢与他肢体接触,会搂他,摸他的脸,手指调皮地刮他的鼻子,自然地表达她对江麓森失而复得的珍惜。她伸手拨开他有些长的额发,露出与她肖像的眉目,柔声问:“手续那些爸爸都在办了,森森以后就姓钟,叫钟麓森,好不好?”
钟麓森,他在心中念了几遍这个名字。
这个本来就属于他的姓,被别人借了十六年,现在还给了他。
他当然是点头说好。
钟夫人露出满意的笑,又说:“哥哥今天凌晨才从国外回来,明天让他来见你。”然后转头叮嘱钟先生,“睦生你要记得提醒阿昱,他到现在还没回我消息呢。”
钟先生微笑着哄她,“好好,我会告诉阿昱来见森森的。”
计划赶不上变化。
在钟夫人打算带钟麓森泊湖观落日时,于伯匆匆赶来,在她和钟先生中间低语片刻。钟麓森看到钟夫人一直含着笑的脸逐渐沉了下去,那张美丽的脸一失去笑意便徒生出生人勿近的距离感。
她转头看向钟麓森时,还是露出了笑容,摸了摸他的脸,温声说:“森森在这和爸爸等一下,妈妈去打个电话。”
说完,她拿着手机去到稍远的地方通话。而钟先生则继续与于伯低声商量些什么。
钟麓森安静地站在原地,只看了他们几眼,就偏过头望向远处的山景。
过了会儿,钟先生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对他说:“森森,家里发生了一点意外,今天可能没法带你去落日了。你跟爸爸妈妈回颐苑一趟吧。”
钟麓森自然是他们怎么安排就怎么来,跟着钟先生和钟夫人上了车。
车后就他们三人,钟夫人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是乌云密布的脸,在后车厢相对密闭的空间里,氛围有些凝重。
钟先生轻碰了下钟夫人的手,然后与钟麓森说道:“森森,其实我们并不想你与小旗这么早见面。我们不想让你觉得我们对你的爱被分走,也是想给小旗冷静接受的时间。但是……”
钟先生与钟夫人不同,并不是喜怒形于色的性格,他此时却停顿了一下,眉头也微微皱起。钟麓森猜测应该是一件相当棘手的事情。
“小旗他昨晚和阿昱的发小进行了终身标记。”
终身标记,对oga来说,是生理机制里套给这个群体的枷锁,另一个层面来说又是保护。
钟麓森试探地问:“他们是恋人吗?”
钟夫人也是oga,显然她非常明白终身标记对于一个oga来说是多么的意义重大,她深呼了口气,摇头道:“不是。”
被钟睦生提醒后,她也感到自己不好的情绪过于外露,拉过钟麓森的手,与他解释道:“小旗刚开始一直在闹,妈妈又着急接你回来,这几天他忽然很听话,没想到他居然要做出这种事。”
能和钟家大少爷成为发小,家世应该也是旗鼓相当。钟麓森不懂他的生父母用什么来让小旗安心接受自己,但是与家境殷实的alpha终身标记,显然是一个绝佳的保险杠,如此以后他再怎么样都不会从凤凰又变回麻雀。
钟麓森不想用恶意去揣测素未谋面的人,但是他鱼龙混杂的成长环境,让他习惯以利益为出发点去考量他人动机。
他也不太会说贴心的话,只是沉默着回握钟夫人的手。钟夫人心里揣着事,看到他又是极其的怜爱与内疚,又说了几句等事情解决好了,爸爸妈妈一定陪森森去玩的话。
车子很快就开到了颐苑。
颐苑是钟家的老宅,位于市中心一片闹中取静的山林,古朴厚重的旧式建筑各自独栋,却又镶嵌连廊互通。
钟麓森并没有来得及好好观赏四周典雅的造景,就跟着钟先生和钟夫人急促的脚步去往了前厅。
前厅站着几位看起来资历不浅的女佣人,因为事态的严重,她们都微躬着腰,任听钟先生和钟夫人的发落。
一路车程,已经让钟夫人稍微平复了一下。即使刚刚步履匆匆,此刻也没有过于失态,招手让站最前面看起来是女管事的女佣过来,压低声询问了事情的经过。
钟麓森站在稍后些,听到不多,只依稀听到“中午发现”、“还在一起”的只言片语。
等她汇报完,钟夫人未说话,低头似乎在思考什么。钟先生左右看了看,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地问道:“阿昱呢?”
