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长安,魏无羡的心绪依然久久不能平静。
强者可以无惧身体的痛苦,但没有人能够无视心灵的创伤。身体的伤势能够恢复,心灵的伤口却未必可以弥合。很多时候,人的性情思想往往是被心里的创伤所塑造,它能改变很多东西。
魏无羡没有把自己关起来生闷气,身为秦国太子,都督内外军事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他有自己的理智底线,回到府邸他便投入了日常工作当中,处理必须要处理的事务。
“大帅,孙康将军今日申时去了驿馆,到现在都没有出来。”
日落时分,魏无羡接到了手下人的禀报。
魏无羡眼神微沉。秦国之内除他之外,孙康与蒋飞燕的修为最高,在国中的地位非比寻常,两人麾下的部曲以家族修行者为骨干,是秦军中的绝对精锐。
孙康去驿馆,自然只能是见韩守约。
最近这段时间,长安城的驿馆可谓是门庭若市,长安大大小小的权贵争相拜访韩守约。不仅如此,许多显赫人物还邀请韩守约去府上做客,每回都是盛情招待宾主尽欢。
蒋飞燕前些时日就曾邀请韩守约去府上,据说两人私下还达成了什么协议,这几日蒋飞燕虽然没跟韩守约见面了,但蒋氏年轻一代中的翘楚,却跟韩守约使者队伍中的一名年轻人打得火热。
魏无羡知道秦国这些权贵们的想法。
处理完日常公事,魏无羡进宫去见了魏崇山。
“最近这几次朝会,朝堂上已经没有反对跟吴国结盟的声音,兄事吴国以各种资源换取吴国援助,已然成为诸公们的共识。”
魏崇山说这话的时候没什么表情,既不愤怒也不惆怅,“诸公们这段时间跟韩守约往来频繁,已经是在做各种前期准备,公私都有;丞相也数次向我进言,让我派遣使臣队伍前往吴国。
“人心所向,大势所趋啊!”
说到这,魏崇山看向魏无羡:“除了跟吴国结盟,秦国似乎已经别无出路......你跟赵宁谈得如何?”
魏无羡沉默片刻,“晋朝如今傲慢得很,似乎认为天下反手可定。”
魏崇山呵了一声,魏无羡连赵宁的名字都不提,只说晋朝,可见他跟赵宁的会面情形有多差,“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进宫之初,魏无羡本来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到了现在,他又觉得实在没什么可说了,只是心中的憋闷之意更重。
离开宫城,魏无羡没有回府,而是飞出长安城,来到郊外散心。
片刻后,他看到一支车队进了蒋氏名下的一座庄子。魏无羡眼睛眯了眯,站在一片竹林旁静静打量。车队规模不大不小,装的东西都用布盖着,看不真切。
魏无羡正打算过去看看,忽而发现蒋飞燕落在角门前。对方跟车队的领头者交谈了两句,旋即露出笑容,转身走进庄子。
魏无羡眼神微沉,他听到了对方交谈的内容,由此确定车队是从吴国而来,此行就是给蒋氏送货的。
潜行到庄子里,魏无羡置身阴影当中,再度看到了蒋飞燕。
一些马车的货物已经卸下来,蒋飞燕在吴国使者的帮助下,拿着自动步枪试了试,把附近一座假山打得千疮百孔,露出满意之色。
而后她又试了手雷,把湖水炸得老高,末了叫来一名修行者,让对方穿上防弹衣,检校了一下防弹衣对弓箭的防御效果。
“将军,这些东西非比寻常,您应该知道它们在战场上能发挥多大作用,每一件都是彼岸界的文明结晶,价值不菲。
“您付的定金其实买不了多少,但韩大人说了,将军不是一般人,所以我们把好东西都拿了出来,以成本价半送给将军。”吴国使者笑呵呵地道。
蒋飞燕没有跟这人多说什么,挥手叫了一名管事过来,吩咐他好生招待对方。等待吴国使者离去,蒋氏子弟纷纷上前,研究、把玩着来自彼岸界的各种新式武器。
“我们现在就开始购买吴国的军火武器,王上会不会有所不满?”蒋氏老族长来到蒋飞燕身旁。
“秦国跟吴国是盟友,双方官吏往来本就很正常,两国贸易也多,我们平日里买的吴国的东西还少了?”蒋飞燕不以为意。
吴国的丹药,秦国的人没少买,秦国的符兵符甲,也没少卖去吴国,互通有无是一件常事。那些东西的性质又跟新式武器差多少?
“可这毕竟是新式武器,威力很大,对族人战力提升很快。”老族长稳重地说道,“王室未必不会心生芥蒂。至少得等到王上同意跟吴国签订新的盟约,我们才好有所行动。”
蒋飞燕轻笑一声:“王上的心意不就是我们大家的心意?现在整个秦国的世家大族都在跟吴国使臣接触,订购新武器的又不是我们一家,王上难道还能忤逆众意?
“跟吴国签订新盟约是板上钉钉的事,我们要做的,就是比别的世家大族先走一步,把握好先机——总不能被人甩在后面吧?”
老族长想了想,认同了蒋飞燕的论断,“天下大势滚滚而来,我们的确不能太保守,要成为弄潮儿就得有魄力。我的确是老了,家族早晚得交到你手上。”
听到这里,魏无羡已是面如锅底。
魏崇山还没决定兄事吴国呢,这些人却已经帮秦国拿了主意。为了自身的家族利益,他们何曾考虑过魏氏的尊严?这秦国到底是魏氏的,还是蒋氏的?
魏无羡转头离开。
秦国当然不是蒋氏的,但其实也不是魏氏的。
秦国是以世家大族为代表的权贵们的。
实事求是地说,只要世家大族们决定跟吴国结盟,魏氏不可能硬着脖子拒绝,哪怕魏氏要从此兄事吴国,要看对方的脸色。
“这些混账,越来越不把王室放在眼里,其心可诛!早知如此,秦国就该限制世家大族,加强中央集权加强皇权!”魏无羡忿忿地想,“魏氏是天下之主,就该有言出法随的力量,哪能被臣子掣肘?!”
走出两步,魏无羡忽然愣在原地。
他想到齐朝,想到了宋治。
他刚刚想的,不就是之前齐朝所做的事,不就是宋治一生都在追逐的大业吗?
想要加强皇权,就得打压世家,同时扶持寒门,等到朝堂上不再是一个个站着的门阀贵族,而是一个个跪着的小人奴才,天子不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那不就是现在的吴国?
魏无羡额头上冒出了汗水,他不禁扪心自问:难道秦国从一开始就错了?魏氏就不该依仗世家大族的力量建国,不该把世家大族当作国本?就该从一开始就重用庶族地主、寒门士大夫?