“大少爷凌晨回的,现在应该还在休息。”
“让他下来。”
女佣去往电梯,却忽然在拐角站定。在电梯门叮地打开后,她低头叫了声大少爷。
一声懒洋洋的哈欠,随之一句吩咐。
“拿杯气泡水给我,要加冰块。”
钟麓森闻声望去。
钟则昱身量很高,五官与钟夫人非常像,同样上挑的眼尾,唇线上扬,脸部轮廓又继承了钟先生的骨骼感,眉长眼廓深。他完全继承了父母的优点,打眼看去,是令人罕见的俊美相貌。
他应该是刚睡醒,穿着一身柔软宽松的家居服,蓄到后颈的头发发尾还有些乱翘,半耷着眼,眼睑一道浅浅半弯的褶。无端的会让人觉得并不好相与。
在他接过女佣递来的气泡水后,钟夫人挥手让佣人们都离开,然后轻拍了下钟则昱的背,说他:“阿昱,你凌晨到家都没感觉出什么吗?”
钟则昱不紧不慢地喝下几口气泡水后,不解地反问:“他俩难道需要我去现场记录吗?”
“阿昱。”
显然对于钟则昱这样装傻很无奈,钟先生叫住他。
与钟夫人他们的忧心忡忡不同,钟则昱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悠闲。他看向一直站在后面的钟麓森,然后笑着问钟夫人:“要不要先给我介绍一下新弟弟,我感觉妈妈你们好像把人家扔在一边好久了。”
钟麓森从进门就一直安静地在一旁看着事情要怎么发展,这时被钟则昱故意揪出来,就好像是可怜他被冷落了。
钟夫人不太高兴钟则昱这么说,她转过身埋怨钟先生怎么没看森森,然后拉着钟麓森到她身边。
“森森,这是哥哥。”
他和钟则昱几乎是面对面站着。他要仰头才能与钟则昱对视。这样近的距离,钟麓森能看到钟则昱灰色的眼瞳,还有他身上馥郁的香。
不同于钟夫人身上淡淡的花香,钟则昱身上的香味就和他本人一样,完全无法忽视的强烈。
钟则昱伸手过来,灰色的眼珠里映着他的脸,“你好。现在应该叫钟麓森对吧?”
钟麓森大脑还没反应,身体已经先动,手心向上,说是握手,更像是伸手被钟则昱牵起。
肢体接触的瞬间,从刚才就一直萦绕的香味,像有实感一般包裹住他,没有由来地让他脸颊生热。即使他本人并没有任何缱绻暧昧的念头。
“你、你好。”
他看到钟则昱眨了眨眼,很快就放开了他的手。
还没来得及在钟夫人面前兄友弟恭几句,钟先生接到电话,钟则昱发小的父母也已经得知此事,他们要紧着去处理小旗的事情。
钟夫人又着急又不舍地把钟麓森留在这,她摸着钟麓森的头发,让他先与哥哥待着,妈妈晚点回来。临走前又不放心地扯着钟则昱,交代他要照顾好森森,不能做甩手掌柜。
等钟先生催了,她才三步一回头地离开。
钟则昱看着他们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慢悠悠转头看向钟麓森,定了几秒,问道:“嫉妒吗?你今天第一天回家,他就这样闹,把父母的注意力都分过去。”
钟麓森一怔,没想他会这么直白,甚至是有些尖锐。诚实来说,还没有到嫉妒的地步,如果因为这点事情就觉得不公平到嫉妒的话,那他也活不到现在。
“为什么会?”他回望过去,对上钟则昱的视线,“爸爸妈妈对他很好,其实是因为一直以为他是我,不是吗?这只会说明,他们是负责的父母,我应该感到庆幸。”
说完,他对钟则昱露出狡黠的笑。
钟则昱歪了下头,眼睛眯了眯,很明显的并不满意钟麓森的答复。他没什么感情地称赞:“哇真是很好的精神胜利法。”
便懒得再多分一个眼神,转身走掉。
钟麓森看着钟则昱的背影,不觉得这个刚认识的哥哥是在生气,他更像是没有得到逗弄自己的乐趣,兴致缺缺地离开。
钟则昱既没有像钟先生和钟夫人那样热切迎接他回家,也没有表现出对他回来的排斥,更多是一种看戏的态度。就好像,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偷偷把手伸到鼻子下,还残留着些许钟则昱留下的香味,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应该是alpha的信息素。对于oga来说,钟则昱刚才的行为是越界了,但是由于当事人过于若无其事,钟麓森甚至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真是奇怪的人,钟麓森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